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雪在幽冥山庄两年,冷焰制药时他也时常在旁观看,对药理略知一二,大致将拿来的药分了类。冷焰所藏尽是上好的药材,人参皆有儿臂粗细,戴雪令人拿去熬汤。又拣了几样别的药材交给郎中炮制。这些药中也有专治外伤的,戴雪让郎中打成粉末,加水调成糊状,却不假旁人,只让小二准备了干净的热水和毛巾,自己来给萧晖上药。
戴雪打湿毛巾绞干,刚碰到萧晖的伤口,萧晖猛地抖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戴雪见他眉头紧皱,象是极为痛苦,只觉心如刀割,不知道他以前昏迷时,还曾受过多少折磨?也许连昏迷都是奢望……戴雪忙紧紧地抱住他,一叠声地安慰道:“很痛吗?晖,我是雪儿,在给你上药,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再没人能伤害你,再没有了……”萧晖微微地挣扎了几下,渐渐平静下来。戴雪草草地给他的外伤上了药,对手脚断骨和后庭撕裂却无能为力。坐在床边,愁眉不展,心想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去万源谷找崔神医,看他能不能妙手回春。
等参汤熬好,戴雪喂萧晖喝了小半碗,见他的气色略好了点。折腾了半宿,萧晖昏昏睡去,戴雪靠坐在床头,暗想:幽冥山庄一夜覆灭,那些门人不知去向,此事多半很快就会轰动武林,不知会激起什么反应?江湖风波险恶,萧晖重伤昏迷,滞留在此,以自己的武功,难以照顾他周全,必须得尽快上路。但以他目前的情况,又怎能经得住长途跋涉?
戴雪一夜思前想后,忧心忡忡,还是决定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第二日一早店家赶回,把所有剩下的药材都搬来了,正要去买棺木,戴雪却让他赶快去雇一辆马车来。店家听说戴雪要走,暗中高兴,忙去准备。戴雪则选了些最为名贵的药材装好。待马车备妥,戴雪先让车夫卸了车内的座位,把药材、干粮和饮水等放到车上,又找了几床棉褥铺在车厢内,这才从床上抱起萧晖,放入马车。
临走戴雪吩咐店家尽为莫无伤下葬,便与萧晖一起启程。此去万源谷路途遥远,萧晖伤势沉重经不起颠簸,戴雪千叮万嘱,要车夫小心平稳,但马车本来简陋,虽走得慢而又慢,仍是摇摇晃晃。每颠簸一下,萧晖便在神智不清中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呻吟,戴雪只得将他抱在怀中,轻声安慰。恍惚间记得上次与他去幽冥山庄时,一路上他都这样照顾着自己,今日回看沿途的景物依稀来时,但心境却已大不一样……
戴雪怕遇上江湖人士生出变故,尽量绕开大道,有时就在车上过夜,啃几口干粮,萧晖却只喝得下极稀的清粥,戴雪干脆买了套锅碗米面,在荒郊野外没有人家时,便生火给萧晖熬粥。第一次在山间熬粥时,戴雪看到林间小鸟野兽远远地飞来跑去,怡然自乐,忽记起去年被困山谷中捕捉鸟雀之事,还有那只叫小不点的云雀……一时酸酸的涨痛塞满胸间,戴雪怔怔地发起呆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闻到一股焦味,一看一锅稀粥已变成了黑糊糊的锅巴……
六十一 转危为安
萧晖的病情反反复复,戴雪也只好走走停停,偶尔经过大的集镇城市,便休息一两天,找当地的名医诊病开方,好在戴雪所带的不乏合用的良药,加之他仔细照料,萧晖虽仍昏迷不醒,但病情幸未恶化。戴雪一路上不敢多和人说话,怕泄露底细,他在江湖上默默无名,倒也平安无事。
过了近一个月,总算到了万源谷附近,救人要紧,戴雪不先去拜见冉少阳,直奔崔神医处。戴雪让马车停在谷外,自己背了药材,抱了萧晖到草屋前,跪下道:“晚辈戴雪求见!”
“我正在制药,哪个讨厌的家伙在外头瞎嚷嚷?”门吱呀一声开了,崔神医探了半个头来,见是戴雪,不由皱了皱眉头,道:“怎么又是你?”
戴雪忙道:“上次蒙前辈疗毒,救命大恩戴雪无以为报,近日找到一些药材,大约对前辈有用,请前辈笑纳。”说着解下口袋来,满满一口袋尽是人参、虫草、麝香、灵芝、天麻等名贵药材。
崔神医随意翻检了一下,脸色缓和了些:“这些药材,倒也可以凑合着用用。你大老远来送药,这份心意我收下了。”唤过药童,令将药材抬进屋去,自己便也要转身离开。
戴雪见崔神医转身就走,对躺在地上的萧晖视如无物,慌忙叫了一声:“前辈请留步!”
崔神医转身道:“小娃娃,你还有什么事情?”
戴雪道:“晚辈这次来,还有一件要事相求。上回晚辈和萧晖一起去幽冥山庄寻找解药,萧晖不幸落入冷焰的魔窟,被冷焰用以采阳补阴,生命垂危。晚辈日前才与莫无伤前辈一起杀了冷焰,将他救出,恳请前辈救他一命!前辈若肯施救,晚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实崔神医早看到萧晖,对戴雪的来意自是了然于胸,他略知两人之间的恩怨,却恼两人的纠纷一再要自己来收拾残局,因此故意装聋作哑,只等戴雪来求他。听戴雪开口恳求,且问道:“若要我救他,你拿什么来交换?”
戴雪心头一凛,类似的话多年前也曾听冷焰说过,苦笑道:“我这条命本是前辈给的,前辈若要什么,只管开口就是。”
崔神医看他美目流转,神情凄然,却道:“我要你一双眼睛。”
戴雪听了,二话不说,右手食指和中指就朝双眼中插去,崔神医大惊,未想到他竟如此刚烈!好在崔神医的身手不弱,一掌挥去,戴雪没有防备,手上一震,偏了准头,只在白皙的额头上划出两道鲜红的血痕。崔神医道:“我并没有说现在就要,你先记下吧!你们二人日后若再要我来收拾烂摊子,就先拿你这双眼睛来换!”又道:“你先将他抱进屋来。”
戴雪听他的意思,竟是答应了,大喜过望,连忙磕头道谢,道:“都是晚辈的错,以后再也不敢。”抱起萧晖,随崔神医进了屋。
戴雪将萧晖放在床上,崔神医先诊了脉,道:“心脉受损,元气大伤,内力全失。”瞪了戴雪一眼,戴雪低着头不敢说话。崔神医令戴雪解开萧晖的衣服检查外伤,粗粗看了下萧晖手脚的骨折,崔神医道:“这骨折倒是可治,只是拖的时间长了,免不了多些麻烦。”查看了其余的外伤,“这些皮肉之伤看着吓人,却是不妨,一两个月后就可以痊愈。”见戴雪欲言又止,崔神医问道:“你要说什么?”
“这……”戴雪没开口脸已红透,咬了半天嘴唇,吞吞吐吐地道,“前辈,他……他后面伤得很厉害……”
“后面?”崔神医一时没明白过来,戴雪脸红到了脖子根,绞着双手不知该怎样解释。崔神医忽然回过神,也有些尴尬。将萧晖翻过身来,验了他后庭伤势,本来平静的脸上多了几分怒气,“冷焰这魔头,真不是人!”
崔神医上次与萧晖合力为戴雪疗毒,萧晖热忱坚忍,崔神医对他印象尚佳,没想到他去了幽冥山庄,再见时已是这般模样。检查完了,崔神医一言不发,走出门去,戴雪忙跟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前辈,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崔神医道:“他该醒时就会醒。只是他这内伤,是被冷焰采了元阳真气,就算醒了,也成了行尸走肉般的废人,而且还时常会陷入昏睡。”
戴雪一惊,忙问:“那该怎么办?”
崔神医沉思了一会,叹了口气,道:“我暂时还没想到好法子,先治他的外伤吧。”转身去旁边屋子配药。
等了一个多时辰,崔神医出来,交给戴雪一瓶药膏,吩咐道:“每隔一日,给他身上的外伤换一次药。”戴雪连忙谢了收下。崔神医又从包里拿出一些器具,对戴雪道:“你将他翻过来,分开他双腿。”戴雪依言做了,却见崔神医用棉花蘸了药酒,清洗后庭的血迹,接着又拿出一根浸在药酒里的棉线,用大针穿了,戴雪已知他要做什么,不忍再看,别过头去。崔神医忽想起一事,找出一枚药丸来,用酒化开,对戴雪道:“这是麻沸散的药丸,你喂他服下,可减轻痛楚,不然他若吃痛挣扎就麻烦了。”戴雪喂萧晖服了,过了片刻,果然萧晖的身体放松下来,沉沉睡去。崔神医这才动手缝合他后庭撕裂的伤口。等到缝完,已出了一身细汗,崔神医道:“七日后拆线,但这伤处还得仔细调养。”说了一些注意事项,戴雪一一记下。
崔神医道:“还有这断骨,不能再拖了。”拿出一套金针,先把萧晖的右手固定在床边,然后取出三枚金针,一枚枚钉入断骨处……大概是痛苦太剧,钉到第三枚金针时,萧晖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昏睡中痛醒了过来,满头大汗,眼神却一片茫然。戴雪忽见他醒了,又是惊喜又是心疼,忙抱住他的头,急急地道:“晖,你怎么样?很痛么?我们是在崔神医这里,给你接骨……”萧晖听若未闻,散乱的目光没有焦点。这时崔神医已接好右手,又找出两粒麻沸散化开要戴雪喂萧晖服下,萧晖闻到药味,尽力将头侧向另一边,但戴雪轻易就将他扳过来,撬开牙关,灌了进去。萧晖皱了皱眉头,认命似地闭上了眼睛……很快药性发作,崔神医顺利地接好了他的左手。末了对戴雪道:“明日再接双腿,如果顺利,半年后断骨就会恢复如初。麻沸散药性过后,他大约今日夜里就会醒来。”
六十二 万念俱灰
这时天已擦黑,崔神医自去歇息,戴雪忙碌了多日,却不敢懈怠,先为萧晖的皮肉外伤上了药,小心翼翼地为他换了内衣,又下厨去熬了锅米粥,趁着萧晖昏睡喂他喝了一碗。收拾停当,已过了子夜,忽见萧晖的眼皮动了一下,睫毛轻颤。戴雪的心头一阵狂跳,知道他就要醒了,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他,等了半晌,萧晖果然睁开了眼睛。
戴雪试探着轻唤了一声:“晖?”这次萧晖听到了,费力地扭过头来,盯着戴雪看了半天,眼光前所未有的陌生,戴雪着了慌,“晖,我是雪儿啊!你不记得了吗?”
萧晖脸上的表情木然,无神的眸子看不出是喜是悲,又过了好一会儿,象是终于想起了什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戴雪?”
他醒了!他还记得自己!听他亲口唤出自己的名字,戴雪顿时热泪纵横,曾以为再也等不到这一天……戴雪手忙脚乱地去拭泪,眼泪却越擦越多,干脆撩起衣襟,双手蒙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好容易平静一点,泪眼朦胧中去看萧晖,萧晖已移开了视线,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戴雪擦去眼泪,这些日子聚集心头有千言万语,真正面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你,你总算醒了……”想告诉他这些天发生的事,但怕他听到莫无伤的死讯伤心难过,又犹豫不决。
萧晖静静地躺了一阵,忽问:“是你救了我?”
戴雪点点头,想想又摇了摇头。
萧晖又问:“为什么救我?”
“我……我……因为,我……”没想到萧晖会问这个,戴雪竟答不上来,想告诉他自己的刻骨思念,想告诉他不会再向他复仇,却开不了口,今天来说这些似乎已经太晚太晚了……戴雪的双手紧紧抓住床边,关节都已泛白。
萧晖的嘴角动了动,象笑却更象是哭,挤出几个字:“你杀了我吧!”
戴雪一震,抬头去看萧晖,那双眼睛暗淡无光,早没有了昔日的光彩。戴雪含泪道:“我知道你受了……”他本想说“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但忽一转念,以萧晖的性子,怕是最恨他人的怜悯同情。尤其他受了冷焰那些非人的凌辱折磨,正是与自己当年易地而处,更会把自己的关心当成嘲弄,赶紧住口。
萧晖又道:“你不是一直要杀我么?为什么不动手?”
戴雪满心酸楚:“我知道你恨我。”
萧晖摇了摇头,道:“倘若能死在你手上,我不恨你,只会感激你……你若让我活在世上,我定会恨你,我多活一日,便多恨你一分。”说完闭上眼睛,再不看戴雪一眼。
萧晖中气虚弱,这几句话虽说得十分吃力,却清清楚楚,直如一把利刃,生生插入戴雪的心窝,将那颗心搅成了千千万万的碎片,散落一地,再也拼不到一起……日日盼他醒来,他醒后却是这番情形,哀莫大于心死……想到那漆黑阴森的地牢,戴雪打了个寒战,此时此刻他的心情自己本该清清楚楚,就算从人间地狱中逃出生天,但再也不是当初那神采飞扬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英侠……如今他万念俱灰,要怎样才能唤醒他活下去的勇气?不然纵有神医妙药,又怎能回天?
戴雪握紧了拳头,蹙眉沉思,忽然猛地冲上去摇了萧晖几下,萧晖被他摇得不耐,睁开了眼,戴雪大声道:“萧晖,虽然你是我仇人,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值得钦佩尊敬,没想到却是个懦夫!冷焰已经死了,你师父莫前辈为了救你,不惜与冷焰同归于尽,你怎能因为受了冷焰的折磨,要一心求死?”其实莫无伤死时并不知萧晖仍活着,戴雪故意用此激他,又抽出无情剑来,“你看看,无情剑就在这里,你师父死前留下遗言,要你继承衣钵,持此剑将无情派发扬光大,你怎能辜负他的期望?”
萧晖看到无情剑,脸色略变了变,但很快恢复木然。“既然冷焰已死,师父的仇也不用报了。我已成废人,又早被师父逐出门墙,若由我执掌无情派,只会让无情派蒙羞,谈什么发扬光大?”
戴雪一时无言以对,莫说萧晖现在武功全失,就算有朝一日他功力恢复如初,但在幽冥山庄那一段不堪的经历若有人传了出去,曾蒙受此奇耻大辱,他又怎能以一派掌门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戴雪本对江湖的名利争斗毫无兴趣,叹口气,再一想,他就算没有武功,自己练了天罡神功,找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和他隐居,也未尝不可,就象当时在雪峰下的山谷中,从此再无烦忧……想到这,戴雪心里隐隐欢喜,但一抬头看到萧晖枯槁惨白的面容,这点微弱的欣喜如凄风冷雨中摇曳的烛火,转眼就熄灭了。以萧晖往日的骄傲,他岂愿受自己的保护,一生寄居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何况他毕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若一生与他厮守相伴,日后又有何面目到地下去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