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身夺过祁子英的马,忍着浑伤口的剧痛乘了上去,拿着伤痕累累的□□,在陡然开阔的视野中奔跑起来。伤口已经不会再痛,嗓子已经喊到没有知觉,血液滚烫着划过他的皮肤,一点点冷却下来。
“齐礼疯了。”祁子英蹙着眉捂着胳膊的摔伤,慢慢地走到廊下,与唐蒲离一同看着那沾满鲜血的人影,啐了一口。
唐蒲离却笑了,“他没疯,也许这时候,他才是活着的。”
就好像蜉蝣的一生,当它们耗费数月甚至一年的时间终于蜕变为成虫,得以浮出水面、目睹人世之时,也正是它们生命即将终结之时。
一天,不,更短的时间,它们就将迎来朝生暮死的宿命。
“我,齐礼——”齐礼骑在马上,高举着手里断了的□□,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天大吼道,“生为天地子,亡作齐氏魂,不战不休,昭昭江山!”
他就像一个练武用的稻草人,浑身扎满了□□大刀,生命顺着血液一点点从身体里离开,可他却一点也不后悔。
对于他这个恶人来说,这个结局,还算不错吧。
视线里闪耀着的天空逐渐模糊,齐礼维持不住马上的平衡,仰面轰然摔在了地上。他身上插着太多的兵器,都被摔得七零八落,弹起的铁片让周围的人不自觉为他让出了一块空地。
最后的视线里,他感到唐蒲离的视线停留在了自己身上。这是前所未有过的待遇,在他是至高无上的太子之时,这个男人总是怜悯地赐予着自己的注视,却从来没有一次,能主动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过。
“你若是能早些醒悟,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唐蒲离走到他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替他合上了双目。
“此别,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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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的战马在林间飞速地奔驰着,仲春时节的草木枝繁叶茂,新生的枝丫擦着脸颊划得人生疼。
齐安被袁望喜护在怀里,回过头往身后看去,草木的间歇里能看到几个错落的人影,不紧不慢地缀着。
“殿下且宽心,那是属下的弟兄们,似乎……”袁望喜扫了身后一眼,“似乎藩帕的兵马没有追来。”
“他们自然不会追来,”齐安|拉了拉他师父送给他的兔毛大氅,掩住了灌风的领口,“比起我,他们一定会先去找父皇。”
“……”袁望喜一怔,旋即拧起眉头,“他们一时半会儿应当找不到罢?”
袁望喜趴在墙头目睹了完整的宫变,谨防重蹈覆辙,他方才不仅将齐安护送出宫,还让弟兄趁乱将知云也一同带上——这个宫女知道的不少,嘴却不怎么严,落在祁子英等人手里,绝对是要出事的。
“找得找不到,便要看淑妃娘娘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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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点完人马,祁子英宿在宫中,耗时三日,命人将整个宫殿都搜刮了一遍,可除了些没来得及带走的金银珠宝,整座皇宫里半点值钱的都不剩。
大约唯一还有点价值的消息便是尹正清不见了——他之前作为齐景的心腹,是插入枢密院内部的得意兵器。不过眼下齐景已经伏诛,这件兵器扔着不管,也不碍事了。
“嘁,还是让那狗皇帝逃出宫了。”祁子英不满地踹了一脚那明黄色的龙椅,“阿离,你可知他们的去向?”
唐蒲离寻了个干净的柱子靠着,闭目养神。
“早先就同你说了,莫急。”
祁子英笑了笑,撩起袍子,在他附近的台阶坐了下来。
“我若是急,就不会等你到今日了。”他看着唐蒲离英挺的侧脸,言语之中透出压抑不住的得意,“我知道你一定相信不是我动的手,况且,我这一方才最有可能胜利。”
“你只相信实力,既然齐氏天下已经乱了,那还不如干脆江山易主,只要让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安居乐业,只要坐上高位的君王圣明,是谁来统治又有何妨呢?”祁子英越说越激动,他坐不住了,直起身子要拢住唐蒲离的肩,却见他突然睁开了眼。
冰凉的眼眸仿佛迎头一盆冷水,将祁子英澎湃激动的心绪浇灭得一干二净。
“来了。”唐蒲离只看了他一眼,视线便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
宫女打扮的女人朝他们半躬下身子行礼道,“小六见过唐大人、祁公子。”
“你是淑妃身边的宫女吧?”祁子英上前一步,“他们去哪儿了?”
小六恭顺地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亮光。
“请随我来。”
第60章
京畿的土地在十余年前的火灾之后就被征收了,当时农户撤离,留下了好几废弃的茅草屋。淑妃带着宫里的几个丫鬟,已经在这不算屋子的屋子里躲了好些日子。
年久失修的屋顶漏风又漏雨,屋内的家什早就被蛀烂了,勉强捡了几个木板往地上一铺,权当床用。
逼宫的消息直到第三天晚上才传了过来,淑妃便一点睡意也无,读完小六传来的信,便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手中的黑曜石发呆。
这颗黑曜石本是她送给司南的,可那个固执的青年却在再次拜访之时,执意将它还了回来。
淑妃还未出阁的时候,曾跟随母亲归宁盛氏,那时候还见过牙牙学语的司南,一向严肃的盛易把他抱在怀里,拿麦芽糖逗小孙儿,眼睛都笑得找不着缝。
转瞬之间,盛氏便化为了虚无。淑妃的母亲是庶女出身,好歹逃过了一劫,可也因为思念成疾,在盛氏覆灭后的没几年便早早地逝去了。随后不多久,她那念旧情的父亲也撒手人寰,将产业交给了叔父打理。可她叔父拿了钱,却还想要权势,逼她投了入宫的牌子。
她人生的头十几年过得孤苦又寂寞,直到生下了活泼可爱的沁宁公主,看到平日肃然的皇帝在小公主面前威信全无之时,她突然体会到了多年前盛易含饴弄孙的幸福。
为了沁宁,她愿意付出一切,只要沁宁能健康、安心地活下去。
她很清楚,若是齐氏天下覆灭了,老皇帝离世了,沁宁作为前朝公主一定得不到好下场。在性命无忧之时,她尚且可以考虑当唐蒲离的眼线、除去皇后和太子这些琐事,但朝廷不稳之时,她便能立刻断了之前的所有合作。
答应司南的计划也许是这个朝廷唯一的生路,当时听完青年的阐述,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也许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她和明妃很相似,宫中的日子实在是太孤寂,孩子成为了唯一的寄托。身为母亲,她们能为孩子倾其所有,哪怕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哒哒哒——”
门口传来了错落的马蹄声,淑妃起身推开茅草屋吱呀作响的破门,迎面撞上了带着藩帕军前来的小六。
“这院子未免也太破、太小了些。”祁子英牵着马在狭小的庭院里巡视一圈,不可置信道,“人呢?”
“人,不就在这里吗?”淑妃拢了拢耳边的散发。尽管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洗漱,身上沾满了尘土,但举手投足之间还是原来的优雅。
“谁要你这个女人?我是说……”祁子英话头一顿,脸色骤然变了,伸手要去掐一旁的小六,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你们骗我?皇帝不在这里?!”祁子英睁大了眼睛,粗哑的嗓音拔高了音调,显得更加吵闹难听。
“祁公子,你只问了人在哪里,而我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只知道娘娘在何处。”小六转身挡在了淑妃身前,平淡地回答着。
“小六,入宫这几年,口条练得不错。”唐蒲离挑了挑眉。
“多谢大人夸奖。”小六一边道着谢,一边抽出了藏在袖中的软剑。
“唐蒲离!你的人竟然叛变!”祁子英紧了紧眉头,转身就要命令人马过来,却被唐蒲离拦住了。
“陛下不在这里,但也不在宫里,京郊附近又都是藩帕的兵马,想必也离不了京城多远。”唐蒲离悠悠一笑,“那就让唐某来猜猜陛下去了何处。”
“这里是北郊,靠近十余年前发生火难的寺庙,现在看来只有你们在此,那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唐蒲离缓缓道,“那么,陛下应该不会在这附近了。”
“北郊排除,西边被藩帕的人马驻扎,往东走又是海,那……陛下应当在南郊吧?”
“唐大人,我不会回答的。”淑妃脸色微变,手指慢慢缩紧了。
“南郊的话……我记得陈俞之前藏匿私茶的仓库就在那附近,倒是一个现成的落脚点。”唐蒲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陛下,是在那里吧。”
“……”淑妃脸色一白,脚下一个踉跄,被小六扶了一把才站稳。
“南郊仓库,快去!”祁子英兴奋地跑了出去,命令人马呼啸着踏着铁蹄往南边飞驰而去。
淑妃绞着手指,在小六的搀扶下慢慢后退,刚要退回屋里的时候,却被唐蒲离叫住了。
“本来应该是这么推测的,可是啊……娘娘好像演得有些明显了。”
月光背着他落下,他整个人都埋在阴影之中,只剩一双眼眸亮如明镜,锐利地撕破她努力架起的层层伪装,看到了她最想隐藏的内里。
“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唐蒲离温和地笑了笑,“其实陛下不在南郊,就在这附近吧?”
淑妃腿脚一软,在他带着笑意的视线中跌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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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唐蒲离转身离开了院子,叫住骑在马上正欲离开的祁子英。
“他们不在南郊,”唐蒲离道,“应该就在这附近,这里都是山,他们可能是想利用地势掩藏自己,但同样也因为都是山,所以能住人的地方不多。”
祁子英登时傻眼了,“什么,不在南郊?我让人都去南郊了!”
“还剩多少?”
“几乎都已经离开了,”祁子英看了看身后的人马,“只剩大约百人了。”
“差不多了,”唐蒲离扫他一眼,翻身跨上马,“你我先去踩点,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说得有道理,还是你脑子清楚。”祁子英赞许着,扬鞭跟着唐蒲离的背影驱马跟上。
月亮被枝丫和云彩掩盖得黯淡,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了阴影之中。于是在视线所不能及的暗处,有人缓缓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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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战乱从仲春开始,直至谷雨降至仍在持续。
大半个月的时间在路上眨眼间就过去了,期间沈奇多次试图给留在京中的兄嫂寄去家书,可这些信仿佛石沉大海一般皆无回应。
顾忌着司南的伤势,马车赶不了太快,即便是日夜兼程,众人抵达蜀中之时也已经是三月十五。估摸着除去休整的五天,再西行半个月,便能摸到漠北与中原的交接。
司南临走前几乎将他能调动的所有兵马都交给了袁望喜,现在同行的只有数千公主府亲兵。所幸皇帝早在暗中批下许可文书,沈奇才得以差遣这些曾经与他兄长一同奋战过的将士。
而司南,目前仍然官至校尉,也没权没势,压根没法差遣这些人,只能帮着清点兵马,补充粮草,检查兵器。可军中账目繁复琐碎,实在是忙得头大。所幸容歌闻讯而来,带着他一干精于算计的手下赶来帮忙,还从百姓手里征集了不少物资,减轻了他们不少负担。
休整的第三日,袁望喜抱着齐安快马加鞭地赶到,也带来了这半个月来第一封来自京城的情报。
“小南哥,唐蒲离彻底反叛了。”袁望喜翻身下马,顾不得喝口水便着急道,“我们翻出京城的时候,京畿西郊已经彻底被藩帕军包围,人马虽与沈武将军的持平,但他们个个兵强马壮,彪悍异常,唐蒲离还帮他们,京城怕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司南抬手塞了口水。
“沈武当驸马爷之前可是与徐朗齐名的将军,唐大人再了解京城,也不善用兵。”司南一边堵他的嘴,一边拿走了齐安手里满满当当的水杯,“这都第三杯了,再喝你饭要吃不下了。”
齐安巴巴地眨着眼,满脸写着还没喝够。
“你们路上赶得是有多急啊,给孩子都快渴死了。”司南戳了戳他喝得鼓出来的小肚子,把水杯拿得离他远了一些。
袁望喜仰头咕噜噜灌下一大杯水,将空了的水杯往桌上一扔,“不是我说,小南哥,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离京,如果你一直留下来,唐蒲离会不会就……”他话头一顿,挠了挠头,“毕竟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
“无论我是否在京城,他的选择都不会变,与其被动地等我研究明白他的想法,还不如自己先布置起来。”司南无奈地笑了笑,“喜欢又不能当饭吃,况且我喜欢他,也没追随他的选择啊。”
“啊。”齐安忽然轻呼了一声。
“你怎么又喝!”司南发现他趁自己不注意又去接了一杯水,赶紧将水杯收走,却见他拽了拽袖口,示意自己往营帐前看。
于是唐古被几道视线刷刷地钉在了地上,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是……前宰相唐古唐大人吧?”袁望喜行了礼,转头小声地跟司南咬耳朵,“唐老先生怎么在这里?他不应该在……咦?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没事吧?”
“怎么能没事呢,”齐安低声嘀咕着,“师父刚刚在岳父面前激|情示爱了。”
“你闭嘴。”司南立刻把一大罐水塞到他手里。
“咳咳,那个,蒲离他这方面从来也没瞒着我,所以……无妨。”唐古战术性地咳了两声,拍了拍司南的肩膀,“我当初面对相似情况的时候,可没你想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