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躲避刚才那破势一箭,宣阑几乎半个身体都压在了江尽棠身上,胸膛贴着胸膛,两颗心脏一起搏动,分明是凛冽的初春,宣阑后背却出了一层薄汗,他手掌撑在地面,手背上是江尽棠的青丝,温凉如同绸缎,宣阑却觉那一小块皮肤在被火灼烧。
江尽棠被猛地扑在地上,还有些茫然,那双如同翦水一般的眸子迷蒙的看过来,让人只觉江南烟雨梨花无限风华,尽皆被锁在这双眸子里,是天地间难见的绝色。
宣阑的呼吸忽然加重。
此刻眼前盛景,和梦中春色重叠在一起。
在他最深的旖梦里,他也曾这样俯视江尽棠,然后俯身吻了他。
宣阑几乎就要被这动人艳□□惑,忽然瞥见一点淡红。
刚才的动作间,江尽棠的衣衫都被扯得有些凌乱,此时他躺在柔软狐裘之上,雪白织银纹的锦衣领口却散乱开,露出修长脖颈和一点肩头。
江尽棠皮肤苍白,于是锁骨上方那颗红痣就格外显眼,因为生在嶙峋的锁骨之上,就像极了一枝在暮春初夏荼靡而放的晚棠。
宣阑垂眸,伸手似乎想要去触碰那点嫣红,却被江尽棠捏住了手腕。
江尽棠因为病弱,手上没什么力气,只是轻飘飘的握着,眸子却冷厉的盯着宣阑:“陛下这是做什么?”
宣阑道:“这是刺青么?倒是别致,像是一朵海棠花。”
江尽棠垂下眼睑,淡淡道:“不是,是臣生来就有的。”
顿了顿,道:“陛下,您真的很重,要是再不起来,您就可以为臣收尸了。”
宣阑:“……”
宣阑黑着脸起身,反正没人看着,他也懒得顾及帝王威仪了,就坐在地上看着江尽棠,讥诮道:“九千岁还真是娇弱的很。”
江尽棠整理好衣领,捂着心口咳嗽了两声,见手指间又有了鲜红颜色,无声的叹了口气,用手帕将鲜血擦去了。
宣阑没看见他吐血,转身将那支长箭拔了出来,仔细看了会儿,而后似笑非笑的问江尽棠:“九千岁觉得,这支箭是为了取谁的命而来?”
第20章:祈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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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尽棠将刚刚跌落在地的手炉捡回来,冰凉的指尖才终于有了温度,他淡声道:“祈谷礼开始前五天祭坛附近就有禁军把守,闲杂人等不得出入,更别说对方想要将箭射向祭坛,显然是早有布置,臣不过临时起兴登台祈福,陛下觉得呢?”
宣阑挑了挑眉,把玩着手上的长箭,道:“这支箭倒是有些眼熟。”
江尽棠从地上站了起来,看清楚宣阑手中的长箭后,一怔。
宣阑眸光扫过雪亮尖峰上镌刻着的一个“江”字,道:“这支箭和当初九千岁射向皇叔的那支,一模一样。”
江尽棠抿了抿唇角,手指都有些颤抖。
当初他用的那支箭是定国公座下最骁勇的青岚卫所特有的青岚箭,青岚卫是定国公亲兵,所以箭锋上才会刻有一个“江”字,当年边沙不知道多少悍首的性命被青岚箭取走,是以这种箭在边沙的名声十分响亮。
定国公谋反被诛九族后,青岚卫全部伏诛,青岚箭也被尽数销毁,江尽棠手上那一支还是从尸体里□□的。
但是如今,这早就应该绝迹的青岚箭竟重现世间,还被用来射杀皇帝。
此箭铸造方法特殊,箭镞尤其修长锋利,血槽开的也极深,箭杆采用梨木制作,箭羽则选用萍江一带独有的雁羽,因为制作工艺复杂、成本高,所以一直没有大规模量产,只供给青岚卫。
宣阑的拇指摩挲过那个“江”字,道:“看来竟是定国公一党的余孽作乱。”
江尽棠脸色霜雪一般的白,他看着祭坛之下文武百官的渺小影子,唇角抿起,忽而笑了:“陛下说笑了,当年定国公江璠谋反,被株连九族,连带着其亲兵青岚卫都被斩杀殆尽,青岚箭全部点清数量回炉重造,江氏一族问斩时连出了五服的都没有放过,这世间哪里还有定国公一党的余孽呢。”
“朕当年年纪虽小,但是记得江璠声望极高,如今秦胥镇守边疆功高德厚,封无再封,当年江氏却还要声势滔天,边疆十二城,只知定国公而不知天子,拥扈无数,俨然是第二个皇帝。”宣阑道:“江璠问斩,朝野动荡,若非先帝雷霆手段,如今这江山怕是已经不再姓宣了。”
江尽棠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意味:“陛下原来是这样认为的。”
宣阑觉得江尽棠状态有些不对,蹙眉道:“难道不是?”
江尽棠笑出声:“陛下说的极是。”
他一字一句的说:“江璠功高盖主,结党营私,妄图挑战皇权,该杀。”
“只是——”江尽棠看着那枚箭矢,眸中荒凉:“只是江氏一族死绝,青岚卫死绝,就连嫁给安王殿下的江璠之女江余音都已死绝,如何还有余孽。”
宣阑无端的有些不舒服。
江尽棠立在寒风中的身形过于伶仃单薄,总让人疑心他是否会被风吹走,但他瘦弱身躯里却又似乎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这东西撑起了他的皮囊,让他仍旧像是一个正常的人一般存活于世,而不是变成一只恶鬼来讨命。
江尽棠抬手从宣阑手中拿过那支青岚箭,在宣阑错愕的目光里,随意的丢进了火势腾腾的祭炉里,那稀有的雁羽、精选的梨木瞬间被火舌舔舐殆尽,火光映在江尽棠的瞳孔里,他不紧不慢道:“这支青岚箭是仿造的,想必是有人想要假借江璠之名行刺,臣一定会令锦衣卫彻查此事。”
宣阑压着怒气道:“九千岁怎么知道这支箭是仿造的?!”
江尽棠回眸,有些疑惑的:“陛下没有看出来吗?臣还以为陛下看出来了……不如陛下再仔细看看吧。”
他转头看向祭炉里的火,微微一笑,声音轻轻:“啊,已经烧没了。”
“——江尽棠。”宣阑提高了音量:“你在把朕当傻子耍吗?!”
江尽棠恭顺道:“陛下怎么会是傻子呢,傻子可坐不了这个位置。”
他分明温柔,却又强势的让人无法招架。
宣阑想,江尽棠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清冷温雅都只不过是他披上的一张人皮,撕开这层人皮,暴露出来的阴险、恶毒、狠辣,才是真正的他。
哪怕他是个半只脚都踏进了黄土里的病秧子,仍旧有本事翻云覆雨,一旦想要得到什么,帝王都得避其锋芒。
江尽棠纤长手指搭在宣阑肩头,温声道:“陛下,若是不诚心祈福,天神可是会怪罪的。”
宣阑心里有气,就着那只手拽住江尽棠,拉着他一起跪在了蒲团之上,冷声道:“既然如此,九千岁陪朕一起祈福,想必天神会更加动容。”
“……”江尽棠叹口气,道:“陛下,按照礼制,这个地方,只有皇后能跪。”
宣阑一僵。
是了。
原本祈谷礼就是帝后一同登祭坛,祈求上苍护佑今年五风十雨,虽然宣阑还没有立后,但是太常寺仍旧备下了皇后仪制,宣阑身旁的这个蒲团,就是为皇后准备的。
不过宣阑这人脸皮厚,从来不知道尴尬是什么意思,只是一瞬后便笑道:“朕如今还没有立后,九千岁一向操心国家社稷,万千黎庶,皇后的祈福,就由九千岁代劳吧。”
江尽棠一愣:“陛下,这不合规矩。”
宣阑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九千岁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还少吗?现在倒是跟朕讲起了规矩……”
他一只手压在江尽棠肩头上,看着轻飘飘的,实则用的力道不轻,江尽棠本就孱弱,根本无法抗力,眉眼锋冷起来。
宣阑当做没看见,仍旧笑盈盈道:“九千岁就陪着朕一起祈福吧。”
江尽棠抿了抿唇角。
他这人奇怪的很,分明脸色苍白,但是唇总带些鲜艳颜色,让人疑心他是否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此刻抿起,那点艳色显得更加艳丽起来,看的宣阑眸光一暗,几乎以为江尽棠要发作时,江尽棠却一笑,淡淡道:“陛下有旨,臣怎敢不从。”
他整理好衣袖,端端正正的跪在了蒲团上,脊背挺直,自有风骨,若是不识他之人,谁能想到他竟只是个从小渔村里一步步走出来的阉人。
两人各有心事,一时间没有再开口说话。
日晷上的影子已经快要移到午时,今日天色好,阳光也温柔,两个互相厌恶的人却肩并肩的跪在祭坛之上祈福,总让宣阑觉得自己之前有些鲁莽,江尽棠一个阉人,哪里配代替皇后祈谷?
这时一阵风过,宣阑看了眼日晷上的刻度,平日里这个时候该用午膳了,是以他转头看向江尽棠,忽然问:“九千岁,你饿不饿?”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提前立后了属于是。
第21章:芸豆卷
江尽棠头都没抬:“祈谷礼忌饮食。”
宣阑轻嗤了一声,打开面前矮几的抽屉,从里面端出来碟糕点和一壶还温热着的乳茶,矮几上面还摆放着贡品,宣阑就将贡品推到一边,放上自己的糕点和茶,而后开始明目张胆的吃东西。
江尽棠:“……”
江尽棠看着他这跟春游似的做派,又看了眼可怜兮兮被推到角落里的贡品,道:“陛下就不怕天神降怒?”
“朕不信神佛。”宣阑给自己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乳茶,脸上表情很淡:“若真有神佛,还要朕何用?将百姓的生死国家的稳定交托到神佛手中,本就代表着君王的无能。”
江尽棠微微一怔,轻声道:“陛下倒是和先帝很不一样。”
宣慎在位时,每年的祈谷礼都十分的隆重,因为皇帝重视,所以祈谷礼热闹的和过年有的一拼,又因为祈谷礼和上巳节挨得近,连起来可以热闹一整个春日。
宣慎笃信佛教,广开天下佛门,京城里亦有无数佛寺,尤其以护国寺最为有名。
宣阑听江尽棠提起先帝,之前的猜想又浮现心头,莫名的他不太喜欢江尽棠这样的语气,好像先帝于他,并不是天下的君主,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可以随意谈起的存在。
“但是别人都说朕和父皇很像。”宣阑偏要跟他唱反调,道:“尤其是长相。”
江尽棠静静看了会儿宣阑的脸。
宣氏皇族都生的龙姿凤章,宣阑更是挑着自己一双父母好看的地方长,他和先帝确实生的像,但是一双眉眼更像是仁慧皇太后,若是不这么冷冽的话,其实很容易讨姑娘们的欢心。
“是很像。”江尽棠缓声说。
“九千岁曾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宣阑手里拎着银制的杯子,看向江尽棠:“看着朕的时候,会混淆吗?”
江尽棠一怔,而后清浅笑了。
宣阑的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什么回答的意义,若是他分不清,早就提剑将这小崽子宰了。
“陛下和先帝还是有许多不同的地方。“江尽棠敷衍道。
宣阑却以为江尽棠是觉得他比不上先帝,冷声道:“朕不会比先帝差。”
江尽棠不太明白宣阑这奇怪的胜负欲来自于哪里,小孩子大概总是这样,容不得自己屈居人下,他也有这样少年意气的时候,于是道:“臣相信陛下。”
宣阑没听出他的诚意,有些烦闷。
恰巧一阵冷风来,吹动了江尽棠的长发,他眼睫颤了颤,觉得嗓子里又有血腥味漫了上来,于是掩住唇低低的咳嗽了几声,想要将喉头的腥甜强行压回去,可愈是压制那股血味儿愈是浓烈,江尽棠预感到自己可能是要犯病了,但是喉咙的疼痛让他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宣阑本没有在意,可是江尽棠越咳越厉害,几乎已经到了撕心裂肺的地步,那响动让人听着都觉得难受。
江尽棠咳的身体佝偻起来,舌尖全是血腥味,修长手指紧紧地抓着蒲团,手背上都蹦起了青筋,脸色白的几乎跟死人一样。
宣阑冷眼看着他的狼狈模样,忽然想起若是江尽棠死在这里,那被江尽棠豢养的疯狗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简直比这阉人活着还要麻烦难收拾,是以在权衡利弊之下,伸手扶住江尽棠,故作关切道:“九千岁这是怎么了?”
江尽棠瘦削的手指抓住宣阑的手臂,这冷玉雕成一般的手在此时呈现出某种奇异的欲色,和宣阑衣袖上的织金龙纹行成强烈的视觉刺激。
宣阑定定的看了几息,才听见江尽棠微弱的声音:“……药,在……荷包里。”
宣阑听见声音,勉强收回视线,扫了一眼江尽棠的腰间,果然就见一只淡青色的荷包,上面绣着斜枝海棠,绣工着实不怎么样,但是用的料子很好,也不知道江尽棠怎么会看的上这种东西。
因为江尽棠几乎半个身体都靠在了宣阑身上,宣阑左手又被江尽棠抓着,只好伸出右手,圈过江尽棠细瘦的腰身,抓住了那只荷包。
上次抱江尽棠的时候,他就觉得这阉人消瘦的厉害,此时再圈过他腰身,宣阑觉得似乎又瘦了几分,已经是盈盈不可握的意思了。
宣阑单手打开荷包,见里面放着几枚黑漆漆的丸药,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药,闻着就是一大股清苦味道。
宣阑拿出一颗,刚要给江尽棠塞进去,江尽棠却猛地一抖,吐出一大口血来。
那血的颜色一看就不正常,竟然是一种深浓的接近黑色的深红。
宣阑皱起眉,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江尽棠就已经倒进了他怀里,像是一只折了翼的蝶,轻飘飘的,却在他心尖上荡开一大圈涟漪。
江尽棠白皙的脸颊上沾着鲜血,看着尤其的诡艳,只是如今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宣阑没心情欣赏美景,捏着江尽棠脸颊强迫他张开嘴,将药塞了进去。
江尽棠大概已经是意识模糊了,连吞咽都不会,宣阑烦躁的端过盛着乳茶的银杯,给他灌了小半杯,才终于让他把药吞了下去。
好一会儿,江尽棠才将气喘匀了,脸不再像是纸一样苍白,眼睫颤了颤,哑声道:“……多谢陛下。”
宣阑觉得这人靠在自己怀里简直像是一条美人蛇,让他心脏跳动飞快,于是将他推开:“既然醒了就自己坐好,别挨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