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远自是认得。
那人名李平,任华楚都尉,负责南军征兵事宜。
在丹林的时候,他曾在楚王邀请的晚宴上见过对方一面,后来也和晏暄一起跟着对方去过一次楚军军营。但相较而言,与之打过更多交道的该是晏暄。
因此对于此人,岑远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对方身材并不高大,还上了些年纪,动作言语间虽然也有着威严和魄力,但那更多的只是出于身为长辈的身份,真要站到点将台上就相形见绌了——尤其是和晏暄并排站立的时候,气场被完全碾压,根本无法比拟。
可饶是如此,他们也知道楚国征兵的事情和李平绝对脱不了干系,从未小觑。
此时面对那领军的问题,岑远没有多做出反应,淡淡地扫了对方一眼。
那草包领军一直都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态度,就像是已经破罐破摔了一样,在面对岑远的时候也从未有过畏惧。
然而此时此刻,他被对方用冷淡的视线一扫,就感觉自己背上仿佛无端出现一桩千斤重的大锤,压得他磕在地上的膝盖都隐约作痛。
片刻后,他的额角冒出了一丝冷汗。
岑远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架上,问道:“你们平时都是怎么联系的。”
“大……大人。”那草包领军如蒙大赦,再开口时声音却有了些颤抖,眼神中也没有原先的随意了,“刚才我也说了,平时就和李都尉联系,大多都是写信。”
“信呢。”
“大人呐,这要是你的话,难不成敢留着这信啊?”
他这话语气中轻蔑的意味十足,因此一旁的将士闻言又要对他压制,但岑远淡然朝将士摆手,示意对方不用动作。
随即,他也收回视线,在交叉的两面书架上又扫视了一遍。
娄元白抱着木箱站在一旁,说:“这面书架看上去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岑远不置可否,忽地抬手取下最上层的两本《吴起兵法》,交换了位置重新放回去。
“原来如此。”娄元白立刻说,“其他书册都是上卷在右,只有这套《吴起兵法》的上卷是在下卷左边。”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听墙壁突然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齿轮转动的声响。
刹那间,娄元白和另一名将士同时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岑远向后退了半步,而后就见其中一张书架缓缓朝外移动,不多时,两面书架的夹角处露出一个骇然大口。
入口处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瞧见墙壁上有几处可供点燃的烛台,以及一条像是通往深渊的楼梯。
岑远回头望去,就见那草包领军面色僵硬,脸色也是一黑。
“你继续问。”岑远向娄元白吩咐,自行拿了个烛台,一步步朝楼梯深处走去。
·
晏暄处理完三处山洞,回到校场一问,才得知岑远还在山中小屋。
等走进屋子一看,却只见到了三个人。
他往将士和被按在地上、正出着冷汗的领军身上各掠过一眼,转而问娄元白:“人呢。”
娄元白知道他问的是自家殿下,便简单地说明了情况,朝书架间的夹角看去一眼。
也不知这地下室里是个什么设计,在上面的人都隐约能感受到从地下吹出的习习凉风。
——就好像是一只怪物张开巨口,正朝他们嗬哧嗬哧地喘着粗气。
“这家伙刚才废话一句接一句,现在是一个字都不肯往外蹦了……晏大人?”
娄元白话还没说话,就看见晏暄不知为何陡然变了脸色,目不转睛地望着地下室的入口,拿着剑的手越发收紧,就连手背上的青筋也显而易见地凸起。
再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那只手似乎正在颤抖。
“晏大人?”
娄元白又喊了一声,让晏暄倏然惊醒,后者未言一语,径直快步走进黑色的入口。
地下室中。
岑远没忍住吐槽出声:“这草包是给自己修了个牢坐么。”
按照位置来看,这地下室正是在一处斜坡下面,整个地下室四面都是灰色的墙壁,只有一面墙壁的最上方开了个大约有两只手掌大的口子,估摸着是用于通风。
这通风口用了几根短小的铁栏杆封住,但没能完全拦截住光线,隐约还能听见将士路过的时候脚踩在草上、以及搬运兵器时发出的声响。
不知是因为岛上湿气重还是怎么,每面墙壁上都有水渍留下的痕迹,深浅不一,显得异常斑驳,被烛光照射到的时候,就更是让人分辨不清那究竟是水渍还是别的什么。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
“……啧。”岑远嫌弃地抬手挥了挥眼前暴露在光线下的尘埃,觉得这地方着实让人反胃,也亏得那草包能躲在这种环境下偷偷传递消息。
他不愿逗留太久,快速借着烛火在一旁的架子上扫过一眼,发现架子上放的几乎都是木箱。
幸好他还带着方才从领军身上搜刮下来的钥匙,试了几回后便开启了所有的木箱,而箱子中大多都是纸张,岑远随便拿出一份泛了黄的展开,就发现这赫然是大宁东部往外的海上地图。
地图上标记了几条线,岑远对其中的一些还有些印象,正是如今江南往来东北的漕运路线。而更让他感兴趣的是,在这些路线外的海面上,不仅仅是位于楚国附近的这座岛屿,更是画有不少代表岛屿的图标。
看来在大宁开辟漕运的这几年里,这背后之人已经把海上的资源给摸透了啊。
岑远暗骂一声,又去细细看了看那几个岛屿图标旁的备注。
他们现在所处的岛屿旁记录有“甲未七百”,而西北方向的一座岛屿旁边记录的则是“乙卯一千二”,末了是一个用朱笔写下的“满”。
再看东北方向另有一座,同样记录了“丁午一千八”,也同样有一个“满”字。
岑远看了看其他几座更远的岛屿,也是同样的记录方式,便猜测想:“甲未”、“乙卯”、“丁午”大约是岛屿的标识或方位之类,后面的数字应当就是每座岛屿能承载的人数。
忽然岑远想到,先前晏暄前往桦金地区抵抗匈奴进犯,能带的兵也不过只有三千。
“真是可笑。”他喃喃道,“既然有这么多人,给小将军用该有多好。”
“以少胜多”四字说出来容易,但恐怕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了解背后的危急,只有晏暄身上那些还残留痕迹的伤疤才能证明其中凶险。
岑远闭上眼,重重地深呼吸了一下,才勉强压下心中想要立刻飞身回长安制裁那姓段的的冲动和愤怒。
复又睁眼,他将地图收拾起来,伸手正要去拿其他箱子里的东西,突然就听楼梯的方向传来脚步声响。
熟悉的声响在暗灰的墙壁之间盘旋,岑远一愣,不自觉望向楼梯的方向。
这个声音……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在最后的诏狱中,在饮下毒酒之后。
四周的环境是同样的晦暗骇人,室外破碎的月光和微弱的烛火交相辉映,就连外头将士们搬运兵器时发出的声响也像是从远方灯市传来的喧天鼓乐。
于是此时此刻,就连那急促得已经无暇去掩盖的脚步声也显得十分相似,就好像……
就好像……无论是前生今世,会披襟斩棘破除万难朝他走来的永远都会是那个人。
——晏暄疾步而下,一走出冗长的楼梯间,就见到他的殿下正完好地站在书桌后,手还悬在一只木箱上方,一脸愣怔地看着他的方向。
他脚步陡然停住,无声地呼出胸口沉积的那一口气,缓步走向对方。
“发现了什么。”
岑远倏然回神,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地图”,转而又在对方身上打量了一通,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竟能让他家小将军都如此慌张?
然而晏暄顿了下,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口又问:“只有地图?”
岑远终于是如梦初醒,拍了拍箱子:“剩下的还没看呢。”
随即他从木箱里拿出了几个信封,四角皆已有些泛黄,其中一些还因为湿气黏到了一起。
而在信封的右下角都写有一个日期,最上面的一封正写着:「宁桓十四年四月」。
岑远想了想,说:“我记得大宁开始启用海上漕运是在宁桓十三年末,而宁桓十四年正好是征兵年。”
晏暄此时已经全然看不出方才慌乱的模样,恢复了一脸平静的神情,“嗯”了一声。
幸而信封里头的纸张无碍,岑远将其取出,就见信上言简意赅:「送至丁午,数量为先」。
“‘丁午’是这里往东北方向过去的另一座岛,”岑远指着地图对应的地方,“他们恐怕是优先把兵卒送往更大的岛屿,这样一来的话,训练、管理都能更为方便。”
他顿了下,又猜测:“这封信估摸着是发现这些岛后不久的事了。”
晏暄不置对错,一边取出另外的几封一一看过,最后才道:“自大宁开辟漕运路线开始不久,他有意或无意地发现了这些岛屿,于是对船只行进路线进行约束,同时厉兵秣马,将所有的资源都聚集到了岛上。”
“他倒是也不怕什么时候海上吹来巨浪,把他这些个秘密基地给整个淹了。”岑远讽刺地一笑,“可既然他养精蓄锐这么多年,为何偏偏今年行事如此张扬了?”
前几年南军征兵事宜并非由晏暄管辖,但根据记录,当时的文件表面上都并没有出现明显的不妥。
……等等。
思及此处,岑远又忽然想到,上一世晏暄在最初始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征兵的异常,一直到次年年初才开始着手调查,少说也得到今年年末才意识到征兵的问题。
小将军的能力他是不会怀疑的,那既然如此,就说明这些异常都还勉强能在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范围内。
——真正脱离了计划的,应当还有这一世对征兵一事调查的提前才对。
岑远将视线投向晏暄,后者似乎没有留意到,另外又打开了一个木箱,翻阅着其中信件。
一时间,幽暗的地下室中只剩下了纸张翻动的声响。
蓦地,声音静止,晏暄停下动作,说:“我们都忽略了一点。”
“什么?”
晏暄将信件平放在桌上,用指尖点了点:“最先提出希望调整漕运路线的,是楚王。”
岑远本还在思考,该如何开口询问对方发现征兵一事有异的经过才能显得不那么突兀,然而此时听到对方的话,他也无暇顾及了,忙不迭低头看去。
那信件的日期正是今年四月的时候,是在楚王提出希望调整漕运路线的事情之后不久,而信上书:「一切如旧,人满则送至甲未,毋庸担心」。
“一切如旧……”
岑远喃喃着,这看似普通的四个字却更是加深了他心中的猜测。
——若是的确一切如旧,那晏暄究竟是如何能提前发现异常的?难不成在这之后发生过什么他不清楚的意外?
他连忙跟着翻出同一个木箱里的其他信件,一一展开摊平,就见其中大多是一些简单的安排调整,混杂了一两句看上去不怎么耐心的安抚,便大致扫过,直到看到一份标为今年五月的信件时倏然一停。
那信上的字迹显然和其他的有了差别,潦草不少,许多字都用连笔带过,但大致意思不难解读:
「五月末时,鄙人得空前往江南,届时上岸再议
馨」。
岑远喃喃:“这个落款……”
他话没有说完,与晏暄互相看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这三个字后该接下去的话——
“义馨”的“馨”。
岑远没有作声,把方才收缴的香囊拿出来放在桌上,永魂花清淡的味道隐约飘入空中,环绕着布囊角落的那个“馨”字。
“五月末,怪不得……”岑远忽而想到什么,冷笑了一声道:“我记得赵宇上京去长安的日子,恰好就是在五月。”
第84章 韬光
两个时辰前,青江岸边。
蒋元明刚目送走自家的船,还不等离开码头,就迎面撞上一队人马。
起初他只觉得疑惑,直到为首的人主动朝他走来并表明身份,自称是自己那位皇子外甥的侍卫,紧跟着与他解释了一番现下的状况。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家的两个舵手竟是被人胁迫,目的就是为了谋害二皇子,并将罪责全数推到蒋家身上。
他一听便惊了,顾不得其他,连忙朝海面上看去,然而茫茫大海,哪儿还有自家船只的影子。
“大人!”
不待回神,蒋元明就扭头朝旁边的人喊道,尽管眼前这位娄元白看上去年龄与他的女儿相差无几。
“我那……”他下意识想说“我那外甥”,可现在毕竟不是在蒋家,该守的规矩和该有的礼仪一点都没法少,于是在话出口前连忙改了口:
“二皇子同晏将军还在船上,虽说他们二位都自称擅长凫水,可这大海哪比得上平时戏水的池塘。大人,请您……”
“请您一定要让他们平安无事!”
不用他说,娄元白身后的那些将士们早已马不停蹄地越过两人,在岸边快速做着出船的准备。
共计十艘大型商船气宇轩昂地排成一排,船身投射在码头上的阴影只有一小部分,却仿佛是笼罩镇压在所有人的头顶。
娄元白表情严肃,闻言朝蒋元明看去:“你不担心蒋家因此被牵扯其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