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情绪也蓦地低了下去:“窈州到处都是灾民,无家可归的,跑到知县府前面去讨饭吃,结果都被重重打了一顿板子,还要给他们安个扰乱秩序,拖延治水的罪名……依我说,那些京城来的大人们,天天和知县们一块儿喝酒作乐,那才是真的拖延治水呢!”
李玉泽点点头,又问道:“那最后被派去的那位……”
“哦,最后被派去的那位好像是姓方,方大人。方大人可好了,我见他的第一面,就知道他是个好官。”
少女的话说得笃定,李玉泽心里好奇,不由得问道:“这话怎么说?”
对方又开始一五一十地说方宜民的好:“大人到窈州的第一天就来看了我和我娘那里,还有几个别的地方。我听他们说,他一天都不肯休息呢!后来我还远远见过他几次,经常衣服裤脚都是湿的,一看就是在现场监督着,和那些成天喝酒的不一样……”
李玉泽接道:“他自然是和那些人不同的。”
少女点点头,又道:“不过窈州水患太严重,我看大人不眠不休,也只能勉强控制住场面。我和我娘上京的时候,也就是大概十五日之前,大人还在忙着呢,真是辛苦……”
李玉泽有点怔愣。按理来说,如果场面真如她说的那么严重,那么区区十五天,并不足以让方宜民解决问题。可对方竟然就这么回京了?
若是子澜自己可以做主,定然不会事情没处理好就回京……那应该是陛下的调令?可陛下又为何要让他提前回来呢?……看来,窈州这个烂摊子,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李玉泽出神地想着,却突然被旁边一道声音打乱了思绪。
“诶唷,这不是街上卖胭脂的那家小娘子嘛!怎么了?几天前刚刚拒绝我,现在就又找着下家了?”
李玉泽抬头去看,来人身形高大,眉毛粗黑。看得出来,他十分努力想凹出个随意风流的滋味,却因为那过于粗的眉毛平添了几分喜感。
少女见又是这个纨绔公子,心烦意乱,赶紧收了碗筷,要跟李玉泽道别。没办法,这样悬殊的身份差距,她除了走为上策没有别的方法,而且很多时候甚至还逃脱不了。
来人看李玉泽坐在原地没有动作,心里对他们的关系便有了数,不由得更为骄傲:“要我说啊,小娘子,你还是别费这白工夫了在这种小白脸身上了。空有一身好皮肉有什么用?爷才能给你更实在的,真金白银,懂不懂?!你有这工夫,多对爷我笑笑,爷今天就把你接进我府里,晚上好好疼疼你!”
他伸手走到摊位上去,要去拉正在收拾东西的少女,被走过来的李玉泽挥手挡开。
赵显荣一个不注意,被他推开,怒从心起,顺手推了下站在摊位里的进宝,道:“多管闲事,你有病啊!”
进宝为了看护李玉泽给方宜民的礼物,把它正好摆在了自己身边。此刻被赵显荣一推,进宝的小身板根本站不住,朝那礼物跌去。
啪嗒一声,礼物碎了!
上好的白玉瓷瓶,入手沁凉,质地剔透,是只有朔北才有的好物。此刻全碎了个干净,只剩小瓷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
进宝额头冷汗直冒,赶紧跪下去请罪,嘴里念念有词:“二少爷饶命,二少爷恕罪……”
李玉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一是着急,明明昨天分别之时就答应了子澜,今天一早一定到他府上。现下这么一闹,肯定是要晚的,又摔坏了给人家的礼物,这可真是……堂堂杀人不眨眼的李大将军,此刻难得的有点手足无措。若是方宜民肯对他发发脾气那倒还好,不过子澜一向是什么都没关系的风格,那就让他很难办了。
第二就是愤怒——始作俑者还好好地站着,甚至可以说是挑衅地看着他,进宝被无辜牵连,却要跪在地上求他饶恕。
李玉泽从来都不是个把气撒在奴才身上的主儿。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今天谁摔了他的瓶,谁就要被他也好好摔一摔。
正所谓,一报还一报嘛。
李玉泽开口,语气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进宝,不关你的事,你先起来吧。”
“二少爷……”进宝有点为难地扯了扯李玉泽的衣摆,小声提醒道,“这是赵大人家的二公子,赵显荣。”
他的意思是让李玉泽直接罚他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赵家一贯和他们家不对付,李玉泽又是刚刚回朝,此刻招惹上赵显荣,在朝野里肯定会更加惹眼。
不过李玉泽哪里是肯吃眼前亏的主?
他盯着赵显荣讨厌的笑容,又看了一眼碎了满地的瓷瓶,怒道:“就他是个二公子?我就不是了?”
嚯哈,谁还不是排行老二了?!谁还不是有个爹有个大哥罩着了?真当老子我怕你不成?
他一把抓起赵显荣的衣领,直接把人拎了起来。李玉泽是常年在真刀实枪的战场浸润过的,比起赵显荣这种花花架子不知道要厉害多少。而且更令人害怕的是他身上的那股杀伐气息,虽然无形,一靠近便让人觉得寒冷——那是真正在战场上杀过人,见识过生死才能有的气质。
赵显荣吓得两股战战,差点没湿了裤子:“你……你不要过来啊!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大哥是谁吗?我告诉你……这,这濯京城就没人敢招惹我!”
他话音刚落,李玉泽已经一拳打上了他的左脸:“你爹是赵向明。”
“你知道你还——!”
“你哥是赵承弼。”李玉泽又一拳打上他的右脸,赵显荣受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从小便被娇生惯养,连父母都很少打骂他,更别提被一个陌生人这样按在地上锤了。
而且李玉泽天生力气就大,赵显荣一身皮肉娇贵得很,一打就是一片青紫。
旁边的下人都已经被吓傻了,进宝是的,跟在赵显荣身后那一群更是。赵显荣痛得厉害,被李玉泽按在地上打了一顿,又没人扶他,心里委屈,忍不住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若是他态度嚣张一点,李玉泽说不定还会再揍他一次,谁知道这怂蛋直接开始抹眼泪了。
李玉泽嫌弃道:“亏我还挺佩服你哥的,啧啧,同是一个爹生的,你怎么成了这么个玩意儿?!”
赵承弼前几年在雀州率领翎蓝骑抗击山匪,战绩不俗,直接从一个从三品武官升成了翎蓝骑的统领。若不是他后来因为伤势无法再继续打仗,只能回濯京做个武官,李玉泽这“少年天才统领”的光环说不定还得再晚几年才戴得上。
李玉泽参军,有一部分原因也正是因为受到了像赵承弼这样官宦子弟参军的激励。
他们本来就有着更好的出身,从一开始就享受了一般人享受不到的好处和资源。李玉泽觉得,自己理应在开始有能力的时候,为国家奉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才是。
赵显荣还坐在地上抹眼泪。他本身嗓子就粗,这样可怜巴巴地哭,听起来像一只呜咽的熊。
李玉泽也有点心虚,毕竟真打坏了他那还得了?他蹲下去,拍了拍赵显荣的肩膀:“喂?”
熊还在哭,哭得难听死了,还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李玉泽啧了一声,迟疑道:“我应该没把你打坏吧……”
“哪里没有!”这一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了,赵显荣把自己肿起来的脸颊给李玉泽看,“我的脸!疼死了!”
“谁知道你脸上看起来肉那么多,结果那么不抗揍……”李玉泽小声嘀咕,被赵显荣听到,后者更加生气了:“你说什么?!”
他的嘴唇上也有个小伤口,微微往外渗血,幸好赵显荣自己没看见流出来的血丝,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闹。
不过就这两拳也足以让他骂骂咧咧了。赵显荣腾地站起来,手指着李玉泽,气得直哆嗦,最后竟一句话没说,直接打道回了府。
其实对于他们这样头脑简单的人来说,隐忍比发泄反而更为可怕,意味着更狠毒的报复。
进宝担心自己给少爷惹祸了,站在原地不敢作声。纠结片刻后,小声叫李玉泽:“二少爷,那今天咱们还去……”
“去,怎么不去?子澜还等着我呢!至于这个赵显荣……罢了,随他去吧。”
李玉泽心知今天这事以赵显荣的性格,肯定是没法儿善了。可是他也没有什么辙啊?只能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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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走到方宜民那宅院的街角,李玉泽抬眼望去,便远远看见他站在宅院门口,不住向四周张望着,神色焦急,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春寒料峭,他穿了一身雪狐白的外袍。那外袍样式宽大,把方宜民整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李玉泽心里皱眉,也不知道他这次在窈州治水究竟瘦了多少,本来就没多大的脸现在更是小了一圈,可以直接埋进他颈边同色的狐皮围脖里。
“子澜!”他远远地喊了一声。
方宜民朝这边看,眼见他来了,连忙从台阶上跑下来。“从羿……你的手!”
刚刚收拾赵显荣的时候,李玉泽的指关节不小心擦到了他的嘴唇,谁知道直接把人嘴唇揍破了,连他手上也沾了点血渍。
他想起自己刚刚闯的祸,又觉得这种纨绔是应该被好好收拾一顿。两相纠结之下,他只好对子澜老实交代道:“放心吧,不是我的血,是赵向明赵大人的二公子赵显荣的……这件事情有点复杂,一会儿进去我再跟你细说。”
一听到李玉泽说不是他的血,方宜民立刻就松了口气。至于这血究竟是谁的,他并不是很在乎——只要李玉泽没事情就好。
早上的外面实在算不上暖和,李玉泽拉着方宜民的手,要拉他进去,一接触便发现手心的温度凉得刺骨。
他意识到耽搁不得,赶紧把方宜民往门里面带,一边叮嘱他:“下次你就在府里等我知道吗?我到了让下人通知你便是。这几天冷,你若是见风受了凉,晚上定是要起烧的。你身子骨又弱,这一病该什么时候才能好……”
他甚少这么唠叨。李玉泽性格一向大大咧咧,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更是上心得少。此刻,在军中被消磨干净的细心又回到了他身上,全用在了方宜民这里。
“从羿……”方宜民忽然叫住了他,语气无比认真。李玉泽被他话里的认真吓住,不由得也停在了原地。
比他微矮了半个头的好友就这样昂首看着他,圆圆的眼尾,流转的眼波,李玉泽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
他问道:“怎么了?”
方宜民眼睛盯着他,语气不明:“别再让你自己受伤了,好吗?”
他不敢告诉李玉泽的是,对方手指上的猩红,恰恰和他无数次噩梦里的那抹颜色一样。他日夜恐惧着,害怕李玉泽在遥远的朔北再也不能回来……现在人就好好的,在他跟前,方宜民心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受伤了。
李玉泽嘀咕,难道用他的脸来撞我的拳头……也算是我受伤吗?
不过此刻他下意识觉得不能反驳子澜的话,不然自己的下场可能会比赵显荣还惨,于是赶紧点点头,认真地保证:“我知道,下次绝对绝对不会了。”
第8章
李玉泽态度极其诚恳,只差没有对天发誓了:“真的真的,我保证。”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们两个之间,无论是武力还是年纪,都是李玉泽更长一筹,按理来说他应该有更多的话语权。可只要方宜民往他跟前一站,轻声细语地说两句,李玉泽立刻就有点发憷,不敢再说什么了。
别看方大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在这个年纪能爬到这么高的人,又岂是等闲之辈?在李玉泽面前,他还算有意识地收敛了点自己的气势。平常和他一起上朝的那些同僚,若是听到他用和李玉泽说话的这般语气,怕是要把眼珠子都吓出来。
这……这还是平常那个舌战群臣,连各位尚书都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那位方大人吗?
方宜民看着眼前的男人,并没有说话——从羿和小时候还是一模一样,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一如既往地赤忱而直率。他一直像一个小太阳那样散发着光芒,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源源不断地温暖着他。
想到这里,他轻轻笑了起来:“我明白……从羿,我一向是信你的。你答应我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失信过。”
听他这么说,李玉泽也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们赶紧进去吧。”
他把方宜民的手臂拉在怀里,半推着他往前走。没办法,穿堂风对子澜的身体来说实在是受不住,要是他们还在这掰扯这些,人晚上等他走了肯定又要生病。
以前他们年纪还小的时候,李玉泽还能够在方府里留宿。方宜民小时候嫌苦不肯吃药,都是由李玉泽哄着他吃的。
现在两个人年纪也大了,再留宿在他这儿也不是很方便。李玉泽心里有点发愁……要是晚上子澜又不肯吃药,该怎么办呀?
其实李玉泽这算是瞎操心了,方宜民府上侍女小厮那么多,还有他的亲人,哪里需要李玉泽来操心他的衣食起居了呢?
以李玉泽的性格,一向不会想这么多的。可是对着方宜民,他就是忍不住总思前想后……堂堂年少有为的方大人,在他心里却成了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笨蛋。没有自己看着,他经常会把自己照顾得一塌糊涂。
两个人一起往前走,身后跟着下人们。他们的手臂紧紧贴在一起,挨得很近,动作之间,对方的体温通过衣料透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