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陵摇了摇头,道:“翔儿竟然不知么?朕的心口痛得很,每时每刻都疼痛难忍,痛了有一年多了,一日甚过一日,就算有药能治,但不吃药痛,吃了更痛。”见楚翔愕然,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淡淡地笑笑:“翔儿帮朕揉揉,便会好些。”
楚翔喉间似有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无言地在他胸口揉了两下,终于双手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一动不动,听着那心脏砰砰地跳动。符陵缓缓地压上去,深深地吻住他,水气渐渐地弥漫开来……
等到“沐浴”完毕,符陵重为楚翔穿了衣服,抱回床上,楚翔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安静地缩在符陵的臂弯里。符陵抱着他躺了一晌,忽然问道:“翔儿,你可是有什么事要求朕?”
楚翔闻言一震,不知深浅,反问一句:“陛下何出此言?”
符陵叹道:“翔儿,朕和你朝夕共处了一年有余,你的性子朕还能不知?你今日抱病逢迎,必是有大事要求,你本不用如此委屈,且说出来给朕听听罢。”
楚翔沉默一刻,他确实是想就周国赎还一事探听符陵的口风,求他莫要迁怒楚栩,现符陵既已察觉,不如直言,便道:“翔确实是有一事,小弟今天谈到,周国使团此行打算以黄金十万两赎我回去……”
符陵忽然打断他道:“那翔儿你的意思呢?”
楚翔一愣:“我?”
符陵抱紧楚翔,声音是十二万分的温柔:“翔儿,你实话告诉朕,是不是想回国了?天大的事,只要你和朕说实话,朕何曾为难过你?”
楚翔无言。
符陵又追问了一句,语气仍是平静:“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还是不相信朕?”
楚翔不胜讶异,为留下自己,他费了无数心力,今日竟肯放手?他本意不是要求符陵放自己回去,但到底敌不过思乡的念头,迟疑片刻,终于开口:“父母之邦,无日或忘。”话方出口,感到符陵的手臂倏地紧了一下。
符陵冷笑两声:“好,很好!果然不愧忠贞不渝的名将之后。你得归故国,南朝复得良臣,朕也得到急需的军费,真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十万两黄金,好一笔划算的买卖!”
楚翔听他语气不善,还未明白过来,符陵已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他从床上拖起,猛地摔到地上,双眼逼视着楚翔,利剑般的目光象是要将他活活地劈开,符陵一字一顿地道:“那朕呢?你又将朕的心朕的情置于何地?”说完啪啪两声,左右开弓,重重地打了楚翔两记耳光!楚翔苍白的面颊登时浮起数道鲜红的指印,高高肿起,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渗了出来。接着符陵刷的抽出了挂在墙上的承羲,一下扯开楚翔的前襟,剑尖直抵着楚翔的胸口,咬牙切齿地道:“朕真想挖出你的心来看看,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或者你根本就没有人心没有感觉?”
符陵下手甚重,楚翔耳中嗡嗡直响,眼前金星乱冒,一阵晕眩,向后一仰靠住床脚,半天才回过神来,面颊仍是火辣辣地疼痛。以前符陵虽也曾打过他,比这伤重得多,但从未打过他的脸,一阵屈辱涌来,楚翔抬头对上符陵的眼睛,那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但火焰深处,却有一抹深刻得近乎绝望的悲哀,楚翔见他双眼密布血丝,想到自己病了这两个月,符陵整夜整夜地抱着自己,度过了数不清的漫漫不眠长夜,心头不由痛得哆嗦了一下,无言低下头,却看见抵在胸膛上的利剑,楚翔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符陵的剑尖略略朝前一送,锋刃划破了楚翔象牙色的肌肤,殷红的鲜血如红色的珍珠一粒粒缓缓渗出,再沿着胸膛滴下来,符陵哑着嗓子道:“你起来!你若胜得过朕手中的剑,朕即刻放你走!”
楚翔动也不动,道:“我若胜得了陛下,也不会到上京来了,现在更不是陛下的对手。”符陵听他提起去年敦河比武之事,回想那时楚翔如初生牛犊,意气风发,再看眼前之人的惨淡容颜,面上仍带血痕,他怒火稍息,剑往后撤了撤。却听楚翔道:“其实我并非要求陛下放我走,我回不回去,本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我想在死前再见上家人一面,再在父亲的灵前上柱香。”
符陵惊讶地打断他:“朕不会让你死。”
楚翔抿抿嘴唇,凄凉地道:“江宁城破之日,便是翔以身殉国之时!”他说得极慢极坚决,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陛下拦得住翔自杀,却拦不住翔求死。”这两句话在他心中盘踞多日,此刻终于说了出来。
“啪”地一声,楚翔脸上又吃了重重一记,符陵指着楚翔,气得浑身不住颤抖,“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再说不下去,腹中忽然有什么东西翻滚起来,符陵忙用左手去掩嘴,生生咽下一口腥咸,但当他将手从唇边拿开时,楚翔还是瞥到了那掌心中的一抹鲜红。“陛下!你……”楚翔惊跳起来,符陵却剑尖一指,将他挡了回去。
第三十四章 狂风吹我心(下)
符陵身子晃了两下,扶着床头勉强站稳,沉声道:“楚将军,你要为周国尽忠,朕成全你!明日朕就会见周国使团,安排你的回国事宜,今夜之后,朕不愿再见到你。”忽然笑了笑,笑容是说不出的悲伤,“朕以为自己聪明,未想到头来是天底下头号的白痴!你要扮荆轲,朕让你扮,你要演貂婵,朕让你演,你要学西施,朕让你学。你一心求死,朕却举倾国之力救治你。你要怎样朕都随你,只恨不能摘下天上的星星来讨你的欢心,恨不能把整个人整颗心都交到你手上。你却一面笑着接过,一面就扔在地上再狠狠地踩上两脚!所有的事朕都看在眼里,但不能说更不愿说,宁愿笑着听你的谎言,宁愿听任你将朕骗到底。你每句话朕都记得很清楚,你说过,要永远陪在朕身边;你说过,只听朕的话。朕宁愿相信你一千次一万次,只希望哪怕有一次能是真的,只希望终有一天……”符陵顿了顿,没有继续。楚翔胸前一空,原来他已撤回了长剑,“好了,这出戏终于演完了,你也该走了,朕不能学怨妇,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楚翔耳听着符陵的话,震动的情绪已无以复加,缓缓地闭上眼,但不争气的眼泪仍不断涌出来,顺着面颊凉凉地滑落,楚翔嘶声道:“是我违背誓言,辜负陛下,但凭陛下处置!”没听到回答,只察觉有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双眼睛在仔细地端详自己,楚翔却不敢睁眼,不敢面对那眼底无边的伤痛。两人就这样静默着,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面前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象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过了好一阵,有手指慢慢地划过楚翔脸上的血痕,轻柔地摩挲,似是安慰,符陵的声音象是很远很远的叹息:“翔儿,朕说过不再伤害你……”
那只手温柔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带着熟悉的温度,楚翔忽然很想扑进他的怀抱,抱着他大哭一场,为他,为自己,为命中注定的绝望,而那怀抱也必定一如既往地温暖,能抚平心中最深的伤痕……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象只木偶一样地一动不动。突然右手被符陵紧紧握住,片刻后松开时,楚翔手心中却多了件硬硬的东西。楚翔一惊,却听见脚步声,睁开眼,正看到符陵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随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沉重的大门关上了,室内的灯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只有暗淡的星光透进窗户,投射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楚翔松开手,手心里是那个白底青花的小瓷瓶,正是先前符陵用来装药的,楚翔才想起自己竟忘了问这药的名字。小小的瓷瓶握在手中,似有几千几万斤重。楚翔手脚并用爬了几步,爬到寝宫门口,一阵气窒,再没有力气去打开这扇门。靠在门上,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蜷成一团,象是要把一颗心都呕出来。
良久,楚翔才缓过了气,象是沙漠里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但眼泪却又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楚翔干脆不去管它,任泪水畅快奔流,只死死地咬住嘴唇,拼命压抑着哭泣声……他自年前被俘去国,于生死早不挂怀,但从未如此悲伤,今日符陵亲口答应放他回去,本是梦寐难求之事,但他心中却象是有数万根针扎,痛得一阵阵抽搐,似乎眼泪流尽也无法平息这剧痛。眼前晃来晃去都是符陵那掌心的鲜血,和当时他输入自己体内的鲜血一样地殷红,一样地触目惊心……楚翔凄然道:“陛下,我的心早就留在了长江的对岸,从未带到这里来,你早就知道,却要缘木求鱼。”是的,一切他都早就洞若观火,偏自己还一门心思琢磨算计,当真愚蠢可笑之极!楚翔想笑,但忽似看到符陵眼中那绝望和哀伤,他明知道自己不过是骗他,还是要闭着眼睛上当,动了心动了情,还差点把性命赔了进去,原来天下无敌的秦国皇帝,才是世上头号大傻瓜,这真是个天大的秘密呢!楚翔咧了咧嘴,笑得却比哭还难看,胸口如有一块万斤巨石压着,无法呼吸……
楚翔挣扎着爬起来,打开门走到外间,外间空无一人,想是侍候的太监都被符陵遣开了。楚翔走到大门口,打开宫门,他身上只穿着件单衣,还被符陵撕破了前襟,冷风袭来,不由哆嗦了一下。几个值守的太监听见动静,忙跑了过来,惊问道:“楚大人身体欠安,怎不休息,这么晚了要上哪里去?”
楚翔摇了摇头,忽道:“我想到湖心的蟾宫岛上去看看。”
太监大惊,忙道:“楚大人,这可使不得,湖面上已结了冰,行不了船,何况现在已是深夜……”
楚翔道:“那就算了,我随便走走,不用管我。”信步往湖边走了几步。
楚翔生病多时,几乎足不出户,但符陵早有吩咐,要下人尽心侍候不得违抗。太监见楚翔面色沉沉,不敢多劝,忙飞奔回屋取了大衣来为他披上。楚翔拢紧大衣,仍挡不住彻骨的寒意。慢慢地踱到湖边,倚靠着一棵柳树,枝条轻摇,簌簌地落了楚翔满头的雪花,楚翔伸手折下一段柳枝,那枝上的柳叶儿早已掉光。楚翔下意识地一寸寸折断那枯枝,留春园,毕竟不是江南啊……天上不见皓月清辉,唯有寒风扑面,几颗残星映着枯草丛中的点点积雪,分外凄清。楚翔远望湖面,黑漆漆地没半点灯火,湖心的揽月楼应仍在,但要想再泛舟湖上却终究是不可能了……那些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日子都是一场梦,自己为他设了一出戏,他却把这出戏化成了一场梦,一场最美的梦,梦中有真也有幻,有他也有我,但再美的梦也会被惊醒……
第三十五章 挥手自兹去(上)
楚翔在湖边站到天色微明才回屋,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睡到醒时看外面天又已黑了,一翻身坐起来,虽仍有点头晕,胸间却不似往日那般气闷难受,心知是符陵给的药之奇效,从怀里摸出瓷瓶,端看了半晌,仍是打开瓶塞,倒出三颗药丸,旁边早有人递了温水过来,楚翔依法用水化开,服了下去。
楚翔吃过药,摸摸脸上,昨日的红肿血痕似已消去,但心头的疼痛却一分未减,不想用饭,亦不想起床,仍躺下去闭目养神,迷迷糊糊中忽似有人拼命摇晃自己,楚翔睁眼一看,却是楚栩,见楚翔醒了,楚栩一脸兴奋:“哥!你醒了?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楚翔闷声闷气地道:“是秦国皇帝答应放我回去是吧?”
“哥,你已经知道了?”楚栩喜笑颜开地正待往下说,却见楚翔脸色发青,极为难看,“哥,你怎么了?不舒服么?”楚翔并不答话。楚栩心里打鼓,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你不高兴?对了,你原来说他不会轻易放你回去,难道是那秦国皇帝耍什么阴谋诡计?”
楚翔摇头,引开话题:“不管怎样,能回去都是好事,我怎会不高兴?你们怎么安排的?使团何时启程?”
楚栩笑道:“知道大哥归心似箭,当然是越快越好,最快大约是三日后吧,只是大哥你的身体怎么样?能不能长途奔波?”
楚翔强颜笑道:“我听到说要回去,这病已好了大半了。”暗暗叹道;符陵曾说良药易求,心病难医,眼下这病纵能治好,怕又会害上另一种病,却是永远好不了了。只道:“既然允许放我回去,便不必住在这里了,明日我便随使团到馆驿去住吧!”
楚栩又陪楚翔说了会话,楚翔神思恍惚,答非所问,楚栩只道是大哥身体不适,便告辞出来,第二日果将楚翔接到馆驿中。楚翔见过正使胡聪,两人从前同殿为臣,虽无甚私交,但关系尚好,大约是符陵已有安排,胡聪并未详细追问楚翔被俘后的经历,见楚翔病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不免唏嘘感叹了一番,命人准备了房间供楚翔休息。
很快过了三天,楚翔每日按时服药,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夜间咳嗽也轻了许多。楚栩每日都陪着他,若有使团人员来探望,也大都由楚栩接待。楚翔毫无情绪,众人只道他病重。楚翔日里夜里翻来覆去只想到临别那晚的情景,偶尔也想,若自己和符陵的事传了出去,归国后该怎样面对老母和小玉?却又道,人生除死无大事,反正命不长久,既是当初义无返顾的选择,现在便当承担后果。
周国使团忙着准备返程之事,但再未听到符陵的消息。到了出发这天,楚翔一早便听得门外喧哗,出去一看,却是符瑾,一身青色缎袄,寻常富家公子打扮,带了几个随从站在院子里。符瑾见楚翔出来,忙道:“楚将军,你好些了吗?我是特意来为你送行的!”说着让人捧过一个雕花食盒,笑道:“宫里的几样新鲜点心,带给将军路上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