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死,活下去。”傅诣似困于囚笼的兽在低吼,“我不要你陪我走,我要你活下去。”
“诣儿。”慕清婉已经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她双手颤抖着捂住傅诣的伤口,捂住那她亲手捅穿的胸膛,鲜血溢出她的指缝,温热粘稠的触感刺激着她指尖,告诉她,事已成无可挽回的定局。
“慕清婉。”傅诣的神志开始模糊,他强撑着一口气,不肯被牛头马面夺命,他没有质问慕清婉怎能如此狠心,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他想告诉她的话,“你之前说,如果,如果你能重活一世,还会选择进宫,你说,你不来,谁护着我,但是,咳咳,但是倘若你真的能重活一世,不要,不要再入宫了,你去,去大漠,去草原,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宫里太冷了,不要来了,我无需你护着我,我一个人能熬……”
傅诣活了两世,对很多人说过我爱你,因为利,因为益,因为欲,因为种种,这三个字,他说得那样轻巧。
但至死,他对慕清婉,都只说。
我无需你护着我,我一个人能熬。
傅诣说完这句话,好似终于放下最后的执念和不甘心,瞳孔渐渐涣散失去光芒,他闭上眼,紧紧握住慕清婉手腕的手重重垂落在地。
慕清婉终是忍不住,抱住傅诣的尸体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肝肠寸断,似要把此生的泪都哭尽。
“母后。”傅济安踉跄走过来,扑在两人身旁,他看着胸膛再不起伏的傅诣,同样悲恸欲绝。
“济安,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在寻常人家遇见诣儿,不能在寻常人家生下你。”慕清婉哭到声音沙哑,血混着泪,浸透她绛色金云凤纹皇后朝服衣袖。
凤凰染血,皇后阻止了大晋皇室内斗,而慕清婉亲手杀死了她的孩子。
就在傅诣被捅刀之时,太平殿外一片混乱。
原本步步逼近太平殿的数万南境军将士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融焰军铁骑撞了个人仰马翻。
郝天勤驭马冲在最前面,嘴里高喊着‘护驾’以及:“叛军反抗者,格杀勿论,即刻投降者,尚可活命!!!”气势威严之足,令心虚宵小不寒而栗。
南境军领兵的几名主将,本就是因有把柄在钟兆凡手里,受其和肃王要挟,才同意谋逆作乱,此时此刻,个个都想放下武器,用投降来保全自身性命,一下子南境军军心大乱,不攻自破。
钟兆凡本就是流放极寒之地的罪人,想借着投靠肃王重新获得权势,若此举失败,他必死无疑,所以见融焰军冲来,不由慌神地对身旁的副将大喊:“肃王殿下呢!!为什么会有融焰军在京城!这和说好的不一样!肃王殿下在哪里?!”
可这混乱的局势,谁能回答他。
钟兆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率兵往太平殿冲去,他要见肃王!
他的武力终究比普通士兵高一截,在几名亲信副将的协助下,钟兆凡砍杀数十名禁军,很快就登上了太极殿廊道。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肃王薨了!肃王薨了!”
这一声似将一瓢冷水泼进沸腾的油锅里,炸得所有人皆心惊。
钟兆凡只觉得一瞬间四肢冰凉,死亡的恐惧将他拖进可怖深渊,百骸皆被厉鬼利爪刺穿。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那是钟兆凡恐惧过后,脑海里唯一的一个念头。
他想活下去,他要一条活路,他要一个筹码。
大约是天无绝人之路,此念头刚在钟兆凡脑海中出现,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慕之明。
慕之明手持长剑,被护在禁军组成的人墙里,他不知为何精神恍惚,呼吸急促,似在寻找什么,不停地眺望着太平殿的广场,急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落泪。
钟兆凡没有任何犹豫,挥舞着红缨长枪冲了过去,他边杀禁军,边对数十名副将说:“抓住他!那个白衣持剑的人!要活捉!”
逼近的厮杀声让慕之明回过神。
慕之明转头看过来,对上距离他只有不到十米的钟兆凡的眼睛。
不过须臾间,慕之明立刻明白了钟兆凡是冲着自己来的!
禁军已经所剩无几,剩余的都在保护未能及时逃走的皇室和嫔妃,慕之明身旁只有几个禁军而已,根本抵挡不住钟兆凡和其副将。
慕之明没有犹豫,立刻往钟兆凡赶来的反方向跑走。
“娘的!”钟兆凡大骂一句,拔腿去追。
大多数南境军将士已经丢下武器放弃抵抗选择投降,慕之明的逃跑没有受到阻拦,他极其冷静,目的明确,他知道钟兆凡冲着他来,是想要挟持他。
他只需逃到融焰军当中,钟兆凡就不能拿他怎么样。
现在虽南境军已溃不成军,但数万人挡在太平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拥挤堵塞,融焰军将士一时间还无法到达太平殿前,皆在太平殿前的广场上。
慕之明想要得到融焰军的庇佑,不能从汉白玉台阶至太平殿前的广场,那样前方人太多,他冲不过去,极容易被钟兆凡追上。
他此刻最好的逃跑方法,是逃到太平殿栏杆前,从宫墙台基上跳到广场中,如此就可接触到融焰军。
虽然太平殿的台基高五米,但只要他护住头,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慕之明已有决策,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至太平殿栏杆前,就要爬上去。
可是他还是慢了一步。
钟兆凡赶到,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栏杆上扯了下来。
慕之明踉跄后退,转身拼死顽抗,挥剑而上,可技不如人,被钟兆凡反扣住手腕,钟兆凡也是心狠之人,毫不犹豫当即将慕之明的手腕扭脱臼。
伴随着轻微‘咔嚓’声,慕之明疼得额头冒冷汗,喉咙溢出惨叫,手再无力持剑,长剑落地,铮铮作响。
“给我过来!”钟兆凡发了狠,揪住慕之明的衣襟,要钳制住他。
就在此时,远处蓦地飞过来一枚的铁镖,划破空气,稳稳地扎进钟兆凡抓住慕之明的右手的胳膊里。
钟兆凡因疼痛手劲一松,慕之明趁机猛地推开他,令他连退数步。
“侯爷,快跑!!!”
郝天勤的喊叫声传来,那枚铁镖正是他所掷。
慕之明边用未受伤的手爬上汉白玉栏杆边转头看去,可就在他看见郝天勤的那刻,慕之明忽然整个人僵住,心跳也停滞了一秒。
他看见了郝天勤手臂上的狩日猎月弩。
那人绝不会轻易将此弩让给别人佩戴。
除非那人……
刹那间,方才涌上慕之明心间的希冀顷刻破灭,他满心,只余哀哀欲绝的无声哭嚎。
就是他停的这一秒,钟兆凡扑了过来。
钟兆凡不甘心,瞠目欲裂,一副凶狠的模样冲过去抓慕之明。
慕之明没给钟兆凡机会,当即翻身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慕之明本该双手抱头,落地时借翻滚卸力,但刚才他心灰意冷又匆忙跃下,最后呈后背着地的姿势。
掉落的时间大约连一瞬都没有。
可就是这一瞬,昏昏暮色苍穹映入慕之明眼帘。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他都记不清的以前。
他站在大漠边疆小镇朔风凛凛的城墙上,有人曾和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只要我在你身旁,一定接住你。”
刹那,耳边风乍起,伴随着嘶鸣马声。
摔下去确实是疼的,但没有慕之明想象中的那般疼,因为他的背没有触及坚硬的土地,而是一个怀抱。
怀抱不温暖,因为抱住慕之明的人身着沾血寒意森森的坚硬银镜铠甲。
慕之明掉下来的冲力砸得两人身下的马儿踉跄嘶鸣眼见要摔,那人抱紧慕之明,果断弃马,跃下马背,护着慕之明在地上滚了两圈,终是稳住身子。
“有没有受伤!?”顾赫炎眉头蹙紧,揽起慕之明,一向清冷寡言的他,这句话问得又着急又心疼。
慕之明愣愣地看着他,仿佛认不出人似地。
“是不是摔疼了?”顾赫炎自责,“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慕之明终于有了反应。
他冲过去,似恨不得将其嵌入血肉中地紧紧抱住顾赫炎,不顾颜面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168章 他会说到做到的
无论前夜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第一缕熹微晨光还是一如往常那样落在了太和宫门上。
整肃一夜,贤王傅济安强作镇定,咬牙坚强,担起了安抚众人、清理叛军、赏功罚罪的责任。
无人对他的决策有异议。
觉得皇宫血气太重,顾赫炎在平息叛乱后立刻托下属将燕国公慕博仁和慕之明送回慕府。自己遵贤王傅济安之令,抓捕逃跑的叛党,以免其作乱伤人。
慕之明短短几个时辰经历了大喜大悲,又在记忆混乱时被人打晕,整个人如今神志不清、精神恍惚,回到慕府后一直呆愣愣,旁人问话也不答,要给他看伤包扎手腕也不肯,就低着头依靠在床榻上,忽梦忽醒,浑浑噩噩,好似个断了线的人偶,把家人们急得不行。
顾赫炎闻讯,将抓捕事宜全权交给郝天勤,即刻赶回慕府。
已是午时,厢房内围着一群人,闻鹤音、大夫、侍奉的婢女皆在,龚氏端着一碗清粥,坐在床榻边,舀起一勺轻声哄着慕之明:“乖离朱,吃些可好?”
慕之明许久才反应过来得回答,缓缓开口,目光涣散,声音全是疲惫,好似一句话能耗费他全部力气:“娘,我吃不下。”
龚氏叹道:“你不愿吃,娘不逼着你吃,但至少让大夫看看你的伤情啊。”
慕之明沉默片刻,木然地点点头。
大夫连忙上前,替慕之明包扎固定好脱臼的手腕,随后要检查他身上其他伤着的地方。
正是此时,厢房门被打开,一人疾步走了进来。
闻鹤音眼疾手快,拽走慕之明面前的大夫,将他拉到一旁。
大夫手里还拿着棉布和药膏,正懵着呢,见一人走到慕之明,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顾赫炎未着盔甲,穿着素净简朴的乌墨衣裳,他风尘仆仆,若不是身着黑衣怕是衣裳还能瞧见血迹。
他握住慕之明的手,眼神焦急,语气不安,说话声极轻:“我来了,你还好吗?”
被宽厚温暖的手掌握住的一瞬,慕之明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眼神聚集定在顾赫炎的脸上,因哭过所以血红发疼的双眸再次含泪,这一次,他的情绪没有像刚见顾赫炎时那般激动、那般失控,慕之明泪滚如断线珠,他缓缓开口,哽咽着说:“他们说你死了,战死在沙场上……”
他抽噎呜咽,既是后怕,也是委屈。
顾赫炎拉起他的手,抚在自己的脸颊,让他感受皮肤相触的温热。
两人说话时,龚氏已让所有人都离开厢房并关上门,此时偌大的屋内安详宁静,只有顾赫炎和慕之明两人。
顾赫炎俯身吻去慕之明眼角的泪,向他解释。
数月前,融焰军在和西戎族对抗时,所定计策无一不被敌方破解,顾赫炎因此猜到军中有细作。
他联想起慕之明失忆前和自己说过肃王和西戎族有勾结,他深知攘外必先安内,也知京城恐有一场腥风血雨,于是和卫凌云将军一商量,将计就计,率三万骠骑假意中敌人埋伏,实则绕过战场,偷偷回京,藏在洛都大营附近人烟罕见的山林里,只等肃王一领兵逼宫,立刻率众将士进宫护驾,只可惜顾赫炎倾心倾力,还是没料到肃王胆敢在宴席上亲手刺杀皇上,终是没能救到皇上。
顾赫炎说这些事时,生气和灵动渐渐回到慕之明的眸中,他认真地听着,不想遗漏一句,只是他哭得没缓过神来,虽没落泪,但一直小声抽噎,怎么也停不下来。
顾赫炎见慕之明这样,既自责又心疼,把人抱在怀里,轻拍他背安抚,等人不抽噎才放开,又起身去打来一盆温热的水,放在床榻旁的木凳上,给慕之明拭脸擦手用。
慕之明擦去泪痕,将巾帕放进盛满热水的铜盆里揉搓,又想起什么,问顾赫炎:“先前我护着德妃娘娘和十三皇子时,有两箭刺穿了我身旁的叛军,救了我的性命,那两箭,是你射的吗?”
“是我。”顾赫炎点点头。
慕之明眼眶瞬间又红了。
顾赫炎吓了一跳,手足无措。
慕之明拿起温热的巾帕敷在眼睑上,没落泪,他说:“果真是你,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慕之明忽然又想起什么,拿下眼睛上的巾帕,看向顾赫炎,问:“那为何后来狩日猎月弩会佩戴在郝副尉的手臂上?”
顾赫炎露出内疚神色,他道:“狩日猎月弩坏了。”
“又坏了?”慕之明轻‘啊’了一声。
“嗯。”顾赫炎说,“争斗中,被砍坏了,而后天勤手臂受伤骨头断裂,所以我拿坏了的狩日猎月弩帮他固定伤臂。”
“原来如此。”慕之明恍然大悟,“我还以为……”
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就顾赫炎毫发无损的在慕之明眼前,慕之明仍不敢说出大凶之言。
顾赫炎见慕之明一瞬神色不安眸光慌乱,知他仍心惊胆战,于是伸手抚他侧额和脸颊做安慰,随后给予他一个温柔的亲吻。
唇舌纠缠的那刻,顾赫炎在眼前的这件事变得真实起来,慕之明不再庸人自扰,闭眼与顾赫炎缱绻。
吻毕,顾赫炎问他:“饿吗?可有想吃的点心?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