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是名门高手的居所,有没有人伺候倒是其次,若是在东院,自然有许多机会接触到江湖豪杰。
尚未离去的众人目不转睛盯着,看他作何反应。
灰袍青年眉头松开,突然大声笑了:“好、好!”
他连道几声‘好’,之前的持剑者大惊失色:“大哥,你……”
却见他猛地挥刀,刀光自下而上一闪,护院们正要冲上,只听‘叮’的一声响,铜黄色的钥匙落在石板地上,断成两截。
昨日每人都发下了选屋锁门用的铜锁,这把正是对应的钥匙。
“是,我身无长物,平庸无名,可也不是任人羞辱的!”灰袍青年厉声道,“不过一场名剑大会,除了它难道江湖再没我出头之地了吗?”
话罢再也不看一眼,提刀转身便走。旁边满腹窝火的大有人在,见状也不再忍耐,掏出钥匙一把折断扔了,跟着大步离去。日光在他们身后洒落,丢了个大好机遇,脊背却格外挺直。年轻气盛,最是受不得折辱,江湖之大,又何处不可仗剑?
魏柯远远地冷眼瞧着,既不开口,也不阻拦。
“痛快,该把钥匙砸在他脸上!”照月磨了磨牙,看向并肩走着若有所思的江离,“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藏书楼。”江离道。
照月一愣,大概魏敏面子功夫要做足,山庄里许多地方说是对他们敞开的,譬如演武场,还有藏书楼,想来魏柯也不至于刚得了擂台又去藏书楼赶人,但这不是重点。照月讶异道:“你不走吗?”
江离摇头。
“你不生气吗?”
江离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随后照月对上了他询问的眼神,“看我干嘛,”她匆忙别开眼,“我也有要留下的理由啊。”
第5章 [第四章]
戚朝夕穿过月洞门,一眼扫见了不远处在争执什么的两人,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这十年来为老教主搜寻《长生诀》下落,行踪飘忽不定,看来天门派的确很是担心错失这次一雪前耻的机会后,就更难逮到他了。
那边两人也立即瞧见了他。杜衡挣开孟思凡的手,提剑上前,扬声道:“天门派杜衡,特来请你赐教!”
措辞倒是客气,口气却分明是寻仇的。
戚朝夕兴致索然,道:“看来我在这儿是不得安宁了?”
“戚大侠当了十年的缩头乌龟,还缺这一时片刻的安宁吗?”杜衡脱口而出。虽说本就没指望这个师弟能客气多久,但也没料到两句话就露了底,孟思凡摇了摇头,目光触及四下无人,他眼神微变,便这样站在了旁侧,并不上前阻拦。
戚朝夕闻言,轻声笑了笑:“缺啊。”
杜衡冷哼一声:“放心,你马上就有大把安宁可享了!”话音未落,直接拔剑削来。
这人脾气急躁,招式也猛,剑气如厉风般呼啸扑来。戚朝夕轻巧地侧身避过,杜衡反应不慢,当即变招追上,顷刻间就出了数十招,剑气带起的骤风横扫平地,搅得院落里草木俱动。
不同于大师兄孟思凡,杜衡这是初次见到戚朝夕,只觉这人浑身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与想象中破阵闯山之人差距甚远。眼下他步步紧逼,对方也不知是瞧不起他,还是散漫惯了,只是连番闪避,连剑也不出。
杜衡心头火起,出手更是迅猛,有如狂风暴雨般,招招直袭要害。戚朝夕虽未被伤及,可抵不过对方出招急密,几乎将他裹在剑影厉风中,一时抽身不得。他终于动作,旋身荡开杜衡手肘,一手如电般捉住空隙按上了杜衡的额头。
一旁观战孟思凡惊慌起来。
“别这么缠人。”戚朝夕叹道,手上轻轻一推。杜衡不由得后退两步,只觉脑袋嗡得一声,有些发昏,他用力甩了甩头,非但不惧,反而涌上一股凶狠,再度一剑递出。
戚朝夕终于提剑在手,却并不拔出,以剑鞘挡下一击,随后转腕一挑,杜衡剑势顿时偏斜,长剑贴着戚朝夕的衣袍滑开,他当即倒握剑柄,扬手横斩,然而剑刃未及贴近对方脖颈,手腕已被牢牢捏住。
杜衡身处下风,与戚朝夕距离又近,长剑再难回转,他却仿佛正中下怀般一笑,眼中狠光毕露。
正在这时,院落回廊里转出一个少年。
孟思凡余光瞧见,当即喝道:“杜衡!”
杜衡闻声身形一缓,戚朝夕却不管这些,剑鞘逆撩而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贴上了杜衡的手腕,这柄长剑仿佛瞬间化作一条长蛇盘绕住了他的手臂,他大惊,却挣脱不开。
戚朝夕轻轻一敲,酸麻痛感迅速传来,像是真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杜衡一震,手中剑横飞出去,带着尖锐的啸响掠过院落,铮然一声插入回廊墙壁,彩绘画壁上缓缓蔓开一线裂痕。
那行经的少年及时退后避开了,他怀中抱着几本旧书,泛黄发脆的纸页险些被这道剑气要了老命。
孟思凡快步上前,拔下插在墙壁上的剑,冲那少年道了声歉。
杜衡被夺了兵器,手臂更是阵阵发麻作痛,一言不发地狠狠盯了戚朝夕一眼,然后转身回了他大师兄身旁。孟思凡扫了眼杜衡并无大碍,这才客客气气地冲戚朝夕拱手,喊道:“多谢前辈赐教!”
纵然心有不甘,杜衡也不得不被孟思凡给拉走了。
戚朝夕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抬步走向回廊。那少年站在原地,转头凝望着天门派那两人离去的背影,觉察到有人到了近前,他回过头来。
目光相撞,戚朝夕踏上石阶的脚步不禁微顿,其实倒也并非是惊艳绝世的模样,只是衬着转眸看来的一眼,浑然清冽如泉。
他不自觉放缓了声音:“没吓着吧?”
少年没有答话,反而俯身在地上拂过,再抬头时指间竟捏着三根细若牛毛的银针,递了过来。
戚朝夕不明所以地伸手接过,才听少年开口道:“方才与你动手的人手里扣着这三枚针,你那边瞧不见,旁边那人怕我撞见,才出声叫停的。”
说罢颔首示意,便要离去了。
在方才与杜衡的距离下,假若这银针射了出来,他即便不落个残废,恐怕也好受不到哪儿去。戚朝夕收拢手指,忽然道:“哎,留步。”
少年应声回身,等待下文。
戚朝夕笑了笑,问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这问题似乎是出乎意料,少年一愣,犹豫着迟迟没有开口。
虽不知这有何值得迟疑的,但戚朝夕耐性甚好地等少年思索,这时身后忽而传来薛乐的声音,他转身应了一声,接着便见到薛乐穿过月洞门,边走边道:“魏庄主请咱们两个过去。刚隐约听见你声音还当听错了,奇怪,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
戚朝夕倏然回头,身旁果然空空如也,仿佛那少年只是个幻影。
“怎么了?”薛乐顺着他看去。
“没什么。”戚朝夕收回视线,“魏敏找我们有事?”
薛乐回以一笑。
魏敏等在演武场的高台上,场中擂台上金石之声不断,是魏柯正跟一人试手过招。明晃晃的日头高悬,魏柯汗出如浆,却丝毫不敢分神,奋力挥舞长剑一步步将对手逼至台边。
戚朝夕与薛乐刚走上来,魏敏当即起身相迎,关切地询问住所饮食可还满意,然后三人坐下,擂台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只见魏柯气喘吁吁地独立于台上,对手已然跌落擂台,狼狈地爬起身来。
魏敏目露赞许之色,转而对他们笑道:“我这儿子资质驽钝,好在这次没让我丢了脸面。”他冲擂台招了招手,魏柯便往这边走来,他续道,“江湖人讲究个痛快,我也就实话说了。二位别见怪,我做父亲的一点私心,想请你们稍加指点下他,也不必太费心,明日比试别输得我颜面无光就是了。”
说话间魏柯已提剑站在了他们面前,依次躬身问好。
这两日魏庄主对他们的多加关照是看在眼里的,薛乐本就有些不好意思,如今魏敏既然开了口,他毫不推辞地应了一声,干脆起身拿过了魏柯的剑,比划着与他细细讲解起来。
戚朝夕懒洋洋地在一旁看着,忽然魏敏开口与他搭话,闲言没几句便扯到了明日的新秀比试,话里话外都是请他务必出席观看。于是魏敏侃侃而谈,戚朝夕默默望天,只觉都能听到魏敏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声,可奈何对方话说的滴水不漏,完全不给他回绝的余地。
晴空不见云影,偶有孤鸿飞过。戚朝夕视线下落,瞧见魏柯聚精会神地看着薛乐演示,不时点头。他心里微微一动,想起了回廊下那个少年,不过一转头的功夫就消失了,何况还不惊动他与薛乐,看模样那少年也就十七八岁,竟有如此轻功吗?
那边薛乐讲毕,魏敏又邀他俩一同用饭,往外走时魏柯突然凑近上来:“父亲。”
“怎么?”
“我……”魏柯小声道,“我想去看看娘。”
魏敏也不看他,道:“等你明日赢了比试拜了师父,再去拜祭也不晚,死人等的起,活人可等不得。记着薛乐跟你讲的,待会儿接着回来练剑。”
魏柯不再吭声了,低头擦了擦满脸的汗。
第6章 [第五章]
最终戚朝夕还是随薛乐出现在了新秀比试上,推拒不过,再怎么也不好驳了主人家的面子。只是薛乐惯常早到,待家仆殷勤引着他们在高台上落座,戚朝夕打眼一扫,主位及旁侧几个位置都还空着,演武场中擂台旁也只稀稀落落地聚了几小簇人,像是散在沙地里的蚂蚁。
晨光朦朦,戚朝夕一手撑着额头,困得打算和薛乐割袍断义。
薛乐歉然笑道:“下次不早叫你了,时辰还早,不如你先打个盹?”
“算了吧。”戚朝夕身心俱疲地摆了摆手,勉强打起精神,转而端详起那些空位,“那几个好位置想必是留给青山派和广琴宗的,奇怪了,主位旁的空座是给谁的,归云山庄派人来了?”
“该是程居闲程大侠的位置吧。”薛乐道,“魏庄主请了他来做个公正,比试完会当众将那把剑交与程大侠暂作保管,等名剑大会决出后再交给胜者。”
戚朝夕点了点头,想起来了。魏敏不过区区一介商贾,名剑大会能有这么多江湖人肯买账,除了那把遮遮掩掩的宝剑,倚靠的还有程居闲的声名。
这位程大侠游走江湖二十余载,并不以武功扬名,江湖人交口称赞的是他极重信义,可谓一诺千金。最为人称道的,当属他当年一好友为奸人所残害,程居闲承临终之托,不惜远走西域,隐匿身份潜伏追查。只是西域三十六国沙尘茫茫,何其辽阔,他花了整整十五年,才终于手刃奸人并将好友的妻儿带回中原,好生安置了。
许人一诺容易,可甘愿拿出十五载光阴付以践行的人又有几个?
因此,纵然有人对这场名剑大会心存疑云,可一见有程居闲出面,便都放下了顾虑。
人陆陆续续地到齐了,其他门派不提,三大门派中除了归云山庄缺席,青山派沈掌门的三个儿子悉数到场,广琴宗的林宗主也派了女儿前来,人数虽不算多,但足以看出对名剑大会的重视。
如薛乐所言,程居闲果然和魏敏一同出现,坐在了主位旁。他虽是中年,但容光不减,面上一派温和气,同身旁人低声寒暄。
此时天光大亮,魏敏一番简短致辞后,擂台旁的家仆用力挥起锣槌,锣声震天,比试这就开始了。
两个青年率先踏上擂台,他们尚且青涩,目光忍不住向高台上瞟,彼此互报姓名,便开始出招交手。
江离收回了目光,环顾身旁。擂台下人头攒动,台上兵刃相接的声响如一滴滚油落入了人群,顿时炸开了热烈气氛,但江离分辨得出,准备上台比试的年轻人比起昨日来时近乎少了一半,魏柯也立在擂台一旁,心不在焉地望着台上两人缠斗。
江离想起魏敏入场时特意往这边扫来一眼,波澜不兴得仿佛早有预料,他忽然皱了皱眉,意识到昨日演武场的闹剧并非突发,而是场刻意的激将,那些怒而离去的人还以为自己拿回了尊严,其实正好落入了圈套。
少一个对手,就是多一分胜算。
他移开了眼,台上两人也分出了胜负,取胜的青年手握一杆长枪,愈发振奋地盯着新上的对手。满场谈论声中,江离耳边出奇的清净,他看向身旁的照月,她无声地目视前方,可目光透过擂台上闪动的人影落在了远处高台之上,像是在眺望着谁,又像呆呆地出神。
等候时她还絮絮叨叨地给江离指点全场,哪个门派出美人,哪个豪侠有段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可魏敏一踏入演武场,照月忽然静了。
呛啷一声响,对手仰面跌倒在地,持枪青年再次胜了,他志得意满地冲台下喊道:“还有哪位上来?”
江离忽觉身旁一空,照月便已跃到了擂台上,抽出剑道:“我来!”
见对面站的是个小姑娘,水红衣衫衬着俏生生的脸,持枪青年有些诧异,笑道:“敢问姑娘芳名?”
“照月!”她提高了声音,江离莫名觉得不似在回话,更像是要引得谁的注意。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吵杂起来,议论交谈声如潮涨,比刚才过招比武更要激烈,持枪青年脸色古怪,下意识往高台上看去。高台之上,主位旁的程居闲霍然站起,不能置信地盯着擂台中那抹水红色。他施展轻功,纵身直接掠上擂台,人群中一阵压在喉中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