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秦汇那个傻子。甘愿远远看着。
很早,他就知道,秦汇暗地欢喜他。每次只要找秦汇,他必定有求必应。他毒倒云跃的毒药,就是找秦汇要的。
甚至,连问一句用在谁身上,秦汇也未有。起初,他还会觉得亏欠了他。但后来,他慢慢地习惯了,习惯了秦汇在他身后,习惯了秦汇永远不拒绝他。
如果,他喜欢的人,不是楼桓之,而是秦汇,想必不会如此两厢难过?只可惜,阴差阳错。
只可惜,他鬼迷心窍,一错再错。他知道,一旦楼桓之知晓他所为,必定会厌弃他。但意识到,楼桓之在他彻底坠落深渊之前,根本未有伸手拉他一把,而是冷眼旁观,甚至布置下人证物证,等他入瓮,还是难免觉得痛苦难当。
怨吗?恨吗?他没有想清楚,唯有“悔”之一字,他在痛苦中体味得深刻。如果他未有做下那一桩桩丑恶的事,他虽仍不得楼桓之的欢喜,但在楼桓之心里,必定还有好些分置。
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虚假的,即便楼桓之因为云归,有些疏远了他,但到底还是在意他的。即便不是因为欢喜他,而是因为把他当作好友去在乎他,那也聊胜于无。
是他,把昔日情谊毁于一旦,是他,一点一点抹黑了楼桓之心里的他。
在他浑身冰冷,痛苦难当看着楼桓之的时候,他是那样渴盼,一切能够重来一次。一切重来,他必定不会再犯如此错误……
可这一切,能够重来吗?心生悔意又有什么用处?
与其由着别人剥夺自己的性命,不若自己了断。他将匕首刺入自己身体的时候,他想到,世间果真有报应?
他刚拿匕首杀了宋连仁不久,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也是死在匕首下……虽然不是同一把匕首,但想来,匕首刺入身体的滋味,是一模一样的。
很痛,痛得想叫出来,却无力发声。楼桓之的面庞在眼中,愈来愈模糊,辨不仔细楼桓之脸上的神情。
会否有悲悯的神色?是不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可怜同情他?会不会有些不忍?
他猜不出来,确定不了,他唯一能确切感受的,便是他的生气在一点一点消散,他将要死了。
百般滋味,撕扯得他心脏分外难受。
在意识模糊中,他到底忍不住,开口说一句,“如果……如果有来生……你……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试着爱我?
他终究没能把话说完。倒落在地上时,他想起来,那一年,彼此仍是少年郎,一起骑着马,踏山游水,他自诩风流,手执纸扇。
那时的他,如何料得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他死了。但他还能有意识。没有人看得见他,他触摸不到任何人。他再也不是人,而是一缕孤魂。
或许是他执念过甚,于是到不了阴曹地府,只得四处游荡。
他看见了楼桓之让人将他的尸身运回京都。看见了下葬京郊的时候,母亲一夜之间苍老+岁的脸。
他看见了楼桓之与云归执手相望。看见了楼桓之在云归脸上印下一吻。
他看见了喝得酩ST大醉,抱着他基碑呐呐自语的秦汇。看见了夜半惊醒,喊着他名字,在无人应答后掉泪的秦汇。
不是他不想应答,而是他应答了,秦汇听不见。
天人永隔四个字,竟是这样残忍。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围绕着楼桓之转的日子越来越少。去看秦汇的日子,越来越多。或许是楼桓之与云归两人,太过甜蜜幸福,他无法多看。
而秦汇那傻瓜,委实太可怜太傻,他虽生前作了恶,但也曾是个好人,所以一时于心不忍,多来看望他罢。
秦汇在做纸扇,先是画了扇面,后又削木成片,连接扇面。秦汇打小就手工活厉害,还是孩童时,秦汇给他捏过一个小泥人,但他却是从不知晓,秦汇还会做扇子。
他凑上前去看,秦汇平平无奇的脸上,一片认真,给他平添了几分魅力。手指修长的一双手正灵活地糊浆粘黏。被这双手捧在手里的扇面上,却是画著名为“荀”的香草。
他确实是死了。再也不会心脏跳动。可没来由地,他觉得心上一疼。
秦汇做好扇子后,两手添了几道口子,指尖有新磨出来的水泡。是削木片的时候,弄成这般模样的。
他本以为这扇子是秦汇要用。见秦汇拿着纸扇往外走,他也跟在后头。走着走着,竟是又走到了他葬身之处,墓碑之前。
秦汇蹲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冰凉的基碑。手指在基碑上的“苏氏中荀”四字上,流连不去。好似一笔又一笔地描摹,不断地重复书写他的名字。
他觉得双眼酸疼极了。一刹那还以为是要掉泪。待得好半晌,才想起来,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掉眼泪了。
走神又回神,却见秦汇拿出了火折子,在一边点起了火。他愣愣看着,不知晓秦汇要做什么。
秦汇手上很快多了一柄纸扇。是刚刚做好,害得他两手添伤的那柄纸扇。
火舌卷上了扇面。上边名为“荀”的香草图,很快成了灰烬。他扑上去想要扑灭那火,身体和手却是穿过了火。
“不要烧!不要烧!”他用最大力气去喊,想要拉开秦汇拿着纸扇的手,手却又穿过了秦汇的手。
“不要……”他眼睁睁看着纸扇最后成了焦木片,再也找不到原来模样。他不明白,秦汇为何要烧掉它。那明明是秦汇花了两天时间,尽心尽力做好的纸扇……
他看向秦汇,秦汇却是怔怔看着地上的焦木片,喃喃自语,“中荀,我送去的纸扇,你可收到了?我记得,你最爱收藏纸扇,我一直都想给你做纸扇,却怕你不喜欢,不肯收……现在你走了,我这样烧去给你,你可就无法不收下,执意还给我了罢?’,
秦汇突然笑起来,眼中带着水光,“我有些想你了,我可不可以……去找你?你会见我的罢?”
在他愣愣看着的时候,秦汇从袖间取出了短刀。是之前用来削木片做扇骨的短刀。是他昔日随意给他的一柄短刀。
秦汇一直带着它,至今竟已然十年。
+年,使得这柄短刀看起来是那样残旧,未有任何出彩之处。而秦汇,却是拔了刀鞘,轻轻地抚上刀身,眼神柔软。
“这是你送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我一直都带着它……有它在我身边,就好像你在我身边……我带着它一起去找你,可好?”
秦汇脸上的笑容还未有收敛起来,那执着短刀的手,已然刺向了心口。
“不!”
他挡在秦汇身前,看着短刀刺入身体,却未有任何的疼痛。那短刀,到底穿过了他的身体,刺进了秦汇心口。
“不要……’’
他想抱住秦汇,他想给他止血,他想背他起来找人救他。可无论他如何做,无论他有多么渴望做到,得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他已经死了,他再也不能触碰到他,再也不能骂他傻,让他清醒过来。
因为死了,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汇渐渐没了气息。他看着嘴角染血,却还上扬着好似微笑的秦汇,想起来那一年,他们四人,一起骑着马,踏山游水,他自诩风流,手执纸扇,眼神不离楼桓之,而秦汇,始终跟在他身后,眼神不离他。
是他错了。是他从始至终就错了。在生时,一直未能领悟到,他错过的究竟是什么,辜负的又是怎样一个人。
若有来生……不求得偿生前所愿,只求能与秦汇相遇,还他一世深情。
第7章 番7、关琼
他跟着痴绝老人,游遍了天下。对痴绝老人,早没了原来的怨。或许是看的东西多了,走过的地方多了,眼界和心胸开阔,开始正视痴绝老人救自己一命的恩情,而不是埋怨他自作主张,害得自己不能以死成全忠义。
再有,痴绝老人倾尽全力教导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是感恩于痴绝老人待他的好。
他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有了痴绝老人这个师父,好似从此多了一个亲人,可相依为命,而非孑然一身。
兵法武功,药理诗文,痴绝老人未有不精通的。有这么一个师父,实在算是幸事。
师徒一齐游走,见识奇人奇事,体悟民间哀乐,行至野郊,可于树上安眠,行至市井,入世投宿客栈,
“随遇而安,心境淡泊”八个字,他已然领悟透彻。
这样的日子,对于他来说,+分美好而安宁。只是偶尔,还会想起那一年,他败仗遭俘,遇到的那一个人。
可以说,他此生最好,亦是最苦的时光,都在那个时候。最好是因为遇到那个人,相识相交,他患得患失,却又欢喜而期待。
使得本该是人生最灰暗的日子,再想起来竟如春曰。
他还记得初次见面时,云归一身白衣,那双眼里好似盛着星辰。当时的他,并不因此觉得惊艳。却在离得远远的日后,每每夜半梦回。
云归成了他心里最深处的珍宝。虽然再不会提起,却绝不会忘记。
他修习了痴绝门武功心法。待得六+年过去,他面容虽老,却仍身体康健,可奔如脱兔。只是痴绝老人,他的师父,已在数年前走了。
于是他又成了一个人。一个人接着游走四方。虽然许多地方已去过,但不同时候再去,所见所悟总有不同。
这一天,他到了大靖有名的春城。这座城四季如春,在春夏日的时候,往往百花盛放,常常一阵清风来,带着扑鼻花香。
他在城郊处找到一个废弃的小茅屋,打算暂且歇脚。傍晚时分打算入城找些吃食,却在茅屋外不远之处,竹林掩映中,见着了一座不算大的宅子。
不知为何,他心脏微微一突,连带着脚步也停了下来。好似这宅子与他有甚关联似的。但仔细看过后,并没觉得有熟悉之感,该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只不知为何会让自己有这般反应。
这座宅子虽不大,却可见其主人之用心,宅子外有竹筒自山边小溪引水来,直入大瓦缸中,宅门前栽种着花草和蔬菜,通向竹林外的小径,唯有落下的竹叶,再无其它多余之物,若非他眼尖,也难以瞧见这竹林后,还有这么一座宅子。
宁静清幽,又有些与世隔绝。
饶是他早已不在乎住所如何,也难免对这座宅子心生喜爱。觉得若能住进去,应该能够挺惬意。
只是,这座宅子显然已有主人,他又非强盗,怎会做出强抢他人之物的事儿来?所以,便是一时心生喜爱,与他其实并无干系。
想到这儿,他便要提步走远去。
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并不大,但他修习了许是天下最顶尖的武术心法,耳力奇佳,这声音瞒不过他。
便又停下脚步,迟疑间,又听见身后传来说话声。或许是鬼使神差,或许是一种直觉,让他不由得转过身,再次看向那宅子。
宅门外,多了两个老人。一个高大些,虽已年迈,却仍腰板挺直。一个瘦弱些,虽已容貌老去,却莫名让人觉得风姿不俗。
两个老人不知何时,搬了两张躺椅,并排放置在宅门外。一齐缓慢躺下去后,彼此对望,又会心一笑。
那笑容里,全是满足和欢喜。
他隔着丛丛竹子看着这一幕,心上没来由地一抽。是因着他曾经盼过如此恩爱场面,却求不得,还是因着什么?
想不出来答案,脚上却似生了根,无法移动分毫,只得怔怔地看着。
两个老人未有再说话,对望过后,他们会看一看天上,又闭上眼睛,好似在听风吹竹叶声。如此安宁静好。
当有一人侧头看向另一人时,好似另一人与之有心灵感应,哪怕是看着别的地
方好似在出神,甚至闭上了眼睛,也能立即回看过去。
如此契合。好似天地间,除了他们两人,再无别人别物。无论何事何忧,都无法打扰他们,更不可能有人插足其中。
好似他们将自己与这个世间,隔离了开来。
他心生艳羡。
如果,他不是亡国败将,未有入痴绝一门,是不是也能有这么一个人,陪着自己到老,等到彼此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还能在看见对方面庞时,满腔柔情?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是八个字。却重比千斤。
他和这两个老人,只是隔着一片竹林,却又是隔着远山长水。
“锳安……我有些困了……”瘦弱些的老人,看着对面的老人,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
锳安……锳安!他犹如头顶遭人棒喝,魂窍离身!
天下闻名的圣将军楼桓之,字锳安!在天下一统后,辞别了朝堂和京都,从此杳无踪迹,连带着天下闻名的圣军师云归,亦不见踪影!
他万万未有料到,他游走天下这许多年,以为再也不能得见他,竟在此时此地,遇上了!无怪乎在见到这座宅子时,他会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无怪乎,他会有那样奇怪的反应。原来是他在这里……原来是他……
师父走的时候,笑着与他说,“我走后,你便是痴绝老人了……你果真是我痴绝门中人,论‘痴’之一字,世上少有人能越得过你……当年那个云小子,你竟能一直记着到如今,不曾忘怀,此情之痴,实是超乎我所料……或许当年,我并不该如此带走你……你……会不会怪我?”
他哽咽难当,虽然一开始有过埋怨和不满,但后来,他对师父,只有敬爱!逢得生死离别之际,他只有痛苦和不舍,怎可能会有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