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知道了秦烨为了那一下内力反震付出了足够惨烈的代价,他心头那口心气瞬间平了,甚至又有点怜悯起来。
惨还是秦烨惨。
心气顺了的太子说话很温柔和煦:“只要能治好,耗费些时日不算什么。如此,就劳烦郭老费心了。”
怕太子的心腹大夫不了解他的意思,谢恒又恳切的补充了一句:“定国公是国之重臣,孤也是看重的,万望郭老细心医治。”
不是走过场随便看看,认真治。
听明白潜台词的郭大夫点头应了句是。
又坐了一会,郭大夫似是犹豫了良久,脸色变幻莫测,打量了一下谢恒的脸色,才终究提醒了一句:“好教殿下知悉……定国公这余毒清理时日长久,期间最好宁心静气清心寡欲,如昨日一般的事,还望克制为妙。”
谢恒正无意识敲着桌面的手指一顿,愣住了。
如昨日一般的事……昨日有什么事?!
你你你……不是应该没看见吗?!
郭老像是憋了许久终于能开了头似的,说话顺了许多:“少年人血气方刚,情丨事激烈些……原也是常理。可定国公身上既有旧患,殿下又是重情之人,既然肯给他医治,就不必贪图一时欢愉……”
“把身子疗养好了再……才是长久之道。”
谢恒素来温和从容的表情裂开了。
昨日那样的处境,他大抵能推测,秦烨身边那个叫陆言和的副将,该看的不该看得都看了,要能脑补出些什么,也不奇怪。
可郭老这样一个一看就沉稳无比的神医,进来拿脉的时候他又已经初步处理了现场,居然也有如此八卦操心的一面?
不对,要不是他开口就要人家费心医治,与一贯行事方式不符,或许这位才懒得提这一句。
谢恒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云昼憋着笑的脸。
他挣扎了一下要不要澄清,又很快放弃了。
跟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讨论自己房里的事,超出了谢恒的认知范围。
半晌,谢恒面色有些痛苦的道:“孤记住了,郭老安心就是。”
门外,秦烨挑了挑眉头,表情同样有些痛苦。
他今日身上只穿了一件玄色长裳,腰背挺直,衣衫单薄,长身玉立的站在中庭,越发显得身形潇洒风姿卓绝。
秦烨武功高绝耳力极佳,却不是爱好听人阴私的人。
可原本太子这趟出门带的近身伺候之人就不多,是以没怎么讲排场。加上这又是在他自个的府里,秦烨入人中门如入无人之境,站在院里就能清晰的听见太子与那位郭大夫热烈的讨论他的“病情”。
听见的是与自己身上的余毒有关的事,再克制的人心里也有好奇。
他听见小太子用清朗温润的声音让大夫好好医治自己,也听见那句加重了声音的嘱咐。
像是真心的。
秦烨听着听着就不自觉的弯了一下嘴角。
他觉得胸口那处不怎么疼了。
不管昨天那奇特的疗法是不是过分了点,是不是损害了他在部下面前清清白白的名声,但多半也是出于好心……
他吩咐陆言和去做的事会不会过分了点?
“不要贪图一时欢愉……才是长久之道……”
“孤记住了。”
与片刻前一模一样的声音随风入耳,清晰依旧。
秦烨抬头望天,只觉得刚刚某一瞬间升起的一丝愧疚——尽数喂了狗。
第5章 十八个版本的太子将军婚恋……
送走郭老之后,谢恒也没能清净。
秦烨使唤人送了一桌子菜来,说要尽待客之道。
谢恒心想,这人确实该尽点待客之道。
他从昨日下午进了这府里,只喝了一肚子茶水,正经点的东西一样都没吃到。
刚进府的时候忙着和秦烨掰扯是婚书还是拜帖,后来忙着治病救人掩盖现场,再后来……谢恒困了。
秦烨病着,偌大个国公府也没有别的主子,竟然就真的让当朝太子饿着入睡了。
饥肠辘辘且对国公府的饮食水平充满期待的太子看清自己桌上的东西的时候,嘴角抽搐了一下。
雕花木桌上按齐朝太子的仪制一分不少的摆了四十八个碟子,整整齐齐,很好数。
就是内容诡异了些。
鹿血、鹿肉、羊腰……?
精巧成套的碗碟里放着些原始版的黑暗料理,虽然已经经过初步的处理,但看起来还是令人毫无食欲。
微风拂过,一阵腥气从碗碟中飘散而出,难闻的叫人作呕。
谢恒停箸,眼神斜斜的朝秦烨的方向飘去。
君臣不同席,秦烨作为主家却是要陪着他吃饭的,便在下首上又单设了一桌,此刻一个清秀的小厮正忙着给布菜。
这人自己桌上的菜色,倒是色香味俱全,非常正常。
而秦烨本人恰好也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会,秦烨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简直称得上荡漾。
谢恒眯起眼睛,并不知道这人在发什么神经病。
他当然不知道秦烨只是在恼怒自己弄得他没睡好,自己却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谢恒皱着眉头想,难道这人不大高兴自己留下来在府中歇息一晚?
或者是昨晚装睡被他一番倒腾,恼羞成怒了?
他这样想着,腹中却仍是饥肠辘辘,在自己面前碗碟的腥气和秦烨桌上饭菜的香气的极致反差下,眼前的景象都有些发白。
谢恒瞬间将脑中的胡思乱想抛去了九霄云外,顷刻之间做了个决定。
他挥了挥手,屋里属于太子的人都很识趣的退了下去。
谢恒又死死地盯着陆言和看。
陆言和早在听了秦烨吩咐准备菜色时就有些心虚,见太子神色不善的看着自己,也并不想掺和这对“竹马”之间的破事,干劲利落的躬了躬身,带着定国公府的下人迅速撤离。
屋内侍奉的人走的干干净净,四下静谧,唯余两人。
谢恒站起身子,提起自己身下的椅子,拎着就朝秦烨的方向去了。
谢恒一把抄起凳子的时候,秦烨差点以为,太子殿下气急攻心,要提着椅子与自己互殴。
这人也不知是身体太虚还是别的缘故,提一把凳子而已,却偏生弄得脚步虚浮、呼吸都粗重了一分。
没想到太子是这般反应的秦烨有些发愁。
他武功自然高出太子不知多少,可真要打起来……自己要还手吗?
他倒是不怕什么殴打太子的罪名,可想起昨日太子扶着他时那瘦弱的小身板,深感下不去手。
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谢恒已经将手中的椅子重重放下,就在他身边不及半尺的地界,而后自顾自的在他身边坐下了,还用眼神示意秦烨挪过去点。
秦烨:“……”
谢恒毫不客气的看着秦烨道:“古有解衣推食之说,孤敬重定国公,就今日又是私下里,就不讲究什么君臣之分了,你我同席,不分彼此。”
秦烨彻底震惊了,他目光谴责的看着眼前恬不知耻的太子。
解衣推食,是说君主把身上穿的手上吃的都给臣子!
不是反过来从臣子手里抢吃的!
……
拼着不要脸终于从定国公手里吃了一顿饱饭的太子拍拍屁股走了,秦烨亲自把人送到门口,然后慢悠悠的看着陆言和,目光幽深。
陆言和以为自家公爷怪自己留下太子与他独处,干笑了两声,解释道:“公爷,您与太子的事,属下可管不了……”
秦烨摇头:“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您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回京之前,我曾让京中咱们的人收集宫中朝中显要人物的喜好性格,这事是你负责的。”
陆言和不明所以,讷讷点头。
惠帝猜忌秦烨的举动做的太过明显,秦烨虽然无意造反并奉诏回京,但毕竟不可能真的甘心为人鱼肉。
定国公府确实花了极大的代价在棠京蓄养了一批人手,安插在各世家显贵人物的府上或是宫中,专门打听各类情报。
这些事都归陆言和管着。
秦烨突然提起,陆言和神经瞬间就绷紧了。
难道是手底下人出了什么纰漏?太子与公爷私下密谈,又说了些什么?
就听秦烨凉凉的道:“你早前跟我说,太子雅好诗文、生性怯懦,又因近年来晋王势大、陛下不信重,行事更是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
陆言和愣住。
这有什么不对吗?
一国储君何等尊贵,这位但凡是个有气性的主,会让您晾在门口乖乖等小半个时辰?
秦烨继续凉凉的道:“你又说,太子看重南疆与京中兵权,此番借着递婚书的名头,定是为了笼络于我。私下相处时,定会开足价码,极尽礼重。”
这又有什么不对吗?!
人家连捂着藏着十来年的神医都眼巴巴的给您送来了!
陆言和心里暗暗吐了一口血,就见秦烨看着他的目光越发嫌弃。
“你还说,东宫里规矩极严,按插人手殊为不易,你费尽心思只在小厨房安插了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进去。他千辛万苦递出来一句话,说”秦烨看着陆言和的目光越发嫌弃;“太子喜欢吃炙羊肉。”
今天谢恒就坐在他旁边,秦烨看得真真的,放在桌面右下角的那碟子炙羊肉,谢恒一筷子都没动。
陆言和已经麻木了。
您不是让我给太子上了一桌子乱七八糟不能入口的菜色吗?炙羊肉这道菜明明在你自己桌上!
说是一起进膳,两张桌子隔着总有五六步距离,您是有多好的眼神,能瞧见太子嫌弃炙羊肉?
秦烨转身朝府里走去,扔下最后一句话。
“咱们在京中养得这批人到底欠缺些水准,你平日多下点功夫。”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让陆言和饱受敲打的谢恒从定国公府回宫,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东宫,辇车行到太子寝殿明德殿门口,停了下来。
谢恒早前掀开车帘,就依稀看见宫道中间跪了个人。
左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足,长相称得上一句俊秀,身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锦袍,瞧着像是齐朝宗室子弟的衣服样式。
谢恒刚一下辇车,那少年就像看见救星一样直愣愣冲了过来。
“殿下!求您救救家父!我父并未勾结南周当地豪族,此事定是有人攀诬!殿下!”
他并没能成功进到谢恒身边五步之内。
谢恒盯了眼前的人一会,确认原主记忆里并没有这一位仁兄。
齐朝宗室人数众多,这少年瞧着打扮就不怎么得势,太子怎么可能认得?
太子脸上既没什么表情,身边护着的侍卫自然就不能放人过来,两名身手矫健的侍卫默契的从队伍里蹿出,将少年双手反剪制住了往地上按。
那少年脸上仍有稚气,被人制住了也不反抗,异常配合的伏跪了下来,瞧着倒有些稚弱可怜。
谢恒看得不忍,抬了抬手,从接受的不怎么完整的记忆里努力翻找,缓缓道:“朝中重案皆要上达天听,且另有三法司会审,孤也做不了什么。”
他既然抬手,侍卫自然松了手上劲力将人放开。岂料那少年身手灵活,刚一起身又连滚带爬了几步,抱到了谢恒的……大腿上。
“殿下!刑部那些人只会动刑威逼,并不亲去南疆探查,如何能知道事情真相!”
“殿下!臣父当年曾巡视南疆,与国舅有共事之谊……”
“臣父也曾在西疆顾家军中效力,也算得上是先宁国公的旧部……”
谢恒无奈的看着这少年一张小嘴叭叭,把他那身在刑部大牢、因为勾结南周豪族而下狱的父亲跟所有东宫嫡系攀扯上关系。
国舅赵疏遥是当今皇后、谢恒生母的亲弟,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党。
宁国公顾家世镇西疆,在军中声威赫赫,同样是太子心腹东宫嫡系。
这家伙要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该来东宫哭求太子救爹。
不过真要是太子的人,原主再是生性怯懦自保为上,也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理吧?
谢恒思忖间,少年神色变幻,继续抱着手里的大腿哼哼。
“殿下!您不看家父昔年的功绩,也得看定国公的面子啊!”
“您与定国公已然过了庚帖下了礼单,结亲在即了!这当口,实在不太好见血的!”
“您就当为大婚避点血气……”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并不是因为他突然觉醒了羞耻心,不在东宫宫道上嚷嚷太子的八卦了,而是有人一把捏住了他的后颈,整个的把他提了起来——脱离了谢恒的大腿范围。
提着他的人面容相当英俊,脸上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冷冽与不耐,看着少年的眼神很是轻蔑。
“第一,你爹不是我爹的旧部,你爹只是当时在西疆任职,赶上趟了跟着押送了一道粮草,不要乱认顾家军旧部这个名头。”
“第二,太子殿下没有和定国公过庚帖下礼单,京中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不要拿到宫中来瞎嚷嚷。”
谢恒大腿上骤然一松,耳边吵嚷的声音也没了,心头便松快了不少,偏了头去看解救他于危难中的男人。
随着这人两句话一出口,再和原主记忆中的人一映照,眼前这人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
顾明昭,先宁国公次子,现宁国公顾昭玄的亲弟弟,东宫诸率卫指挥使,太子谢恒的狗头军师兼超级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