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星也不反驳,只淡淡地说了句,“只怕我水土不服,住不惯。”
车在路上开。和上回不同,夏南星身边一左一右都坐着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士兵。竹内坐在副驾驶上,“夏先生这场景是不是有些熟悉?”
夏南星眉毛也不皱一下,说:“是啊,一回生两回熟。我都有经验了。”’
竹内哈哈大笑。只是笑声中有着些许掩藏不住癫狂和绝望。
夏南星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微微一笑,“竹内先生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可要我给你诊诊脉?”
“不用了。夏先生还是多想想自己未来的处境吧!”
听他这么说,夏南星索性闭上双眼,靠在车上,勾起嘴角。
竹内向来稳重。上次虽然也带着兵来请他,可那时候他是设局人,处处带着执棋手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气定神闲。这次却不一样。他虽然极力掩饰,可是神情之中隐约已经带出了疯狂之色。如同被迫上绝路的野兽,已经顾不得好不好看,亮出了全部的獠牙。
他已经是穷途末路!
等到了竹内的汤屋。夏南星的感觉就越发强烈、真实。
竹内的汤屋外面围着一群拿枪的士兵。见到他们过来,为首的一个冲着竹内喊了一句日本话。
竹内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冲他鞠躬行礼,态度十分谦卑。
夏南星笑而不语,跟着竹内一起进了他心心念念推荐了许久的汤屋。
这地方布置雅致,可是夏南星每走一步眼神就冷上几分。当初王厨娘就是在这里丢了性命。这里的每一处花草再美也没有用。这上面沾着王厨娘的血。也许还远不止她一个人。
走进内室,竹内拍了拍手叫人送来两套和服,“夏先生,换了衣服去汤屋泡泡吧?”
夏南星看着他,看着放在盘子里的和服摇摇头,“竹内先生。现在这种情况你觉得我如果穿上你们日本人的衣服,我就算能活着走出这道门口,我还能堂堂正正做人吗?做华国人吗?”
竹内也不勉强他,“夏先生不愿意就算了。”他拉开身后的门,露出小院子里的露天温泉,“我是想让夏先生享受一下我们日本的汤泉,你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夏南星端坐着问:“竹内先生有什么就尽管问。咱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交情,不用再摆这客套。”
竹内不说话,一伸手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赤裸着身子当着夏南星的面走进了院子里汤泉,两只手肘靠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他,说:“夏先生,我一直很尊重你。也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夏南星端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竹内见他不为所动,倒也不生气。一边泡着温泉一边继续说:“我从日本来到华国。遇到了很多人,只有夏先生真的令我念念不忘,刮目相看。我对你的欣赏是真的,希望 可以和你做朋友也是真的。可惜你一直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也许就真的就像你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夏南星放下茶杯看着他,“竹内先生终于发现这一点了吗?”
竹内将毛巾搭在自己额头上,靠着石头看着他,“你不仅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反而处处和我作对。我几次三番对你手下留情,夏先生非但不感激,反而变本加厉。你把我逼到了绝境,你知道吗?”
夏南星颇感兴趣地问:“什么样的绝境?”
竹内将盖在额头上的毛巾拿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夏南星,“你的情人暗杀了我们一个日本人的军官。他还几次三番抢劫我们日本商船。打死打伤我们亲日的朋友。”
夏南星轻轻吹了吹茶杯里的浮叶,好心提醒他,“你说的亲日的朋友,那个词叫汉奸。”
“夏先生!请你注意一下你的言辞。”竹内非常生气,直接吼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把虎子做的事全部说出来,夏南星居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早就有机会把他抓起来逼迫他的小情人就范。是因为心里对夏南星的好感让他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是夏南星非但不感恩,反而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仿佛他的心里装的不是血,而是冰。
“夏先生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到底失去了什么?”
夏南星放下茶杯,冲着竹内嫣然一笑。他对竹内向来没有好脸色,突然之间笑得如此真情实意,倒让竹内愣了一下,突然有种受宠如惊的感受。
“夏桑,你……”
夏南星继续笑着,“你被一撸到底了。门口你打招呼的人是过来接手你关于绍镇的一切。”
竹内愣了几秒钟,神情灰败地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夏先生聪明过人。一定听得懂日语。我如今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拜你所赐,拜你的小情人所赐。”
夏南星摇摇头,“竹内,你错了。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活该。用我们华国的话说叫咎由自取。不管今天是你竹内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松口,川上或者是任何一个日本人。只要他们胆敢踏足华国的土地,失败都只是早晚的事情。”
他轻轻放下茶盏走到院子里池子边上,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看着竹内说:“你也不用太在意来接替你的那个日本人。他的结局也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竹内看着他,“夏先生,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们大日本帝国有多么强大,你根本不知道。”
夏南星站起身直接打断了他,“我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知道,无论你们日本有多么强大,但是你们现在踏足的地方叫华国。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是你不了解我们华国人。只要还活着一个人,你们就别想霸占我们的土地到最后。”
竹内摇摇头,“夏先生,你很愚蠢。就是你的愚蠢害了你。”
他在苏城的所有布局眼下都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因为他的失误导致了机场被偷袭。这样重大的失误根本没有办法弥补。能不被送上法庭已经是侥幸。但是,他也必须拿出补救措施。抓住袭击机场的人。
到了这种地步,竹内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在夏南星面前戴什么君子的温和面具。虎子现在和苏城的游J队混在一起。不抓着夏南星这个诱饵,怎么能抓得住他?
“所有人都看着你跟着我走进汤屋。夏先生,你只要在这里呆着不出去,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你?你的小情人受得了吗?就算我不动你一根手指头,他也会怀疑我成了你的入幕之宾。都说生死事小,失节是大。你们华国人不是最注重名节了吗?”
竹内这话满是威胁。可夏南星懒洋洋地靠在石头上看着竹内,并不在意地说:“我一个大男人要什么名节?名节这种事就是拿来哄别人高兴,为难自己的。女子尚且都不应该为名节所累,何况我是男人!”
125 我什么也不会说
竹内早看着夏南星摇头,“夏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注重名声,没想到你连这些都不在乎?”
夏南星勾着嘴角冷笑。他都被竹内抓到这里来了,能不能活着好好出去都不知道。谁还有空陪着竹内唱大戏?
竹内见他一副铁了心的样子,也不同他多说,轻轻拍了拍手。房间里隔断的板门被人拉了开来。几个日本人端着枪正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绑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梅绍元。
梅绍元看见夏南星时,眼神又惊又喜,惊恐地冲着他喊了一声:“青玉!”
竹内依旧是那副靠在石壁上,老神哉哉的模样看着夏南星说:“夏先生,我知道你心里现在谁也不在乎。只有那个逃走的下人。可是梅先生是你多年的好友,他为了你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背负着汉奸的名声,但是干的却是给你传递情报的事。如今他被抓了,夏先生难道心里就没有一点点内疚吗?你就不想救他吗?”
夏南星看了一眼梅绍元,在他期盼的眼神中收回视线,“我与他早已经再割席。传递什么情报?他是你们的人,你想怎么对他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听了这话,刚才还满眼期待的梅绍元,眼神瞬间黯了下来。双唇轻颤着却连一个这也说不出来。
竹内轻轻摇头,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梅绍元,说:“梅先生,你听到了吗?你死都不肯招出来的人,就是这样对你的。你还要维护他吗?你的情报是不是传给他?只要你现在说出来,我可以不计较你以前背叛过我的事,放了你。只要你说出来你再给谁传递情报就可以。”
梅绍元看着竹内又看了看夏南星。竹内笑容温和,夏南星则面一脸冷漠。
他是在给竹内办公办室偷听时被当场抓获。在此之前他已经偷听到竹内要抓夏南星,给阿贵传了消息提醒他赶紧走。因为不放心,在再次探听消息时被竹内抓了正着。
竹内心狠手辣,肯定是不会放过他的。把他抓到这里来,就是希望 他能咬出夏南星,拖他下水。
夏南星在绍镇名声太好,也太大。竹内把他“请”过来自然是抱着撕破脸的想法。可是若是不能给他定个罪,就直接给他宣判,不论是关押或者是用刑,必然会惹到绍镇,甚至整个华国的一些权贵。不到万不得已,竹内并不想这么做。
眼见着夏南星说的话,字字句句都那么绝情。竹内当然想再劝一劝他,与其自己硬顶,还不如把夏南星咬下来。梅绍元向来性子懦弱,为了保命。只是一个夏南星,一个对他无情无义的夏南星,何必拿自己的命去保他?
梅绍元想通此一节,转头看着夏南星。见他依旧坐在那里,微风史过他的发丝,微微颤动。他连眼睛也不抬,看着院子的高墙。那模样美得像副画,却也绝情得如寒冰一般。
梅绍元苦笑一声,缓缓闭上双眼,突然大笑,“与我联络的人不是青玉。自从上次他早已经与我绝交。竹内先生你不必将他扯下水。”
竹内摇着头叹息,“夏先生,你真是生了副倾国倾城的容貌。让人死到临着还会想着护着你,帮你摘干净。”
夏南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竹内同情地看着梅绍元,“既然你死也不肯说。那也别怪我不念我们之间的交情了。”
说着,押着梅绍元的日本士兵就抽出靴子狠狠抽打起来。梅绍元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罪。鞭子一落到他身上,鲜血直流。就听到他嘶吼的惨叫声。
竹内抬头看着夏南星,一副悲天悯人的声音诱劝他,“夏先生,你看看梅先生被打成了什么模样?他到底在保护夜谁?你心里难道就一点也不可怜他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被打死?他是个读书人,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他还是你的好朋友,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
夏南星这才抬头看着他,问道:“不然呢?你根本就没有想过放他走。留着他的命到现在也不过是想演出戏给我看。你说得没错,绍元是读书人。他手无缚鸡之力。细皮嫩肉,根本经不起你几鞭子。可是他也是华国人。你读了华国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华国的文人最有风骨了吗?宁折不弯,不死不曲。”
他远远看着被打得血肉模糊,已经快要昏厥过去的梅绍元,一字一句地说:“他姓梅,他就得对得起他梅家这个姓。”
竹内见劝不动夏南星,只好转头让人停了手,劝说梅绍元,“何必呢,梅先生。你听到刚才我和夏先生说话了吗?夏先生说,名节这种事就是拿来哄别人高兴,为难自己的。女子尚且都不应该为名节所累,何况你是男人!日本人很强大,我们占领华国是早晚的事。你只是早一步投靠了我们。是所谓的良禽择木而栖。只要你说出来,和你联络的人的名字。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友好的合作。”
梅绍元被打得口吐鲜血,却笑着摇头,“青玉可以这么说,是因为他风光霁月。为人做事光明磊落。我哪里可以?我本来就是个罪人,若是再不守着这最后的底线,我就真的无颜再见梅家的列祖列宗了。不配当个华国人了。竹内,你杀了我吧!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竹内看着梅绍元,突然之间有种不认识他的感觉。他转头看着夏南星,“夏先生,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郎心如铁却又有本事让人为你死心塌地。”
夏南星不搭理他,只冷着一张脸。那边梅绍元被打得昏了过去。一个日本人拎起一桶水向他扑了上去。被冷水一刺激,梅绍元在伤口巨痛中苏醒了过来。他摇着头有气无力地说着:“竹内,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竹内目光冰冷,伪善的面具再也戴不下去了。生气地说:“梅先生,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你应该珍惜我的慈悲。不要一意孤行。”
梅绍元痛得浑身打颤,却扯着嘴角大笑,“狗屁的慈悲。你比毒蛇还要毒。你们日本人跑到我们华国来烧、伤、抢、掠。你们根本不是人。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你们的阴谋就别想得逞。”
竹内冷笑,“梅先生。你真是太不识好歹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我只希望你别后悔。”
他冲着其中一个日本兵使了个眼色。就见那日本兵放下鞭子,从房间的一角拿出一根烧红的烙铁一步一步向着梅绍元走过去。
梅绍元惊恐得瞳孔微缩,身体虽然被绑得不能动弹,可还是拼命挣扎着想往后退,嘴里大骂着嘶吼:“竹内,你不是人。”
他的声音凄厉又恐惧。听得夏南星心里内疚又难受。竹内如毒蛇一般盯着他,只要他稍微露出不忍,梅绍元就会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可是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梅绍元受到这样的折磨。不外乎将一切揽下,换梅绍元一条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