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
她满头珠翠,珍珠流苏从发梢落下,但方才谢棠如却没有听到一丝珠翠碰撞的声音。她衣袖向上撩起半截,露出一寸藕似的胳膊,金钏子套在腕上,看起来俗气?但又能?瞧出点美感来。
一张脸无疑是漂亮的。
不仅漂亮,还熟悉。
简直和渐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谢棠如眉梢微微挑起,盯着她瞧。
她也毫不扭捏,拎着裙摆行了?个差强人意的万福礼,“见过谢世?子。我?叫虞苒,苒苒物华休的苒。”
她对着谢棠如说出这句话,但是她的视线却越过谢棠如去,落到安静站在他身后,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渐霜身上。
渐霜平静地回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八声甘州》
60.心愿与身违10
实际上渐霜人有点糊涂, 任谁看到个和你长?得差不多的人都会想一想自己?爹娘有没有生?第二个。
但渐霜自幼就没有见过她?爹娘,一时?间也?想不到这上面去。她?只是有些茫然,第一眼的反应是去看谢棠如。
谢棠如轻声开口,打破局面:“里头正在找虞姑娘, 姑娘先解决里面的事情?再谈别的?”
虞苒扬起下巴:“我又没有恶意?。”但是她?说?着还是步上台阶, 推开门往屋里头去了。
谢棠如转过眼,下巴扬了扬, 看向渐霜:“你要进去瞧一瞧么?”
渐霜唇瓣抿成一条线, 张了张口, 却没有发?出声音。
谢棠如到底知她?, 笑了下:“你既然不想也?就算了。总有机会说?上话, 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渐霜垂下眼睛去。
商清尧看他:“方才那位……同你母亲有关?”
“许是有些关系。”谢棠如声调漫不经心, 但是半垂的眼睛里泄露的情?绪还是叫人看出他也?并非真的那么平静。
虞苒。
这个突然从岭南回到越京的永宁候府嫡女, 仿佛与这个雍容华贵的帝京格格不入。
谢棠如抬眼, 仿佛看见在那如此相似的两张脸后?翻涌的滔天风浪。
谢棠如和商清尧相对而坐, 在院子里喝了两杯茶, 不到半个时?辰,虞苒就环佩叮当地快步走了过来。
“谢世子。”虞苒盯着他们?两个瞧, 目光在落到商清尧身上时?迟疑了一瞬间, “……商氏的人?皇帝?”
说?起“皇帝”的时?候,谢棠如没听出半分敬畏, 好像在虞苒的认知里帝王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谢棠如的手在膝上叩了叩。
商清尧也?不因?为虞苒的无礼而动?怒,神情?沉静, 好像虞苒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他上心的人物。虞苒撇了撇嘴,落落大方坐下来:“我知道谢世子一定很奇怪我的身份,我这一次上越京来就是为了告诉谢世子一些事情?。”
谢棠如抬眼:“你说?。”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我并不是永宁侯的女儿,他们?家的女儿早就在很多年?前就死掉了, 不过我需要她?的身份,就拿过来用一用。”虞苒语调娇俏,有种好似不谙世事的天真,让谢棠如想到那位虞州刺史的千金,薛慈宜。
虞苒继续说?:“我这一次来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带我妹妹回岭南。”她?说?着看向渐霜,渐霜面无表情?,显然对自己?突然多出个姐姐来不是一时?半会接受得了的。
谢棠如挑了下眉头,虞苒不满地再次撇了撇嘴:“你又不可能娶她?做世子妃,没道理让我妹妹给你做一辈子婢女吧?”
语气满是控诉,好像谢棠如是个多么欺压贫苦百姓的豪绅地主。
谢棠如不为所动?:“你说?我府上的丫头是你妹妹,你可有什么证据?”
虞苒指指自己?的脸,满是不可思议:“难道我这张脸还不够作为证据吗?”
“并不是我不信任虞姑娘,只不过虞姑娘神通广大,冒充得了永宁侯嫡女,也?未必就不能冒充我这个婢子的姊妹。”谢棠如笑吟吟的,但那笑不达眼底,“虞姑娘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天下间可没有你和你娘这样的道理。”虞苒扬起下巴轻哼,“平白无故叫人亲缘分离二十年?,到头来还不让团聚。”
“我娘?”谢棠如重复了一遍她?提到的词,渐霜也?不由得看过去。
虞苒歪歪头,微略露出一点疑惑来:“你娘没有告诉过你吗?渐霜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妹,不过因?为一些缘故她?自幼就被你娘带离岭南。本来我们?约定渐霜十八岁的时?候就送她?回岭南,可是你娘失约了。”
“所以?我只好亲自来接她?回家。”
谢棠如:“你认识我娘?”
“不算认识。”虞苒说?,“毕竟那个时?候她?已经离开岭南了。不过她?和我们?有约定是真的。”
她?说?着不由得露出一点烦躁:“我没有必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鬼地方来骗你,我必须得带我妹妹回去。”
人人心向往之的京城在她?眼里只是个“鬼地方”。
谢棠如心下微微觉得好笑,有人渴望帝京代表的权势富贵,有人却对此避之不及。
还真是众生?百态。
“既然是你们?和我娘的约定,就该去找我娘才行。”谢棠如无辜一摊手,“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履行约定?”
“不是我们?不想找金夫人,而是根本就没有她?的消息。”虞苒皱起眉头,“我一直以?为她?在京城,不久前才知道原来她?已经不在了。”
谢棠如不动?声色:“你详细说?一说?我娘的事情?,若是对得上我就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
“你想套我的话?”虞苒轻哼一声,“不过你迟早都要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金夫人和我们?算是同一个家族的人,不过她?从岭南远嫁的时?候我们?才出生?,因?此对她?的了解也?不是很多。”她?说?到这里停了停,“我们?出生?在一个很大的家族里,金夫人是少族长?的孩子,不过她?并不随少族长?的姓氏。她?后?来远嫁离开岭南,只从族中带走了刚刚出生?的渐霜,和我娘约定在渐霜十八岁的时?候就把她?送回岭南,但是她?失约了。我们?也?联系不上她?,我娘才让我上京城来找人。”
“我娘当年?为何要带走渐霜?”谢棠如从虞苒絮絮的言辞中抓住重点。
虞苒眨眨眼睛:“我不知道。这是上一辈的事情?,我娘没有告诉我。”
“………”
虞苒看似坦然,却什么真正的有用信息都没有透露出来。反反复复就是一句“我娘没有告诉我。”
谢棠如勾起嘴角:“虞姑娘,你同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像。”只不过沈遇是没有一句话说?得可信,虞苒是每一句话说?得有用。
他想到这里眯了眯眼睛,才把视线转向沉默如影子一样的渐霜。虞苒也?看向她?,用蜜似的声音叫了一声“妹妹”,好像二十余年?的分别与隔阂从来没有存在过,她?们?就是亲密无间的姊妹。
渐霜轻声说?:“……这件事我还需要想想。”
虞苒张了张口想要对渐霜说?点什么,却在谢棠如的目光下偃旗息鼓,她?歪歪头:“……好吧。”
虞苒带着她?满头叮叮当当的珠链走了,谢棠如伫立在原地,日光漏进他漆黑瞳仁里:“你想回岭南么?”
他问渐霜。
渐霜面上露出一丝迟疑,还是摇了摇头。
她?对几乎是另一个自己?的虞苒,并没有那种从血缘上生?出来的欢喜与亲近,相反她?看到虞苒的时?候,只有陌生?与茫然。
“没关系。”谢棠如轻声笑了下,有种极淡的冷意?,“你既然不想回岭南,那就叫她?一直留在京城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
61.飘蓬一梦归01
笙歌散尽, 灯火下?楼台,谢棠如和商清尧打李府里?头出来,慢悠悠踱步在街上。
“今日……你仿佛并没有什么事情?”谢棠如说着不由得蹙了下?眉头,他?本来以为商清尧要来李府赴宴, 是想暗中查探一些事情, 但眼下?看来商清尧好像没有那个意?思。
商清尧微微一笑:“只?不过偶尔也想瞧瞧这?京里?头的?热闹而已。”
谢棠如轻轻“唔”了声,渐霜因为心思不宁已经被他?早早打发会魏国公府歇息, 此时此刻真正意?义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反而叫他?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今日倒不怎么热闹。”他?沉默片刻, 才说出这?样一句来。
“是不怎么热闹。”商清尧配合着他?说道。
谢棠如想了想还是得找个话题起头, 便斟酌着说:“我大约猜到我娘的?一些身世了。”
“是鬼方?族么?”商清尧沉吟。
“大抵是。”
鬼方?族是世代隐居在岭南群山之间的?一个族群, 极善于用蛊。薛慈宜和沈遇身上的?蛊就来自?于这?个族群。
“鬼方?”是他?们的?族名, 但是他?们在外?很少透露自?己的?族名。虞苒也是这?样, 只?可惜这?个在鬼方?族长大的?小?姑娘并不明白, 在中原的?宗族体制下?, 寻常而言是没有“少族长”这?个称呼的?。
岭南之地, 少族长, 几乎就可以让谢棠如确定虞苒话语中“很大的?家族”指的?就是鬼方?族。
谢棠如得出这?个猜测时还有点?意?外?。
他?没有想到他?娘的?身份居然能和这?个传闻中从不与外?人?通婚的?种族扯上关系。而且他?娘的?身份好像还不低。
“虞苒说我娘是从岭南出嫁的?,此后没有再回过岭南。”谢棠如声音略略有些低, “但是我娘出嫁之前和我爹在虞州见过。我娘应该是在虞州白云观待过一段时日, 才回了岭南出嫁。”
虞州和岭南相隔数千里?,作为一个避世而居的?族群之人?, 他?娘为什么要远赴虞州?
还是得问问他?爹。
谢棠如回了魏国公府,魏国公正和张仙师谈《南华经》, 用“谈”这?个词到不太准确,应当说张仙师一个人?在神神叨叨地念,魏国公撑着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顽强坐在主位上,其精神之可嘉,老皇帝在九泉之下?见了他?都要自?愧不如。
张仙师一看到这?位世子爷,就跟老鼠见了猫似得整个人?弹起来,经也不念了,迫不及待拱手告辞,连魏国公都没来得及留住他?。
魏国公目瞪口呆,缓缓把?头转过去看着自?己家的?小?兔崽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谢棠如手指抵着下?颌,笑容漫不经心,露出雪白整齐的?牙,语调无辜:“就是谢元上回抓小?老鼠吓到张仙师了。兴许年?纪大的?人?都受不得惊吓了。”
“啧,还以为你把?他?那徒弟杀鸡儆猴给他?瞅了。”魏国公道。
“我怎么会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谢世子无辜地弯起眼睛,“何况他?对您老人?家还有恩,我这?个做小?辈的?怎么也不能恩将仇报吧?——您身上那毒,解掉了吗?”
这?府里?面的?风吹草动还真没能瞒过这?小?兔崽子丁点?。
魏国公眯起眼睛:“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张仙师提供的?解毒办法的?确有用,魏国公请过府医来诊了几次脉,体内的?毒素已经消去不少,只?需要耐心静养,假以时日就能解完全部的?毒。
他?爹说话惯常这?样,谢棠如一听便知道这?毒大约是解得差不多了,便点?点?头:“还有桩事情,您前些日子和我提过的?那个永宁候府刚认回来的?姑娘,我今日在李梦书?家里?头见到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爹的?脸色,不过魏国公历练多年?,哪里?能叫谢棠如这?个小?兔崽子看出端倪,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我心里?头就是有些奇怪——您觉得我娘到底死没死?”他?也不和魏国公打太极,直接问了出口。
魏国公这?才看向他?,这?位戎马半生后来又毅然交卸兵权,在京中声名沉寂多年?的?将军眼睛里?迸发出一种雪亮锋利的?光,像是斩破天边阴云的?刀。
“你觉得你娘确实死了和你娘没死但是不要我们两?个了,你更能接受哪种?”
魏国公问他?。
“………”
空气在父子之间凝聚了一瞬间,随后谢棠如站起身来,椅子脚划过地面时带起刺耳的?磨擦声音,尖利的?像是一声激烈惨叫。
“那我还是宁愿她活着。”
谢棠如这?样说。
*
*
和魏国公的?对话并没有给谢棠如带来多少有用的?消息。先魏国公夫人?对自?己的?身份保密得很好,连日日夜夜相处的?枕边人?也不见得清楚。
她和魏国公在岭南初见,魏国公回京述职的?时候向她求亲,但是金连虞没有同意?。本以为缘分不过萍水相逢一场,但是魏国公被派遣到虞州平叛的?时候,又见到了在白云观带发修行的?金连虞。
没有问身世、没有问来历,魏国公将金连虞带回越京,结为夫妻。他?们婚后倒是也幸福美?满了一段时间,不久就有了谢棠如。
再后来魏国公夫人?的?身体忽然衰败下?去,年?少的?谢棠如去虞州白云观为母亲祈福,回来时只?听到母亲冰冷的?死讯。
惊鸿照影的?开场和后来草草收束的?终结,像极了一个二流的?话本故事。
谢棠如用扇子轻点?着桌面:“所以您对我娘完全就是见色起意?。”于是才连身世、来历、籍贯一概没有问,就拜了堂成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