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那头,徐大人的侄子徐运瞬时间怒目圆睁,几大步就跨出了府门,一边冲向杜生一边大吼:“你冲我来!”
修易和循清对视了一眼,从循清的微微摇头中读懂了暂且不动的意思,于是便也继续不动声色地看这场戏。
“徐运!”杜生的眼珠子瞪得像是要从眼眶中挣脱出来,他见徐运马上就要到跟前,立马竖起柴刀,径直扎进了徐大人的大腿。
徐大人登时疼得大叫了一声,这一声立马见了效,生生让徐运顿住了脚步。
杜生立马又拔出了柴刀,重新横在徐知州的脖子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徐运喘着粗气,朝杜生大吼。
“我想你死!”杜生喊得用力,手上不住地在抖,看得周围的人好是心惊。
“你来杀,来杀啊!”徐运看着他叔叔衣服前襟已经被血浸透,越看越心慌,一时间只觉得头昏脑涨。
徐运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对杜生说:“我不还手,你不信我。我断不了四肢,我挑了脚筋,你放了他,行不行,啊?!”
“挑手筋!”
徐运怒极反笑,道:“好。你若反悔,我拼了命也能碾死你!”
匕首寒光一闪,眼看着尖锐的刀尖就要刺入徐运手腕的皮肤了,一声女人的惊叫把他的动作叫停了:
“不要!”
人群中本来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腿前还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那女人吓得面无人色,嗓音克制不住地尖了起来:“鸿运,你死了,你叫我们娘俩怎么办啊?”
“谁叫你俩出来的!”徐运急忙回头对她道:“回家去!”
那头拿着柴刀的杜生呆滞地看着徐夫人和她的女儿,使劲咽了好几口口水才干涩地开了口:“你有妻子?你这样的畜生,还有女儿?”
徐运面色铁青,催促着妻女:“回家!”
徐夫人却根本不听他的,只拉着女儿的小手,来到杜生跟前五步远的地方,“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还回手拉着懵懂的女儿也一并跪下了。
“你干什么!”徐运急忙要过来扶。
“你站那儿!”杜生又竖起柴刀,直指徐知州的咽喉。
见丈夫被喝住了,徐夫人忙直视杜生,二话没说先给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徐夫人再抬起头时,额前碎发沾了血,黏在了一起,但她丝毫不在意似的抖着声音开口:“这位大人,是姓杜吗?杜大人,我夫君做错了事,我们全家做牛做马,只要您愿意,我们用一辈子给您赔罪。鸿运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求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们孤女寡母的份儿上,垂怜我们娘俩,别叫憬儿这个年纪就没了爹啊!”
看着杜生眼神不定,看着憬儿出了神,徐夫人忙拉了拉憬儿的小手:“憬儿,抬头,叫人,啊。”
小女孩跪在地上,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但仍然乖巧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怯生生地叫道:“杜叔叔。”
杜生愣了一下,眼里毫无预兆地落下了两滴眼泪。但他好像又突然冷静了不少,手也不抖了,只是刀更沉稳地横在徐知州的脖子上。
他看了一眼憬儿,随后转向徐夫人,说道:
“我不是什么大人。徐夫人,你知道吗?十五年前,我也有一个女儿,小名儿叫粲粲,就像令千金这么大。你觉得一声‘杜叔叔’,就能让我放过你丈夫吗?那我的女儿呢,她叫我‘爹爹’啊,她怎么办啊?”
杜生说了几句话,就觉得嗓子发紧,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妻子没有您这样会说漂亮话,她若是有命看到现在的我,可能吓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可是作为一个丈夫,我怎么能不为她出了这口恶气?她身子不好,我们求医问药也不顶用,本来我们以为不会有孩子了,可你知道她怀上粲粲以后,我们多高兴吗?徐夫人,你知道你丈夫是做什么的吗?我想你是柴州本地人,你不知道的。我来告诉你,他是个人贩子。徐运,还是你口里的徐鸿运,是个专门贩卖小孩儿的人贩子。这世间岂止是我一人想杀他?他干这龌龊事,足够他阳世千刀万剐,阴司刀山油锅全部走一遭!”
杜生双眼里全是恨意,压抑了多年的恨意、在知州府门前蹲了这么多年的汹涌的恨意。
“他拐了我的女儿,放火烧死了我的妻子。徐夫人,我今日杀了徐运,你们是孤儿寡母。”杜生抬起左手,伸出食指重重地一下一下点在自己心口,赤红着双眼,清晰无比地说道:“我留在世上成了鳏夫,我妻女在下面又何尝不是成了孤儿寡母!”
徐夫人低声抽泣,却顾不上拿帕子擦擦脸,只接着说:“鸿运以前是走南闯北的,做过很多坏事,可他搬来柴州这十年来,他无一日不是在向善啊!鸿运来第一年,就跟着叔叔去剿匪,他带头冲锋陷阵,身上被土匪砍了多少刀?你问问这柴州百姓,哪个不拿鸿运当恩人。鸿运为了柴州百姓,出过汗、流过血,柴州今天的安定是他拿命换的啊!我知道这不能抹掉他十年前做过的坏事,可能不能当他已经死了?鸿运剿匪那几年,有多少次就在鬼门关来回晃悠,有多少凶险,大夫都说没得医了。您能不能,我求求您,您当他在那无数个凶险的夜里没醒过来,死了,行吗?”
深夜的石路冰凉,隔着膝盖骨穿透了徐夫人单薄的身体,她像她女儿一样微微发抖,但目光中满是乞求与希冀。说完这些话,徐夫人不顾丈夫阻拦,又“砰砰砰”给杜生磕了三个头。
“杜大人,只要您答应,我们今夜收拾东西就走。我们连夜到一个小村子里了此残生,绝不再出现在您面前,您就当我们全家都死了,行不行?”
徐夫人又用手指戳了戳一旁的女儿。
怯生生的稚嫩童声再次响起:“杜叔叔,憬儿求求您。”
杜生望着徐夫人面前那一小汪血,扯出来一个凄惨又难看无比的笑容。然后他抬着头看着徐运,道:“你就这样看着她们为了你的命,在这儿跪着?”
徐夫人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一旁的丈夫回头指了两个衙役,然后深深地看了她和女儿一眼,头半句说给衙役,后半句说给妻女:“兄弟,送你嫂子回家。带着憬儿,改嫁吧。”
徐夫人被夜风吹麻了的头脑猛地清醒了过来,激烈地在两个衙役胳膊中挣扎,口中还在不断叫着、求着杜生。
见母亲如此失控,憬儿终于不负众望,大声哭了出来。
一时间,女人的尖叫声、小女孩的哭声、男人的哑声催促声,让入了夜的街道热闹了起来,更胜早市。
这时,一个老婆婆开口对杜生说:“逝者已矣,更何况尊夫人未必也希望看到你这样。一家家破人亡已是不幸,又何苦再拖另一家原样来这一遭?”
“何苦?”杜生被气笑了:“那我怎么办?我就大慈大悲,原谅他?当他没拐过,没杀过?!天下人都这般想,还设什么律法!反正杀了人都要被原谅,不是吗!我今天杀了你,你也会撑着一口气告诉你儿子别杀我?”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那老婆婆旁边的男子喊道,又继续碎嘴子补充了几句:“你好歹也在柴州城待了这些年了,你敢说你不认识柴州徐鸿运?咱们能好好活着,谁没受他的恩惠?你有心吗?”
立刻就有人附和:
“是啊,他当年怎么带头剿匪的,我们都记得,我们可都还没死呢!”
“你杀了他报仇,那你杀了我们柴州城的恩人,我们是不是也要找你报仇啊?”
“对啊,非得全死了你才高兴?”
“实在想不开就出家吧,空门化化你这杀孽。”
“出家吧。”
“我看在理,出家吧。”
“听听,听听你们。”杜生冷笑了一声:“都在为他说话,他是你们柴州的大恩人,我是个异乡人,在这里便讨不得公道是吗?无妨,我今日也不是来讨公道的,我自己的公道自己主持便罢!徐运,挑啊!”
这时候,刚被带走没几步远的徐夫人重重地咬了一口衙役,竟真挣脱了,顾不得仪态,大步跑了过来,她跪坐在地上,急切地朝杜生开口:“杜大人,杜大人你听我说。即便是咱家女儿被拐走卖了,也不见得找不回来,您说是不是?您一死了之,您女儿又身在何处?我们去给您找,好不好?我们找,一定找得到,一定找得到。”
“夫人,听话,回家吧。”徐运转头看着面对着他不住摇头地妻子,脸色灰败地说道:“找不回来了。我最后一批生意,那批孩子,全死了。那天晚上我去镇上谈买卖,装孩子的车厢,上了大铁锁。不知道哪个娃有火折子,可能是天黑害怕,照明的时候点燃了车厢,全死了,一个都没活成。”
--------------------
愿世界再无人贩子
第26章 团聚
徐运说完,仿佛心里压了好多年的事终于说出来了,他竟然在愧疚中生出一丝解脱感。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操,从那天以后,我看见火就害怕。我才明白我干的是什么畜生买卖。我知道,杜兄,我干再多的好事也抵消不了我的罪孽。不过,你是唯一一个追了我这么多年的父亲,我敬佩你。我愿意用这条命去抵罪,别挑什么手筋、脚筋了,吓着我闺女。杜兄,你来杀吧,我绝不抵抗。”
杜生耳边充斥着苦苦哀求的女人的声音,还有无辜幼童的哭声,他仿佛也疲惫了,说道:“你过来吧。”
徐运半举着双手,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了过来,直到他站定在杜生面前,闭上了双眼。
杜生一把推开了早已意识模糊的徐知州,举起柴刀朝徐运的心口扎去。
“噗”的一声,柴刀没入了胸口。
却并不是徐运的。
杜生睁大了双眼,看着电光火石间,他几乎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知道徐运的双臂力气仿佛有千钧重,一把就扭过了他的胳膊,他的手腕仿佛都被这男人捏断了。那把他日日夜夜研磨的柴刀,转头就毫不留情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哇”的一声,杜生呕出好大一口血,吐在了抓着柴刀的徐运的手上。
他好不甘心,他想伸手抓一抓徐运的胳膊,却轻易地就被徐运掰得错了关节。
杜生意识开始涣散,脑子里不太清醒了,一瞬间仿佛看到他的爱妻抱着他们的粲粲在对他笑。可十五年的恨意将他拉了回来,但他又提不起一丝力气。
真的就这样了吗?可真没用啊。作为一个男人,连保护妻女都没做到,连报仇都做不到。
杜生迷迷糊糊的时候,只见面前一片金光闪过,他愣愣地想:我也配成仙吗?
然后他就听到了徐夫人惨厉的尖叫声。那叫声直达颅顶,让他狠狠地激灵了一下,清醒了过来。他低头所见,是胸前金光闪耀,他的衣服上血迹未干,可心口的伤却痊愈了。
入眼便是呆坐在他眼前,没了双臂的徐运,他袖管空空,淅淅沥沥地淌着如注的鲜血。而徐运的两条胳膊正整齐地横在地上。
杜生再一抬头,看到的是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两步远的客人,那天早上吃了点油条就给了他散银的两个疑似朝廷命官的客人。此时再看那二位客人,恍若谪仙。
“多谢二位神仙搭救,是我那日有眼不识泰山。”
杜生还没说完,就被那白衣神仙打断了。
“你未免太相信他了。”
杜生刚欲开口,却被地上的徐运抢了先:“我想与妻女团聚有什么错!他生死别离受不住,我送他一程也去团聚,他聚他的,我聚我的,有什么错!”
“跟我没关系。”循清及其厌恶别人对着他大喊大叫,不耐地道:“你那手臂,哪来的,谁给你换的。”
徐运愣了愣,换了副脸色,高声叫道:“上来就砍人胳膊,你算个狗屁神仙!你哪个庙的,我定去砸了你的神庙,扒了你的神像,叫你从天上掉下来!”
循清的耐心耗尽,大半夜的扰了清梦,失了温暖的被窝,又吹着冷风看戏,他早烦得要命,冷笑道:“你说对了,我不是神仙,我是妖。巧了,你的手臂,就是从妖身上砍来的。”
循清一双妖瞳闪着璀璨的金色,在夜色中十分显眼。他一边抬手施了法使地上的人臂回了原形,在场的人定睛一看,正是老虎的两条前腿。另一边他抬手放出了个金色光圈,束在了徐夫人的颈间,直勒得徐夫人喉间只能发出语义不清的气音。
徐运瞪大了双眼,眼瞧着循清没有收手的意思,那金色光圈只一点一点收紧,毫无定住的意思。
“你慢慢考虑,死了夫人还有女儿,最后还有叔叔。我还会断骨再接、碾碎心脏再拼,我有的是办法。”循清冷声说道,眸间并无半分情感。
“你他妈,你不怕遭报应!”
循清勾起唇角,眸中瞳孔竖起,冷声道:“我就是你招来的报应。”
徐运被那竖瞳盯得浑身发冷,他看着为了他磕得头破血流的妻子,她细瘦的脖颈被那光圈勒出一道红痕,几乎要见血。
“盛州!盛州玉屏观!你放开她!”徐运终于在今夜崩溃地嘶声吼道,可怜他想抱头痛哭,空使了半天劲,却发现自己没了手臂。
循清利落地收了那金环,又散了点法术,化去了地上的虎腿。然后他又想起一旁可怜的徐大人,便抬手施了法,也愈合了他的伤口。随后朝着杜生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