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匀眯缝着眼简单看了看人头,竟是有百人左右。再借着火光细细看去,顿觉哭笑不得。那些人皆是蓬头垢面,狼狈非常,手中所持之物有刀枪棍棒且不说,居然还有锅碗瓢盆以及家中扫地用的扫帚。这是什么操作?
贺匀几乎是立即断定,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手里拿着一堆可做武器的东西,要干打劫的勾当了。
而那被一箭射伤的男子,很明显是这群流民的头儿,贺匀道:“你可知道,你今日所劫,是朝廷派来赈灾的物资?”
那男子却嗤了一声:“劫的就是你们这群狗官!”
这是贺匀没有料到的态度,按理说,朝廷派官员快马加鞭赶过来赈灾,是救这些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怎得丝毫不领情,反而还要如此言辞激烈?
贺匀继续道:“朝廷派官员前来赈灾,昼夜不歇,我这群弟兄们腿都走软了。你们这被资助的倒先骂起人来了,不太合适吧?”
那男人道:“官话说起来一套一套!若是我们不先动手在这里劫了物资,又怎会有一汤一羹分给我们!你们这群狗官,吃着朝廷的俸禄,享着老百姓的税款,干的尽是些肮脏的勾当!可曾为百姓真正考虑过!”
简直是义愤填膺。
贺匀却猜到了些其中意思,他问道:“你们的知府大人是朱宏?”
“废什么话!”那男人手一挥,后面的人立刻举起了花样的武器,抬脚就要冲过来。贺匀这边的兵士也拿起了刀枪,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贺匀叹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示意后方不要轻举妄动,便率先冲了过去,先是一掌劈断了那男人手中足足有板凳腿粗的棍子,不,好像那就是一条板凳腿...接着一只手扣住了那男人的脖子,拉着他往后退了几步。
擒贼先擒王,这轻而易举的,暴民们都不敢动了。
贺匀又问了一遍:“知府是不是朱宏?”
那男人气得要死,又无可奈何,只得拼命歪头瞪着贺匀,情绪激动道:“跟你说了管屁用!你们官官相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匀无奈道:“好,就算你们不信我,那卫大统领呢?你们为何不去找他,偏要出此下策?”
“你说得容易!卫大统领忙着在沿岸治灾,沿海几十里被封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进不去!这城中还不就是他朱宏一手遮天!我们上哪儿找人说理去!”
贺匀想了想:“这样吧,我就告诉你们,当今圣上亲自派我来运输物资,我保证不会私吞,你们若是愿意信我这一回,便跟我走,我定会为你们讨个公道,行不行?”
谁料那男人情绪却更加激动,大叫道:“狗屁!老子信你才有鬼!老子的房子都被大风掀倒了,回去也没地方住!难不成被你抓去坐牢吗!要不然你就杀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这群贪官污吏!”
嘿我这小暴脾气!跟你们好声好气的商量还不行了!
贺匀不想理他了,直接挥了挥手,吩咐道:“弟兄们,你们分成两批,一批看管好物资,一批给我把这群流民全部押走。”
□□,法度在上,这知府大人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逼良为娼到如此地步?
贺匀拽着那男人,将他拎上了马背,自己翻身上马,坐在男人的身后,一手制住了他的动作。那男人怎料到自己人高马大,竟被这眉清目秀的半大小子轻轻松松的拎了起来,顿觉得屈辱非常,再次大叫道:“狗官!你放开!”
贺匀从衣袖中掏出一瓶止血散,哗啦啦地倒在那男人受伤的肩膀上,紧接着将手中药瓶一扔,恶狠狠道:“你再骂一句试试看!”
那男人不知是惊到了,还是被方才的止血散给疼得说不出话,果真闭嘴不言了。
贺匀这才继续说:“把你们那位知府大人的丰功伟绩给我仔仔细细地说说清楚,有一句废话,我割了你的舌头。”
男子大头朝下趴在马背上,双手都被贺匀制在了身后,马背上颠簸,他险些要把胃里的苦水都吐出来,却还是坚持不懈的侧头死瞪着贺匀。
贺匀险些被他瞪笑了,手上稍稍松了些力度,道:“你别瞪了,眼珠子瞪出来不也还是我强你弱吗?快说吧,你不说我怎么帮你们伸张正义?”
那人又思考了一番,觉得贺匀确实没必要骗他,才终于把险些弹出来的眼珠子收了回去,道:“看你这年纪,官职肯定比朱宏低,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有没有办法,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32章狗官
又行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天上便毫无征兆地落下了豆大的雨点,这雨点越来越密,很快便成了瓢泼的大雨。
当下正处在四处无人的官道上,周围尽是成片的林子,无躲避之处。即使身穿雨披,怕是也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走上一夜。
贺匀低头,见那男人肩膀上又开始有血溢出来,心觉不好,这样下去若是引发了炎症,这条手臂怕是要废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脱下了自己的雨披往那男人身上披好,问道:“你们对这里熟悉,这附近有什么能躲雨的地方吗?”
那男人抬头看了贺匀一眼,又瞥了瞥身上的雨披,似乎觉得有些别扭:“大人不自己披好,给我做什么?”
贺匀笑了:“你倒是忘了你这伤也是我弄的,别废话了,到底有没有避雨的场所?”
“...再前行一里左右,便有一处破庙了,是近几日来我们兄弟的藏身之处。”
“有多大?”
“若是角角落落都塞满了人,估摸着能容得下。”
“我久居北方,对这南方的气候不太了解。你们这雨,一般多久会停?”
“停不了,正是受灾的时候,狂风暴雨数日也没见缓下来,城中遣了许多人排涝,积水还是没过了膝盖。卫大统领正在沿海加固堤坝,否则风暴潮一上来,全都得遭殃。”
“如此说来,现如今这金银便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城中大体是什么情况?你一会儿仔细跟我说说。”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破庙前,看这鬼天气,必须得等到白天再行走,否则就算雨停了也点不着火把,摸黑走夜路多半会出事。贺匀先指挥兵士们将一百车物资全部整整齐齐地停放在了庙门口,自己拉着那男子坐在了门槛上,一边了解情况,一边看守物资。
几百号人挤在一个破庙里,里面湿气冲天,滋味也确实不太好受。
贺匀脱了自己的外衣挂在一边,问道:“你们将近百人在此地,我看皆是男子,你们的妻儿呢?”
那男人脸上神色有些悲哀:“老婆孩子只能留在城中,总不能叫她们跟着来风餐露宿,做这些不干净的勾当。大人我也不瞒你说,我们这群兄弟本都是寻常百姓,本分的很。平日里他朱宏敛这百姓们的钱,我们也就忍气吞声了,哪个当官的还不搜刮点民脂民膏呢。可这次不一样,狂风暴雨的,我们的房子有的被淹了,有的被掀倒了,农田全被雨打坏了,还有人被大水冲走了命都没了。百姓们流离失所,哭天喊地的,就盼着父母官能使上些力气,帮帮我们,可就是不知道平日里我们上交的税款都到哪里去了,官府不建收容所,连给口饭吃也不行,我们要是不去抢,还怎么活?”
贺匀紧皱着眉头:“连收容所也没有?”
“前几日建了一处,也被大雨给冲了。朱宏本就是为了应付任务,那收容所的地势比我家房子还低,不冲它还能冲哪里!我儿子差点就被冲跑了,幸亏我手快把他给捞了回来。”男人说着说着,竟是快要哭了,掩着面说不下去了。
贺匀却越听越气愤。按照目前东南的状况,首先便应该疏散百姓到未受灾或受灾较轻的地方,建几处收容所,提供些吃食。待灾情缓解后,再对受灾地区进行规划治理。
卫大统领如今在第一线忙着治水抗灾,这种事便全权交给了知府,未想他却如此不负责任,放着这群可怜的百姓们不管。
“朱大人这样做对他并无好处,灾情若是过去了,难保不会受罚。”
“哼,他面子功夫都做了,若是朝廷问起,只说灾情太严重所致便是,能问什么责?况且朱宏在京中还有靠山,他怕什么?”
贺匀沉默了片刻,道:“如今哪些地方受灾情影响较小?”
“自然是离海较远的地方,许多人都在往靠西南或靠北一些的地区撤,沿海地区呆不下去了。”
“知府的府邸还好吧?”
“还好,朱宏的府邸都是真砖实瓦,水也淌得顺,我们寻常百姓的房子自然比不得。”
“行,明日我们先上知府大人的府邸走一趟。”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众人便动身出发了。路上依旧是狂风乱雨大作,越往南就越是严重。但脚下的积水却未见有多深,看来是前线抗灾起了些作用。
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背着大包小包逃窜的流民,每多见到一个,贺匀的心便沉下去一分。若不是大雨的缘故让箱子根本打不开,贺匀简直想在路上就把粮食分给他们。
没办法只得尽量加快了脚程,到达城内之时也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饥肠辘辘、浑身泥泞的贺大将军带着三百士兵和路上多出来的百余人往知府府衙门前一杵,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来讨债的。
很快,那知府朱大人便着着一身干干净净的官服出来相迎了。在看见这群人中还有百余名未穿盔甲的寻常百姓之时,那朱大人显然愣了一瞬,随即恢复了笑容,对贺匀作了个揖,将人请了进去。
贺匀臭着脸道:“知府大人这府邸看起来大得很,想必容纳我这几百个弟兄绰绰有余。”他未询问朱宏的意见,便转身对后面的人说,“大家一起进来吧。”
知府朱大人心中当然不悦,且不说这些都是传统意义上的贱民,就这浑身脏兮兮的样子,他也断不愿意让他们踏入府中一步。
可是大将军如此说了,他不敢不从。
朱宏跟在贺匀身侧,陪着笑说:“大将军一路舟车劳顿,是否先洗个热水澡解解乏?”
贺匀瞥了他一眼:“本将军与百姓们皆是蓬头垢面,知府大人赈灾赈得倒是辛苦,连衣服都没脏。”
朱宏有些尴尬的笑了两声:“下官怕拂了礼数,才特意换了身得体的服装前来相迎,让大将军见笑了。”
贺匀心里直骂娘,面上哼了一声,话里带着刺:“没什么见笑的,我简直要夸一句知府大人出淤泥而不染了。”
朱宏哪里想到这小将军刚一来就要找他的麻烦,只好赔了两声笑,不再吱声了。
贺匀继续说:“知府大人这几日都赈了哪几处灾?怎样赈的灾?朝廷给东南的饷银花了多少,还余多少?支出明细的账本...”他直直盯着这位知府大人,加重了语气,“我要看一看。”
朱宏自然感受到了贺匀来意不善,忙道:“现下百姓都等着朝廷的物资,将军看,是否先把金银粮食分配好,再了解其余的东西也不迟。”
贺匀哪里会不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不过此刻当然是灾民更重要。
“这里有灾民一百余人,麻烦朱大人让他们在府中呆着,一会儿若是有越来越多的灾民过来,也请不要拒他们于门外。大人不愿花银子修流民所,想必是愿意将自己的府邸贡献出去,百姓们真得好好感谢大人才对。”
朱宏附和着应着分内之事分内之事,脸上的表情有些精彩。
“这府邸如此大,想必食物也有很多,流民许久未进食,大人多上些心。本将军就先将物资带往别处了。”
贺匀说完,便回头拍了拍被自己一箭射伤了的那男子,问道:“我还没问你,你叫什么?”
那男人在得知这半大小伙子便是贺大将军时便已经惊呆了,忙道:“小人名叫薛平。”
贺匀道:“你得跟我跑一趟,我对这里不熟,你给我带路。”
薛平连连点头,贺匀笑道:“你先将你这伤口好好包扎一番,穿好雨披,我去分配好任务,在门外等你。”
这东南一共有六个辖区,其中一个最靠近海边,受灾也最严重。贺匀命手下的士兵分成六组,分别运送十车粮食先到其余五个辖区,自己带着薛平赶往了海边。
沿海线外二十里处果真被赤甲军层层围住,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贺匀远远地便看见几名妇女跪成一片,在哭喊着什么,守边的赤甲没有办法,也不再理睬,只能视若无睹。贺匀走近了,才从这几名妇人声嘶力竭的喊声中了解了一些情况。
有的是丈夫出海打渔,几天前便没了音信;有的是家人好好的在务农,大水冲了农田,把人也给冲走了。总之就是丈夫没了音信,家中孤儿寡母没有地方住,也没有粮食吃,快要活不下去了,哭着喊着要冲进去找自己的男人。
这边狂风乱作,贺匀几步跨到了一名赤甲小兵面前,立刻有雨水漫进了他过膝的雨靴里,也来不及计较了,贺匀开口便问:“这些百姓你们不管吗?”
那小兵打量了一眼贺匀,只见他全身湿得不像话,头发被水打成了一缕一缕的,贺匀感受到小兵的目光,干脆一伸手将头发全部扒拉到了头盔里,靠头盔压着。雨靴上全是泥,衣袖上也全是泥,眼睛被风雨糊的不停地眨,睁都睁不开。总而言之,十分狼狈。
那小兵见贺匀身上穿着乌甲,有些兴奋地问道:“你是晋阳派来的兵?物资来了吗!”
贺匀点点头,道:“我是贺匀。这些百姓在这里跪了多久了?若是任由她们在这里,迟早会闹出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