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公听着头都大了,这么多的门门道道,如何能分辨得清谁奸谁忠?
然而萧翌隐瞒了一点,还有一种人,是想谋权篡位的。
西苑外跪请的百官,打出的口号则是:清君侧。他们要求陛下罢黜沈嘉,交由三司会审。在萧翌分析的几类人中,沈嘉是唯一能串连起他们的那条线。
所以,当张旭煽动百官,说出“清君侧”三字后,一下子就击中了京中官员之心。这才有如此多人跟随他,堵在西苑门口。
玉熙宫先后派了太监,好言好语劝众官员散退。他们说陛下御体抱恙,无法见众臣。
可张旭早就想好应对之策,他高声道:“臣等未看到有御医出入西苑,且不见脉案。陛下病情到底如何,怎可听信尔等一面之词?”
“就是,就是!”有早已厌恶宦官的官员附和道,“自去岁冬,陛下不视朝,不理政,臣等上的奏疏,全都是司礼监批红。是不是你们借陛下之名,打压异己,独揽大权?”
“陛下受你们这些宦官和沈嘉的蛊惑,不见朝臣,你们得意了?”一位白发苍苍的官员对着宦官怒道,“阉人当权,大梁要亡!”
“到底是皇上不愿见百官,还是你们阻止皇上不见百官?”都察院的官员也站了出来,愤愤道,“臣等一日不见陛下,一日不退!”
传话的内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灰溜溜的逃了。
沈嘉自从杜涣入狱后,就搬出玉熙宫,一个人在家中避嫌。他虽然心急,但也没办法出去打探消息,直到程阁老派人来传信,沈嘉才知道西苑门口发生的事。
沈嘉乔装打扮后,随着程府家奴来到了师傅的书房。他刚一进门就问道:“恩师,西苑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没有一人撤退。”程阁老眉头深锁,鬓角头发又白些了。
沈嘉闻言怒道:“京官围聚西苑,他们要逼宫吗?”
“即使有些人是担忧陛下才去的,但他们跟着张旭一起胡闹,已做成逼宫之势。”程阁老问道,“你经常去西苑陪伴陛下,陛下可有说过什么?”
沈嘉仔细的想了想,“对了,陛下说,张次辅和夔王有所勾结。”
“当真?”程阁老微微一惊,若真如沈嘉所言,这确实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锦衣卫查出的,应当不会错。”沈嘉答道。
程阁老历经三朝,竟然没看出来张旭有此等狼子野心。他捋捋胡须,“可夔王……夔王要是想篡位,何必等到今天?”
“陛下也说夔王不会谋反。”沈嘉说道,“陛下还说,夔王不按常理行事,睚眦必报。学生猜测,他恐怕是针对我。”
“果然是夔王的作风。”程阁老冷笑一声,“我想,陛下已运筹帷幄,只等张旭自投罗网。”
沈嘉见状,微微放下了心,但他担忧萧翌的身体,叹气道:“不知这场闹剧,什么时候能结束。”
“那要看陛下的身体。”程阁老突然严肃道,“长青啊,你告诉老夫一句实话,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沈嘉闻言一愣,他不知道程阁老知道多少,只好含糊道:“如今已大好。”
“如今?”程阁老玩弄着字眼,“那以后呢?”
“以后……以后谁说的准呢?”
“长青,老夫不跟你绕弯子,我知道你请了个民间的大夫替陛下治病……”程阁老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准确说是解毒。陛下之前在西北毒发时,我就在旁。”
程阁老原是秦王府的幕僚,萧翌的真正病因,本就瞒不过他。
程阁老继续说道:“当时王府请了无数大夫,可没几个能诊出病因。后来终于有人查出是毒,但如何解毒却是一头雾水。陛下登基后,瞒着朝臣,不愿让御医诊断。不知陛下如今病情如何了,你找的大夫能解毒吗?”
沈嘉见师傅如此坦陈,他便如实相告了,“陛下这次毒发,毒性已由双腿扩散到双手了。”
“竟如此严重。”程阁老终于明白,陛下为什么不亲自批阅奏折了。
“我请的名医还在试药中,他说如果能查出寒毒的配方,他就能配出解药。”
“要快啊。”程阁老着急道,“不到十年了。”
“什么不到十年了?”沈嘉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吗?”程阁老奇怪的看向沈嘉,“若不能配出解药,陛下活不到十年了。”
这个消息犹如大夏天中一盆冷水浇到沈嘉的头上,将他淋了个透心凉。沈嘉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反反复复响起四个字:不到十年。
怎么会,怎么会?为什么萧翌要瞒着他,为什么范大夫也不告诉他?怪不得萧翌急着培养肃王,怪不得他老说什么生生死死的不祥之语。
沈嘉至今才明白过来,突然落下了泪。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滑过脸庞,掉在地上。
“长青?”程阁老看沈嘉哭得如此伤心,有些不解。他之前从未见过沈嘉流过泪,难道沈嘉和陛下的君臣情谊,已如此之深?
“我……我没事。”沈嘉强迫自己止住眼泪,又拜托师傅,“请不要告诉陛下,我知道此事。”
“……好。”程阁老沉思片刻后答应了,他深深望了沈嘉一眼。
作者有话说:
走过路过,投个海星吧。
第59章 折桂令(四)
沈嘉浑浑噩噩的被程府的小厮送出门,再回过神来时,已到了家。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家中,他的大脑已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心中的一个执念反而愈发坚定,那就是帮萧翌变法成功。
不成功,便成仁。
另一边,刚刚送走沈嘉的程阁老,也陷入沉思当中。他回想起沈嘉听闻陛下命不久矣时的反应,想起陛下对沈嘉的器重,想起他们二人才认识两年,却已有莫名的信任和感情。
这是一种超脱君臣之前的感情,程阁老不愿意往下想,他实在想象不出来,陛下和沈嘉会是那种关系,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定要阻止他们。程阁老实在不愿意看见自己辅佐的君主,和自己的学生,因断袖分桃而被天下人唾骂。在事情还未传开之前,他必须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短短一夜很快过去,微弱的晨光从窗外洒向玉熙宫内。萧翌一夜未睡,他随意披了件外袍,盘腿坐在床上。他见陈公公带着服侍的宫女太监进来了,开口便问道:“外面有人退吗?有人倒下吗?”
“一人未退,也无人晕倒。就是有几个老臣,眼看着快受不住了。”陈公公一直派人盯着呢,可那些大臣们真够倔强,硬是在寒冷的春风中跪了一夜。
皇帝没说什么,在木棉木槿的服侍下沉默的漱口净面,穿衣束发。木棉替陛下梳头时,在镜中看到陛下的黑眼圈,便知他昨夜又失眠了。
萧翌梳洗好后,传召在外间候着的锦衣卫指挥使,只听蒋骥报道:“夔王一直在府中没有出来过,不过府中下人一直往西苑来来回回的跑,看样子是在打探消息。”
“他这回倒是很有耐心。”萧翌冷冷道,“派人继续盯着。”
“是。”蒋指挥使领命而去。
萧翌确实在等,等他的好弟弟露面。若夔王不出头,怎么能暴露张旭的狼子野心?
想到此,萧翌转头问候在身边的陈公公:“尽忠,派人去喊话了吗?”
说起此事,陈尽忠就头疼。他哭丧着脸对主子抱怨道:“今早派去的小太监又被骂回来了。现在宫内的人说什么,大臣们都不会相信。陛下,下午还派人去喊话吗?”
“虽然没用,但姿态要做足。”萧翌说道,“我们这边不示弱,鱼儿怎会轻易上钩?”
萧翌的想法没有错,此刻在夔王府中,萧竖确实是坐立不安。他听着下人回报,西苑门口既不见沈嘉出头,也不见陛下露面。只有张阁老带着大臣们,一直跪在宫门口请愿。
“沈嘉不是很能说会道吗,这回子当起了缩头乌龟?”夔王冷笑一声,“张旭这个老东西,到底行不行。那名举子和沈嘉,真勾结在一起了?”
“张阁老一直派人盯着沈嘉,肯定错不了。”小厮回禀道,“殿下,咱们要不要去西苑,再添把火?”
“等等,再等等。沈嘉不在西苑,我去有什么用?”夔王虽然已蠢蠢欲动,但此次他竟然沉住了气,不到最后,他不出手。
到了午时,天空中陆陆续续飘下了几朵雪花,一片一片洒向大地。清嘉四年的第一场雪,在如此肃穆的时刻飘落了。
雪没有下大,落在地上片刻便化了。但对于跪了许久的官员们来说,真是雪上加霜。他们厚厚的官服被雪水打湿,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有几个老臣的脸色惨白惨白的,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突然,有位大臣没有坚持住,一不留神栽倒在地。旁边跪着的大臣顿时慌了,还好锦衣卫和东厂的人一直盯守着,见状立马冲过来,将人抬走医救。
这场变故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扔下了一块大石头,顿时群情激奋。官员们一扫刚才颓废之色,冲着紧闭的宫门,开始大喊大叫,甚至有人哀嚎哭泣。
陈公公不敢隐瞒,直接跑到皇帝跟前:“陛下,有人昏倒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萧翌放下手中的兵书,“谁晕倒了,严重吗?”
“刑部左侍郎。”陈公公回道,“陛下放心,老奴请太医诊治过了,目前人已清醒。”
皇帝听说人没大事,点点头,望向窗外,“这场雪下的不是时候。”
“可不是嘛,年都过了,竟然下起了春雪。”陈公公在北京待了大半辈子,很少见到这般诡异的天气。
萧翌伸手抚在自己的膝盖上,陈公公看到后担忧道:“陛下,您的腿……”
“无碍。”萧翌说道,“天一降温,木棉就拿了汤婆子来,给朕敷过腿了。”
与此同时,夔王听说西苑门口有人昏倒了,立马笑开了怀,“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这种鬼天气,再病倒几个,到时候全算在沈嘉身上。”
而程阁老得知消息,则愁容满面。皇帝和大臣们隔阂加剧,又有臣子跪晕过去。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他身为首辅,怎能再袖手旁观?
“去备马车!”程阁老一边整理身上的官服,一边对管家说道,“另外,你亲自去沈府,将西苑发生的事告知沈嘉,让他……看着办。”
“奴才知道了。”管家看外头这天气,又给主子拿来了大氅,“天寒地冻的,您多穿点。”
“不用。”程阁老拒绝了管家的好意,“大臣们都在雪地里跪在,老夫身为首辅,自当与他们一同受着。”
管家暗叹一口气,远远的目送主子上了马车,向西苑方向驶去。
随后,他也骑上马,朝沈嘉的府邸方向,一路疾行。
第60章 折桂令(五)
西苑宫门外,众臣群情激奋,有哭的,有吵的,有骂的,虽然寒风凛冽,但臣子们的热情并不减。
在吵闹声中,一辆马车悄然而至。程阁老从温暖的马车上走出来,一脚踩在积了一层薄薄白雪的地面上,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他看向围堵在宫门口请愿的同僚们,心中暗叹一口气。随后大步上前,走到最前方,抬手示意所有人安静。
见首辅大人终于露面了,跪请的官员们全部噤声,一个个抬头注视着程阁老,眼神中充满了希望。
只听程首辅清了清嗓子,在寒风中高声道:“诸位,你们这是要,逼宫吗?”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很多人都是受到了鼓动,不明不白的跟着张次辅来此,从未想过逼宫造反。
罪魁祸首的张旭神色有些不自然,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咬牙否认,“程首辅,我们不过是请陛下下旨,抓捕沈嘉。首辅说什么逼宫,下官万万不敢。”
“呵呵。”程阁老冷冷一笑,“好,老夫暂不提逼宫,且说沈嘉之事吧。都察院不是抓了个举子,可审出什么口供?”
都察院的官员们自然也跪在此地,见阁老发问,所有人都望向了都察院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只好硬着头皮答阁老话:“下官……并未审出。不过有住在状元楼的举子作证,曾亲眼见过沈嘉和举子杜涣私会。”
“举子之间互相陷害,也不是没有的。”程阁老说道,“你的人证不可靠。”
左都御史闻言,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
“所以,才需要沈阁老去都察院自证清白。”张旭接话道。
程阁老以前没有防范过张旭,现在得知他和陛下的亲弟弟勾结,气不打一处来。他没有理会张旭的话,继续对同僚们喊话道:“诸位,在科举案发前,陛下早已交代过老夫,今科主考官为韩阁老。”
韩阁老?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此次科举沈嘉必为主考官。
“下官同在内阁,怎么不知此事?”张旭反驳道,“首辅可不要包庇自己的学生啊。”
这话说的相当厉害,点出了程阁老和沈嘉的师生关系。这样一来,程阁老证词的分量,则有些不足了。
程阁老被一向低调的墙头草呛了一下,气得胡须乱颤。二人的目光在寒风中冷冷对视,谁也不让谁。
正当首辅次辅交锋之际,又有一人赶到此地。
众人定眼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来者正是沈嘉。
沈嘉的出现,如同冷水入油锅,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亢奋了。
众人望着沈嘉一步步走来,眼神中有不解的,有嘲弄的,有鄙视的……他们的目光像刀剑一样,仿佛能穿透沈嘉的身体,将他扎出几百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