这只鸟浑身漆黑, 不屑地别过脸去, 似乎谁得罪了他般,裴慎伸指挠了挠它:“这几页琴谱是什么?”
真正的白玉先生被他们劫持, 然后变成了一只黑漆漆的鸟, 裴慎让其变小了藏进锦囊里。
白玉看见那几页琴谱,瞪大了鸟眼, 扑腾着过来欲夺琴谱,裴慎往回一收, 更笃定了这是好东西。
他收起:“今天就给我的学生弹这个。”
白玉挣扎抗议, 却被裴慎重新放回了锦囊里, 锦囊里有宽敞的空间,鸟食,白玉可以在里面“享受”。
窗外响起轻轻的敲窗声,裴慎抬头,看见江无阴半个脑袋。
裴慎开门出去看他,江无阴脚有些崴,站在门口都有些不稳。
这事说来话长。
昨日江无阴不情不愿地牵裴慎手,裴慎起了坏心思,当即故意松开江无阴:“罢了,我不强迫人。”
说罢他抽回手,江无阴不动声色地握紧了他,裴慎再抽,江无阴又握,倒是把裴慎逗笑了。
二人这么一来一回,未注意前方台阶,在裴慎再一次松开江无阴时,江无阴直接踩滑了台阶。
这一滑,江无阴脚崴了。
裴慎当即抱起江无阴左哄右哄,江无阴默不作声,团子脸却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
裴慎掀起他裤脚,脚踝青了一片,当下便抱江无阴去敷药,江无阴忍着疼,当真一句话也不说。
这倒让裴慎有些不习惯了,他虽是骨科医生,但也有过小病人,哭的闹的也不是没见过。
虽然这团子壳子里装的是江无阴,但裴慎还是觉得有点不适。
裴慎:“江无阴,哭一个。”
江无阴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他。
裴慎道:“你明明很疼,不用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江无阴没有说话。
……
崴脚的江无阴站在门口,看着裴慎欲言又止。
裴慎忽然想起来了,他昨天和江无阴约好,今天早晨带江无阴去城里看看脚。
鬼月渊约束了他们的灵力,加之那些药的效果甚微,裴慎只能带江无阴去城里找妖大夫。
可是现在,已经快中午了。
崴脚的小团子穿的特别整齐,头发也收拾地特别干净,兴许是方才人太多,裴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看他这副模样,像是早晨就收拾妥帖了的。
裴慎以为江无阴会生气,谁知江无阴什么也没说,等裴慎过来,只道:“走吧。”
一路上,裴慎要抱江无阴,都被江无阴拒绝了,他观察江无阴神色,并未有半分生气:“道亦呢?”
江无阴:“还在睡觉。”
裴慎:……为什么他就可以睡。
江无阴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今早课完,他就说回去补觉。”
裴慎:……这是来享受生活的吧。
江无阴没再回答他,这里和普通的城池没什么两样,若是真有,那就是街上走的人面蛇尾,猫头人身。
两人寻着来到了一间药铺前,叫“妖妖药铺”,裴慎立在药铺前,思绪不免飘散,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开的药铺。
江无阴去世很长一段时间,裴慎都陷在悲伤中。
即便坐上了帝位,每日的生活都让他提不起兴趣,他甚至一度想自弃,通往宫殿的路即便有灯,在他眼里也是漆黑。
他记起回凝王府的时候,因为他怕黑,路边总是会大亮灯,江无阴总会在门口在等他。
他有些迷茫地抬头,前方宫殿里突然亮起了大灯。阿香带着傀儡卫在能安置的地方挂着灯,白行天在挑款式,瞧见裴慎回来,白行天对向他笑了笑。
阿香向他招手:“阿慎,你回来啦。”
裴慎望着那些光亮。
他有什么自弃的理由。
其实裴慎知道,江无阴离世,阿香的打击更大,她和江无阴从小生活在一起,已经将彼此视为亲人。
可阿香脸上总是挂着笑。
当时直接来到了这里,也不知道大江的大家生活得怎么样了,说起来,裴慎竟有些想他们了。
江无阴觉出裴慎情绪不对:“怎么了?”
裴慎摇头:“没什么,进去吧?”
药铺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挂饰,裴慎抬腿进去,坐在正中央的是个宽膀汉子,偏偏头顶上还有对耳朵。
汉子瞧见他们:“看病?”
裴慎将江无阴递过去:“脚崴了。”
汉子查看了番:“这不是普通的崴脚。”
裴慎奇怪:“这崴脚,还有普通和不普通之说?”
汉子递过药瓶:“但无大碍,覆药便好了。”
裴慎结账,来看病的人叽叽喳喳:“我听说,过阵子鬼月渊之门大开,我们可以出去了?”
江无阴一顿。
“这也只是传言,如今这结界困得我们进不来出不去,可能还远呢。”
“什么传言,琴学宫宫主可是发话了,句句属实。”
裴慎欲问些什么,那几只妖怪转身离开了药铺。
汉子老板道:“公子还不知这事哪?”
“琴学宫宫主发话,说过阵子就可以带我们出去,我们终日关在鬼月渊,也不知道是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汉子老板喜道,“听说外面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有美食城,还有风景极好的城,你们一定不知道吧?”
裴慎听着这些话,心中五味杂全。
江无阴也没有说话。
等离开药铺,裴慎往后看了药铺几眼,汉子老板高兴地收拾着东西,裴慎低头看江无阴。
裴慎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当年霜满天进入鬼月渊,便再也没有出来。
可看这些妖怪的模样,似乎并不知晓霜满天的存在,他们在这里,竟没有半点霜满天的消息。
路上他们旁侧敲击,也没有探到关于桃花村的人任何消息,这阵子城里严,根本不可能有进来。
江无阴最终道:“先回去。”
裴慎看向江无阴:“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你的大师兄,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江无阴.道:“只有他能给我们答案。”
结界是公孙冶所设,若没有他的允许,怎么可能打开鬼月渊通往外面的通道?
二人相对无言,还未坐下,外面便来人催促了:“先生,学生们已经在学宫等着了。”
裴慎和江无阴互相对视一眼,还是决定先上课。
学宫里,小妖们已经在宫里等着他们了,见二人走进来,不少小妖上前:“先生!”
“先生!”
裴慎看着这群团子心情便好起来,揉了揉几个团子的头:“久等了吧?”
小团子们忙摇头:“没有!”
还有小妖问江无阴:“小阴,你好些了吗?”
江无阴回:“好些了。”
接着小妖们规规矩矩地入了座,有的小妖背了小琴来,特别珍爱地用袖子擦拭干净。
看着这些小妖认真擦拭琴的模样,裴慎有些分神,直到小白猫唤他:“先生,开始上课啦。”
裴慎回神,乱说:“今天我教你们弹曲。”
小妖们认真地盯着他,个个不敢分神,裴慎低头拿出那几页琴谱,仔细看起来。
好在裴慎以前学过古琴,谱子还是看得懂,但是他已经很久没碰这个乐器了。
昨天他和江无阴路过学宫时,江无阴提议进去看一看。
当时江无阴刚上完药,却执意进去看,那时天色已晚,学宫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光,坠入琴里。齉枫
他的指尖抚过细丝般的琴弦,轻轻拨动,优美的曲调飘入裴慎耳里。明明只是个孩童,抚琴时浑身气质却突然变换,裴慎问:“你会弹琴?”
江无阴回:“师尊擅琴,教过我们。”
而后江无阴又叫他过去,让他将手指放于琴上,裴慎触碰到琴弦,不自觉地拨动起来。
江无阴指点他,有那么一瞬间,裴慎觉得身后的江无阴变回了原来,但他转头过去看,一脸正经的小团子在教他弹琴。
裴慎:……
裴慎收回思绪,回想着指法,手指在古琴上轻轻抚过,优美的曲调自空气中散开,裴慎闭目,犹如置身于花海。
曲调让他思绪飘散,每一个节点仿佛都滑过他经历过的那些岁月,在他人生每一处停留,再前进。
很流畅,如清澈的溪水,清凉抚过全身,勾起人埋藏在深处的回忆。
裴慎陶醉其中,抬起头来,底下竟睡倒一片。
就连江无阴和道亦也睡着了。
第82章 我会一直陪着你。
天微凉, 方才树上蹦跶的鸟也打起了盹儿。
裴慎一脸愁容地看着小妖们,个个都伏案睡着,有的还在睡梦中砸吧嘴。
裴慎受到了打击。
他弹得这么好, 怎么就都睡着了?
他百无聊赖地挠挠小白猫耳朵,对方困困地躲了躲, 捂着耳朵继续睡。
裴慎:……好吧。
他撑着下颌看着这些小妖,手指拨弄着琴弦,眼皮子忍不住打架,渐渐地, 竟然觉得有些困了。
他记不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去的了, 只记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大江城。
在这里的日子,裴慎也做过许多梦,梦得零零碎碎, 杂七杂八, 什么都有,却从来没有梦到过他日渐思念的大江。
大雪纷飞的冬天,乌金殿前落了许多雪, 江无阴离开后, 裴慎重复着同样的日子,在那里待了两年。
批阅奏折, 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
江无阴走后第一年, 敌国觊觎大江已久,当即对大江发起进攻。
那时大江陷入混乱阶段, 江澜去世,夏冷清失踪, 在那一场战争中, 大江损失了太多大将。
已经不足以对抗敌国千万敌军, 傀儡卫虽凶猛,但没有江无阴,他们不会动手。
一时大江再次陷入僵局,裴慎那天没有给大臣们回答,只是独自走出了皇城。
他到街上去,街上有许多孩童在追逐嬉戏,有老人家在售卖糖人,也有夫妻一同逛街。
他听见有妇人教导自己孩子:“过几日娘送你去私塾,将来要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孩子欢喜点头:“我将来一定会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只是那一夜,裴慎再回去时,给了所有大臣一个答复:他要御驾亲征。
裴慎出征的那天,百姓们来送他,阿香他们也来为他送行,阿香千叮咛万嘱咐。
裴慎骑马带军一路往南,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肯定的,不犹豫地做出这个决定——他要守。
他要守住这山河。
因为他知道,当他坐上这个位子时,他便肩负起了责任,他的身后是百姓,是无数人的家。
此后的日日夜夜,裴慎带大军一路迎敌,捷报连连,却在一次战役中,敌军突袭,裴慎失足落马,在万箭中滚落山崖。
那一战,大江所有百姓慌了,都以为裴慎葬身于嘉陵关,可是奇迹般地,裴慎回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裴慎也不记得,只记得他醒来便在帐篷里,属下喜极而泣。
然而在这个梦中,裴慎才看见——
在他坠落山崖奄奄一息时,有人抱起了他。
只是一瞬,那人似乎是从天边而来,他落下时,周围凋谢的花缓缓盛开,破茧而出的声音自空气中传来。
他抱起裴慎的瞬间,手指也在渐渐消散。
这只是一缕魂魄。
穿着裴慎最喜他穿的蓝衣,发丝垂下,江无阴和往常一样,穿过茂密的树林,走过潺潺而流的溪水,最后抱着裴慎回到了军营。
这缕别人瞧不见的魂魄,凭借微弱的灵花,维持一瞬,倾尽全力将裴慎抱了起来。
那是秋天,外面很凉,属下一打开帐篷就看见了伤痕累累的裴慎。
谁都不知道裴慎是怎么回来的,连裴慎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捡回一条命,裴慎在之后的战争中,越战越勇。
捷报连连,那年骑兵手握大捷幡旗,万民齐呼,裴慎骑马为首,在百姓的拥护下,穿过长长的街头。
所有注视他的百姓中,江无阴静静地注视着他。
后来,每一个日夜,那一缕魂魄都陪着裴慎,陪着他在深夜里批阅完最后一份奏折。
陪着他走过漆黑孤独的宫路。
陪着他在宴会上偷偷笑。
那一年的冬天将过,裴慎在院里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嘀咕着扯下花瓣,碎碎念江无阴失信。
江无阴曾承诺,以后每一年冬天都要和他一起看花,裴慎扯着花瓣,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的雪。
但他不知道的是,江无阴就坐在他旁边,看他扯花瓣,陪着他看着这场雪。
这个梦很长,却很真实,裴慎忽然想起,江无阴离开前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裴慎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先生,先生,你怎么哭了?”
裴慎迷迷糊糊睁眼,小白猫用袖子给他擦眼泪:“先生是梦到什么了吗?”
泪水已经打湿了裴慎的衣袖,他抬手擦拭,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
小白猫见他如此,笑道:“先生,我也梦到我娘了,刚才也哭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其余小妖点头附和:“是呀!我也梦到我哥哥了!”
“我梦到我爹了……”
小妖们七嘴八舌,裴慎目光不自觉向江无阴看去,江无阴坐在正中央,安慰哭的稀里哗啦的道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