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要去的地方仍旧是陈叔的回春堂。他将马车直接赶进后院,带着成小酌堂而皇之地进去地下石室,将陈叔留给他的所有家当都搬到了马车上。又故意将上次没能全部拿走的一些剩余药材暴露在车厢之外。
成小酌一直表现得足够镇定,她的勇敢果决已经大大超出了冯春对女孩子的认知。可自从刚刚无意间在石室中看到了陈叔留给冯春的那张通行文引,心跳的节奏就开始不受控制地紊乱起来。
她努力压抑着心头的不安,没有开口问上一句,却控制不住脊背阵阵发凉带来的心神不宁。
急于掩饰些什么,当她看到冯春故意将药材摆到明面上时,刻意像平常一般大大咧咧地打趣了一句:
“神仙哥哥,你还想把那帮疯子招来不成?”
可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的声音不仅干涩沙哑还带着失控的颤抖,立即引起了冯春的注意。
不想神仙哥哥没有深究下去,反而问了她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小酌,城门那边情况如何?”
“啊?城门?据说是增了很多士兵,已经开始在设置关卡了,要通关不光要有通行文引,还要检查身体,没染上瘟疫才行。我还听说,听说只要是没有文引强行出逃的抓一个杀一个……”
见冯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张过分明艳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清瘦指尖比画出的语句却一语中的击中她的心脏。
“小酌,说好的一起走的,你怕了吗?”
成小酌读不懂他脸上的神情,又无法将目光从他琥珀般通透的双眼上移开。高高在上的天空风云突变,黑云厚厚地压下来,眼看着给神仙哥哥玉石般莹白的肌肤蒙上一层晦暗。裹挟着潮气的风将两人的衣袂吹的猎猎作响。
成小酌再也受不了了,发泄般地喊到:
“有什么好怕的?我才不怕死!我怕的是被你们丢下,怕的是最后你们谁都不要我!”
“没有人要丢下你。”
“可我又没有什么通行文引!裴叔叔是远道而来的,那东西自然是有的,如今连你也有了,没有我你们可以很容易地离开这里!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猜到你们两个的关系了!”
“哦?你讨厌神仙哥哥了?”
“不,我不是!我只是怕,我怕我自己横竖是过不了关的,怕最后连累你们两个……”
“小酌, 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你,还有裴叔叔,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爱情和亲情都是不能随意割舍的,现在我们一起出城去才有意义。”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时候给你们添乱……”
冯春抬手理了理成小酌被狂风吹乱的头发,
“相信我,我会带你们出去的。去车里坐好,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替我照顾好公子!”
“好,神仙哥哥你小心些!”
一切准备停当,冯春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浊气,重新打马扬鞭启程。然而这一次他不像方才那样快马加鞭,而是故意放缓了速度,明目张胆地暴露着银两药材在城中大街小巷招摇过市。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愿大家在九月抬头遇见都是柔情~
第85章
行而不辍,未来可期。
大雨倾盆,暴虐地冲刷而下,沉重的雨幕隔绝了嘶声裂肺的哀嚎,隔绝了生离死别苟延残喘的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带来了更多的泥泞和狼藉。
太多太多的你死我活,太多太多的朝不保夕,可怖的欲望像寄生在死亡和腐烂土壤之中的大王花,侵蚀着人们最后的一丝理智。
老马举步维艰地对抗着满城风雨,面容平静扬鞭赶马的冯春则显得游刃有余得多。他刻意控制着马车行进的速度,伸手扶了扶在大雨冲刷下不断下坠的斗笠,露出淡淡的眉,温柔的眼以及微微抿起的唇,那些尽是他未加掩饰的倔强与坚强。
他把手边残余的药材铺散开来,任凭它们在颠簸中七零八落地散落进污泥中。不多时铺天盖地的雨雾中隐隐约约有很多黑色的影子跟了上来。
冯春面不改色地将车马朝城门赶去。像胆大包天的顽童,乐此不疲玩着最恶劣危险的游戏。一边时不时抛些筹码出来引诱贪心的怪兽一路尾随,一边谨慎地保持适当距离以防他们随时展开反扑。
直到巍峨的城门终于出现在了冯春模糊的视线中央,他故意抖落了更多的药材,接着猛然发力,踢腿挥鞭!
前方的马儿受惊一般嘶鸣一声,不顾风雨地阻挠,朝着前路发足狂奔起来。
受此刺激,身后那些一路尾随越聚越多的鬼魅般的身影也发狂一般叫嚣着朝马车追去!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冯春看到的确有为数众多的士兵聚集在城门四周。可能是初来乍到,又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赶的缘故,他们看起来各个姿态懒散,神色疲惫,俨然尚未有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
所幸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这个方向的混乱。守城士兵们哨声连连,手握长刀紧急集结列队,如临大敌一般拉开了架势严阵以待。
冯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经换了一副唯唯诺诺的表情。
*
马车很快被拦下了,他颇有些慌乱地下车接受盘查,态度恭顺又配合。而他身后,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狂乱暴民,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滞。
守城士兵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增加人手,企图用武力镇压这场混乱。风雨如晦,见证了城门出突如其来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兵荒马乱。
城门边留下来盘问冯春的士兵受这压抑气氛的影响,撸了一把劈头盖脸的雨水,语气颇为不耐,
“你是干什么的?到底怎么回事?!”
冯春本就口不能言,此时更是故意把两手比画得飞快。纤细的手指在雨幕中灵活翻飞摇摆不断,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这位军爷,车里的是我家大爷和他的贴身丫鬟,我们都是出来做药材生意的正经商人,千真万确是有通关文引的正经人!这城里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我们就是想出城去,路上不知怎的被那群人盯上了,疯了似的追着我们不放!……”
年轻的士兵对于自己的烦躁丝毫不加掩饰,
“他娘的还是个哑巴!行了!别跟老子比画个没完!要出城就把通关文引拿出来!”
冯春点头哈腰地应了,立刻慌不择路地在身上窸窸窣窣摸索起来。可他身上的衣衫尽数被雨水淋透,与肌肤紧贴在一起,又故意摸索了好一阵儿才掏出一叠皱巴巴湿乎乎的纸张出来。
许是想着想将纸抚平了,再毕恭毕敬地递上前去。结果笨手笨脚地越忙越乱,几张被墨迹晕染得脏兮兮的薄纸在他手里几乎粘成了一团。
士兵看得心头火气,怎叫一个怒火攻心,心里直骂这人动作罗里吧嗦又笨得要命!恨不能立刻将人打发了去。他一把抢过文引,瞥了一眼,大声呵道:
“车上的人都给我下来!”
“是我家老爷和贴身伺候的奴婢。我家老爷腿脚不好,不便下车接受盘查,还请您给小的行个方便,有什么问题您尽管……”
不顾冯春兀自比画个没完,士兵走过去猛地掀开车厢里的竹帘,朝里查看。
车厢里一身华服绸缎腰缠万贯的裴敏知,继续让贴身伺候的小丫头跪着垂了会儿腿,才神色倨傲地抬起头来,扯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他因失而灰白的脸色配上这样一副表情,阴气森森,让人看了脊背发凉。
趁被震慑住的士兵一时忘了发作,裴敏知朝垂手候在别外的冯春怒斥出声,
“臭奴才,你还磨叽个什么劲儿!?还不赶紧拿银子将人打发了?小心耽误了本大爷的行程,我拿你是问!”
冯春连忙点头哈腰地凑过来,谄媚地将好几块湿哒哒沉甸甸的银锭塞进士兵手里。
“军爷,我们三个保证都没有染病,麻烦您通融通融……”
恰巧,从身后倾巢出动抵挡暴民的士兵群中传来一句震天怒吼。
“妈的,这帮疯子!我们快顶不住了!那边那个,赶紧叫人放下城门!封锁全城!”
“是!”
挡在冯春一行人身前的士兵立即心虚地把银子揣进了怀里,把那一团文引扔还给冯春,
“要走就动作麻利点!老子要关城门了!”
冯春立即点头哈腰地对人作了几个揖,爬上马车,一溜烟飞奔出城门,绝尘而去了。
冯春带着乔装了一番的裴敏知和成小酌头也不回地出了城,暴雨阴云却不似他们这般走得毫无留恋,依旧盘踞在凉州城地方寸之上,肆意宣泄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然而在城门落下的前一秒成功脱身而出的四个人,还没来得及平息剧烈的心跳,还没来得及将这座被死亡与恐怖占领的城池从余光中驱散出去,迎面而来的风就轻了,雨也渐渐住了。
原来跨过一座腐朽的城门,就像跨入了另一派崭新的天地。
背对着如晦的风雨,面对着洞穿乌云撒下金光的夕阳,冯春台起被雨水浸润得愈发透亮的双眸,如获新生一般
无声地喃喃诉说,
“公子,谢谢你,让我有勇气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终于走出来啦!后边应该可以好好游山玩水谈谈恋爱了吧 哈哈,快来鼓励我吧~
第86章
一溪绿水皆春雨,半岸清山半夕阳。
“小春儿,找地方休整一下再走吧。”
裴敏知自从方才被成小酌摇醒,又匆忙换装配合演戏后就没有再任由自己昏睡下去。稍微积攒了一会儿力气便掀开车上的竹帘,朝冯春叮嘱。他的脸上失去了盛气凌人的伪装,只剩一片虚弱的惨白。
冯春顺着他黑沉沉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浑身水淋淋的狼狈相,心知裴敏知这是在心疼自己。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却没有立刻挥停马车。
因为一心记挂着裴敏知的伤势,心里也是急的,可还是忍了忍,直到走出了绝对安全的距离,寻到一处干爽宜人又十分隐蔽的好去处,这才将马车停下来。
一泓清溪,流水潺潺,刚刚破云而出的艳阳撒在上面像是铺了满满一层屑金碎玉。
冯春在成小酌的帮助下,将裴敏搀扶着靠坐在一旁的青石板上。又忙从车中翻出药箱,蹲在他脚边,伸手窸窸窣窣地开始解他的衣裳,准备处理那些仍在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口。
裴敏知掀了掀眼皮,抬起疲软的手臂,推开了冯春湿哒哒的手。肌肤短暂的触碰,残留了持久的刺骨冰凉,裴敏知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小春儿,瞧你湿的,先把衣服换了再弄。还有小酌,小酌也被淋得不轻,当心着凉。”
小酌听了连忙乖巧地从包袱里翻出两人的衣衫,给冯春递了过去,邀功似的炫耀道:
“神仙哥哥,赶紧换上吧。幸亏我驾马车去找你们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把之前收好的行李都拿上了。不然我们现在可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冯春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又指了指不远处浓密的树林,示意她自己去那边擦洗更衣。成小酌毕竟是个年幼的女孩子,和他们两个相处自然要避讳一些。
不想成小酌脸上闪过不太自然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的,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手心里攥着一条窄腰长裙,硬是半天没挪动一步。
冯春以为她是在害羞。
他们虽然身处荒烟漫草的郊野之地,方圆几里半个人影也无,可是让一个正在发育的女娃子,幕天席地地公然更衣擦洗或许还是强人所难了。
“小酌,你是不是……”
成小酌突然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有些惊惧地看着他。
冯春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是小春儿哥考虑不周。这样好了,小酌,你拿湿巾子去马车里擦一擦,把衣服换了吧。我跟你裴叔都待在外面,不会打扰你。”
成小酌看懂他的意思之后深深呼出一口气,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儿放松下来的意思。只是格外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飘忽地对冯春说道:
“嗯。神仙哥哥你也赶紧去换吧,当心身体!”
说完就登登登地跑到河边取水去了。
女孩子的心思总细腻敏感的。可在冯春眼里,成小酌一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她飒爽大方,心里本来存不住这么多弯弯绕绕。
看来以后对待孩子还是要更加细致一些。
*
等冯春也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回来,成小酌已经乖乖地站在裴敏知身边,就等着听他吩咐着手帮忙了。
可是这回,冯春看清了裴敏知浑身浴血虚弱不堪的模样,心中钝痛,脸色登时比方才冷了几分。
他抿着嘴,指指裴敏知身上逐渐被血浸透的崭新衣衫,
“还愣着作甚,将衣服脱了吧。”
裴敏知终于等到心上人来关怀自己了,没想到那如沐春风的柔情到自己这儿立刻变了味道。眼下只能心虚地应了,冷汗涔涔地动起手来。
冯春将浸透了溪水的布巾扔到小酌手里,自己重新在裴敏知膝边蹲好,神情专注地处理起伤口来,没再把目光同他交汇一次。
冯春全身心地信赖着裴敏知。
信他一如从前,处事圆滑,成熟稳重,总是用最稳妥的方式保持着明哲保身的理智。待在他身边就连自己也变得平和许多,每一次当蛰伏在骨血里的偏执决绝稍有异动,都能被他的公子四两拨千斤地化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