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呛了一声,明明眼下情况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还是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凉。
“那刺客衣裳上的徽记,朕瞧了。宁寻在归京途中失踪之事,朕也知晓。只是……”皇帝觉得喉头处甚至有血腥味翻滚,难受极了,“纵使真要派人行刺,定然要与自身撇清关系才是,怎会如此愚蠢将有晋王府徽记的衣裳穿着去行刺?”
“至于宁寻……既非东宫所为,那最多不过是遇到了寻常山匪失踪而已,朕已传令当地官员竭力搜索,若寻得到自然是好,若寻不到,将事情讲清楚也就是了。”
谢恒一时不语。
他上次见皇帝,还是在出京之前,皇帝威严雍容,积威深沉之下,瞧着也颇有一番明君气度。
如今皇帝在他跟前喘咳不断,脸色比他这刻意装扮出来的还要苍白萎靡,像个失了光环的凡俗老者,只勉强被周身那件单薄的龙袍罩住,维持着一国之君的尊严。
只不过……谁会同情一匹年老体虚的老狼呢?
尤其是,这匹狼还准备叼走他心悦的人。
他不说话,皇帝也不着急,只用帕子捂了捂嘴,又道:“你与恪儿都是好的,莫要为奸人蒙蔽,伤了兄弟之情才是。”
太子的眼神终于动了动。
“奸人蒙蔽,”谢恒的声音有点干涩,“什么样的奸人?倒是手眼通天。”
皇帝似是委决不下,沉默了良久,这才道:“陈子悦呈上来的证据里,隐隐指向郭羡府中,就是不知道……端王是否知情。”
谢恒瞳孔微缩。
郭羡?端王岳父,那个已然被抓进去的吏部侍郎?
刺杀之事,他从头至尾都掺和了进去,端王的尾巴收得干净与否自己难道不知道?
那人精明似鬼,老早就把所有首尾证据都收拾干净了,半点痕迹没留下。
皇帝怎么查到的?
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一时有些慌乱,却又在看到皇帝犹豫踌躇的神情时瞬间醒悟过来。
皇帝根本就没查到,也不需要查。
只是太子遇刺,此事必然要有个交代,还不能随便交代过去。
谁能有动机算计太子和晋王,还能派出人手去截杀宁寻?
满朝上下捋一遍,够资格顶缸的,寥寥数人。顶了缸还不造成朝野震荡的,就只剩谢惟一人了。
谢恒微垂眼睑,手指有些抖,半晌才道:“郭羡?那就是四哥府中,怎么可能?!”
皇帝看他神情便知太子已然动摇,轻一颔首道:“怎么不可能?郭羡是在你主持朝政之时出的事,侍郎府记恨也在常理之中,且东宫与晋王府皆受挫,谁能最终获利不问可知。”
“端王身体弱,此事他未必知晓,或许是有小人借了他的势,不过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谢恒彻底明白了。
皇帝想把太子遇刺之事扣在端王头上,却也没想要他的命。
岳丈郭羡首当其中,或许判个郭家满门抄账株连九族,端王谢惟嘛,本不知情但被岳家牵累卷入刺杀储君之事,或许褫夺爵位贬为庶人。
这么一来,偌大一场祸事消弭无形。太子出气了,晋王保住了,朝中仍是一副互相制衡的景象,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
就是那位自诩能掌控一切的幕后之人莫名其妙的就被揪了出来,输得干干净净。
震惊于皇帝心思狠毒果决的太子手掌微攥,眼瞳里满是震惊与恍惚,半晌方才喃喃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倒是儿臣想差了。”
他又有些不甘心似的:“不过,还是请三法司会审,才能将此事查得清楚明白。”
皇帝终于满意了。
太子或许信了,或许没怎么信,但只要心里有了这么个念头,细细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一切就再没什么阻碍了。
证据这种东西,造一造总能出来的。
皇帝浩浩荡荡的带着人走了,避在旁处的秦烨悄没声息的蹿了出来,打量着太子一脸恍惚的脸色,有点发愁。
他挨了上来,伸手理了理太子散乱的发丝:“陛下说什么了?殿下怎么如此发愁?”
谢恒伸手勾住他作妖的手,握在手心里,喃喃道:“没说什么,我就是在想,这事情怎么如此轻易?”
秦烨不知前因后果,纳闷道:“什么事情怎么如此轻易?”
“算计端王的事啊,”谢恒道,“我本想父皇定然接受不了晋王蒙上刺杀储君的罪名,或许三法司会一拖再拖,这次再由个和东宫牵扯不大的人出面,从蛛丝马迹中寻出点端王府的踪迹,或许顺坡下驴,便能将此事结结实实扣在端王身上。”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也做好了时日长久的准备。
如今倒好,皇帝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太子不必说完,秦烨已然听懂了。
他反手勾住谢恒的手,怕太子为皇帝的薄情而心冷,宽慰道:“咱们这位陛下素来如此,既然得偿所愿,应当欢喜才是。”
“也是。”谢恒被他哄着,明明心里介怀的并不是这个,也懒得说明白,当真勾了勾嘴角。
心头一桩大事落地,纵然与预计中有所不同,还是有些隐隐的畅快。
秦烨望着他笑,又想些什么,意有所指的道“陛下归京,瞧着模样围在晋王府的人也该撤回来了,今日之后,这别苑可不能再这么热闹了吧?”
众人围着别苑是担忧京都动向,如今皇帝回京,事情重心自然有所转移。
谢恒点点头,他就笑得更开怀了,伸手搂住了眼前的人,埋首有些贪恋的嗅了一口。
谢恒被他一个动作折腾的面红耳赤,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又听这人在耳畔轻声说了一句。
“既如此,咱们可以恢复从前了?不再这么收着敛着?”
——
皇帝回了宫里,又召来了刑部尚书。
“太子遇刺这事……你别老盯着晋王府了,往旁的地方查一查。”
陈子悦跪在阶下,一时实在想不明白皇帝说得这个旁的地方,是指哪儿。
皇帝躺在软塌上脸色不佳,见他一副意会不能又不敢瞎猜的神情,没什么兴味的摆摆手:“去查查郭侍郎府。”
郭侍郎……郭羡?
端王那个岳丈?
陈子悦身子一抖,根本不敢多想,忙不迭的应声去了。
惠帝目光沉沉的坐了一会,又召来了太医。
常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梁太医战战兢兢的拿完脉,跪在阶下说了一堆药理,这才道:“陛下是前些日子服用丹药过度,如今停了药,好生休养便是,须忌忧思多虑……”
这一堆废话皇帝这些日子已然听得多了,根本不入耳。
京中闹成这样,他怎么忌忧思多虑?
没听完便阖着眼眸的皇帝出了会神,连阶下的声音都觉得极为遥远,甚至感觉自己兀在梦中一般,骤然清醒过来之后才道:“你去定国公府瞧瞧。”
正打算继续规劝皇帝的梁太医身子一顿,不明白皇帝的心神怎么突然飘得这么远。
“去吧,仔细拿脉,瞧瞧他是不是当真病了,能不能起得来身。”
第77章 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
梁太医奉了圣旨出宫去定国公府时, 满面愁容。
满棠京的权贵里,就定国公府对太医最不待见。
旁人都觉得皇帝派太医来问诊是荣耀是恩赐,定国公府的人觉得……
总有刁民要害公爷。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去岁定国公归京之后, 皇帝几次三番派人来关切他的‘旧伤’, 梁太医诊脉回宫禀告说沉疴难愈时, 亲眼瞧见皇帝满脸的‘那太好了’的神情。
但你也不能这么实诚啊!
如今, 他又要干这不讨好的活路了。
梁太医站在定国公府门前, 对着几个凶神恶煞目光不善的门卫时, 苦中作乐的想。
他等了片刻, 才见到了定国公府中出来应对的人。
闲的头上长草的陆言和。
陆言和从府中迎出来, 态度谦恭言辞热烈。话里话外却都是一个意思,我家公爷虽然病着,但都是长年累月下的旧疾了, 是什么状况自家心里清楚, 就不劳太医大驾了。
梁太医颤颤巍巍的回了礼, 坚持道:“陆将军恕罪, 这是……这毕竟是陛下圣意,还望将军通传一二,让卑职能见上公爷一面。”
陆言和心道:你还想见公爷一面?打从南疆回京这一趟,我都没怎么见过人!
他心下无奈,却还是一面同梁太医虚与委蛇,一面对跟在身后的小侍卫使了个眼色。
小侍卫半躬着身子去往府内, 不多时, 有人悄没声息的出了定国公府的小门,直奔皇家别苑。
“太医?”谢恒望了望窗外高悬的一轮弯月,有些不悦的皱起眉。
皇帝回京还不到一日, 操心的事情是不是多了点?
吐血了都不安生,平日里也未曾见他如此勤政。
谢恒把已然阖上眼眸快与被褥融为一体的秦烨捞出来,将消息在他耳边说了,轻声问:“要去吗?”
皇家别苑与定国公府的距离不近不远,以秦烨的轻功,不走平地走墙上,一刻足以。
就是太折腾人了一些。
秦烨也不怎么想挪动,却还是勉强的撑开了眼,有些闷闷的道:“陆言和前两日传话说,府中那些陛下的人手近些日子下手越发频繁不顾及了,想是来验收成果的。”
他挣扎了一下,心里还是屈从于理智,将自己从整个人撑了起来:“真要去见太医,我是装作个什么样子好?”
秦烨自然是无所谓见与不见一个太医的,皇帝是派人下来关切臣下,哪有硬逼着朝中重臣见太医的道理?
可如今无论是见或不见,都攸关到事后种种,由不得他不上心。
谢恒瞧他那模样便知他是要去的了,沉吟道:“那药……你若是当真全喝下去了,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虚弱些罢了,”秦烨回想着陆言和递上来的东西,缓缓道,“都是精心研制的不知什么药,来勾那落影之毒的,纵便不知情,也绝不会病到起不来床。”
谢恒觑着他,不知他脸上那点隐晦的自得从何而来,想了片刻:“那就不必装得卧床不起,只照着你从前瞧太医的模样,再虚弱三分就是。”
秦烨在太子身边时向来懒得动脑,顺口应道:“好。”
他不紧不慢的起身更衣,还顺带跟倚在床榻上有些心烦的太子殿下讨了个绵长的吻,这才施施然的走了。
到得阔别已久的自家府上时,距梁太医初来时,已然过了大半个时辰。
梁太医望着越来越沉的天色正发愁,终于瞧见只在府门外同他说了几句话的陆言和重又出来领他进去,心下一松之余忍不住埋怨道:“卑职也是奉圣旨前来诊脉,公爷纵是身体不适,更不当讳疾避医才是。”
这是觉得自己等得太久了。
陆言和走在前面,眼见知微堂中灯影错落,这才道:“梁大人可知,上一次在国公府门口等了许久的是哪位?”
梁太医:“……”
满棠京城谁不知道呢,定国公秦烨性格乖戾,连太子亲自上门拜访都将人撂了半个时辰,他算个什么?
心下那点不忿悄然散去了,反倒有些怯怯。
今日皇帝召见他吩咐他来定国公府请脉时,脸色比以往阴沉许多,语气也算不得和煦,反而是有些阴恻恻的。
自然,不排除皇帝是因为太子遇刺晋王牵扯其中之事而心虚大乱。可世事如何说得准呢?
打从定国公回京养病,皇帝可一直瞧这位不怎么顺眼。
这点不能宣之于口的战栗情绪一直维持到梁太医进了内室。
已是初秋,夜里透出几分凉意来,那位闻名天下的大齐战神未曾如往日一般穿着一身单衣,而是披了件袍子,神色有些倦倦的坐在窗边的软塌上。
虽然气色不如以往,但半点没有皇帝口中‘病得起不来床’的气象。
梁太医心头跳了跳,上前见了个礼,这才有些踌躇的道:“卑职奉陛下圣旨,来替公爷请脉。”
秦烨掀了掀眼皮,望着他道:“老熟人了,犹犹豫豫的做什么?”
很好,数月不见,定国公还是那个定国公,一张嘴能噎死人。
唯一不同的是,比之初次回京的悠然闲适,只是表面上耍些脾性不同,这次的秦烨身上带了点挥之不去的郁气。定神望人时,令人脖颈发凉。
半晌后,梁太医还是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只收回了拿脉的手,心里多少添了些疑惑。
这脉象……比一年前的确糟糕了不少。虽不如皇帝说的那么严重到起不来身,但依他看来,若非眼前这位久在军阵身体强健,换了旁人来,兴许也没了半条命去了。
他原本曾在御前回禀,说战场沉疴恐折寿元,如今看来,只怕不是折寿那么简单了。
只是……前后不过一年,这都发生了什么?
梁太医按下心里的疑惑,起身朝着秦烨一揖,恭声道:“公爷身子虽比从前弱些,想是巡视南疆劳累操劳的缘故。但大抵行动无碍,只需多加将养,便可恢复如初。”
秦烨心头冷笑,他心知肚明自己用内功捏造出的脉象是个什么情况,却能得到这样的一个评价,太医院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不比任何人差。
心头这么想着,面上却是极冷淡的扬了扬下巴:“托梁太医吉言。”
梁太医勉强笑了一下,望着眼前人冷峻孤高的面容,给自己鼓了鼓劲,还是克制不住的退了半个身位,这才道:“陛下吩咐卑职,言道若公爷身体并无大恙,五日后太极殿小朝会,还请公爷务必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