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敛依言照做了。
贺匀围在贺敛身边,纠正了几次他的站姿,便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突然,他看到墙上有一个很深的像是长矛捅出来的圆形的洞。他走到墙边,好奇地对着洞里看了一眼,心想这是谁戳的呀,多大仇多大怨?突然间右边眼皮却猛地跳了起来,贺匀头一晕,急忙扶了一把墙,心道,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贺匀回头一看,正看到贺青被两个小厮给抬了进来,陈秀跟在一旁,表情有些难看。贺敛本来手上就在发抖,这一下直接把刀扔了出去,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连忙跟过去,一起进了屋。
贺青趴在床榻上,喘着粗气,贺匀和贺敛站在床尾面面相觑,两个人都一头雾水。府上的管家李伯端了两盆温水进来便关上了门出去了。这时候贺青突然大喝一声:“佞臣!”
贺匀兀得松了一口气,还有力气骂人,应该没事。
陈秀摁住了贺青的肩膀,道:“别乱动!”
等到陈秀脱下了贺青的朝服,三人都募的睁大了眼睛。里面的中衣已经不成样子,贺青的背上遍布大大小小的鞭痕,血糊的到处都是。陈秀轻轻掀了一下,发现大片的衣服已经和皮肉粘在了一起,看起来触目惊心。
贺匀和贺敛的表情都变的很难看,陈秀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道:“有点疼,你忍住。”说着,陈秀放轻了力道,顺着伤口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往下扒,直到把衣服全部脱下来,贺青伤痕累累的背部暴露无遗。贺匀连忙拧了拧温水中的毛巾,递了过去。
“你堂堂一个大将军,怎得当朝被打成这个样子?”陈秀眉头紧锁,手上的力道却很轻。
“张思远那个老东西,在皇上耳朵边上吹阴风,要遣回西北的三成兵力,安置到东南沿海!我去他丫的!嘶...”
陈秀手下一使劲,说:“要说就好好说,这么激动,还嫌不够疼是吧!”
贺青悻悻地哦了一声,继续说道:“你知道子忱刚刚过去,正赶上东胡那帮完犊子闹腾,这次闹事的规模不小,连文书都报上来了,你说这时候撤西北的兵不是裹乱吗?东南沿海那边有我朝全部的海军,还有卫巍盯着,派的哪门子兵!把那群沙海里滚大的兵往水里倒,不是脱了裤子放屁,他吃饱了撑的吗!”
陈秀看他实在是生气,也没再说他,继续问道:“皇上怎么说的?”
“皇上还能怎么说,说金虎符在我手上,兵力的调配应当问我的意见。”贺青咳了一声,有些心虚的道,“我把张思远臭骂了一顿,没把握好分寸。”
听到这里,贺匀也大概知道这没把握住分寸是什么意思了,这张思远是皇后的亲哥哥,当朝的国舅爷,估计贺青是一时过于激动问候了这位皇亲国戚的祖宗十八代,皇上能不发脾气吗。
“接着我跟皇上陈清了调兵的利害,就去领了罚。算是暂时把这件事压下来了。”
“就算是口不择言,何至于把你打成这样,依仗你到处打仗的时候没见皇帝老儿对你发过一通火,这才消停了几年便想罚就罚了?”贺匀切了一声,“我看皇帝老儿也就是个老皮脸,不嫌臊得慌。”
贺青回头使劲瞪了一眼:“去!说的什么话!”
贺匀见贺青伤的也着实是厉害,没再顶嘴。这时陈秀回头对贺敛说:“阿敛,你识药,去库房找一些药材,交给李伯去煮。阿匀去拿些止血的药粉来。”
贺匀与贺敛都出去以后,贺青神色终于沉了沉,说:“皇上心中恐怕已经有所偏向,我今日明着在骂张思远,却扎了皇上的心。文官不知武官的难,皇上久居庙堂,又有小人吹阴风,只当西北安宁的很。这时候调兵,明显是要为难子忱,东胡人不足为惧,但只要还在闹,就是一桩烦心事。我看张狗党羽,是想翻天了。”
谢旋的军队在距离东胡一族大本营十里开外的地方驻扎了两个多月,西北地区已经提前入了冬。
肆虐的黄沙漫天遍地的飞,打在人的身上,就像尖利的刀刃游走于肌肤之上,能活活割下一层皮肉来。
帐外黄沙漫天,吹的人睁不开眼,帐内的人身着银色铠甲,正襟危坐于木制的椅榻之上,一双眼睛却尤为清明,一盏轻飘飘的油灯用一根粗重的麻绳吊在军帐的正中央,给帐内带来了昏暗的光,座上人的面前摆着一对金属的烛台,上面两根蜡烛已经快要燃尽,那人的脸部轮廓映在这一丝暖黄色的光晕之中,却增添了一丝平和的意味。好像完全不受外面疾风呼号的影响,帐内与帐外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只是,这一点平和宁静很快便被打破了。一个同样身着银甲的壮实男子忽的掀开了门帘,一阵冷风乘隙而入,谢旋这才微微抬了抬眼,见到来人,问道:“东胡人熬不住了?”
男子几步走到谢旋面前,面带喜色,朗声说道:“王爷说对了,那群胡夷子今日将全部兵力都撤回到他们那狗窝里了,不出一日,定会哭爹喊娘地前来投诚。妈的!一群蠢货,耗了两个多月!”
这壮汉正是安阳郡王旗下最得力的助手丁勇,自郡王逝世,十几年来一直驻守在西北,勤勤恳恳地守着边境,为人豪爽干练。
他说完这句话,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嘿嘿笑了两声,复又说道:“我粗人一个,说话是有些糙的,王爷千万别计较。”
谢旋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怀,说道:“我们不等他们投降,你辛苦跑一趟,就今晚,端了他们的巢,把央塔木卓给我抓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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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藏拙
丁勇听完这话,稍稍愣了半晌,才哈哈笑道:“王爷好威风!我这就去抓,教他们东胡人知道,我大魏朝不是他们想打就打的,也不是他们想称臣就称得起的!”
“报!”正在这时,一名小兵手中拿着一只白鸽走了进来,是晋阳来的飞鸽传书。谢旋举起手,示意丁勇先别走,抽出来信一看,当即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丁勇站在原地,问道:“王爷,可是京中有何要事?”
谢旋缓缓抬起头,说道:“改主意了,暂且放过央塔木卓,你去修书一封,就说东胡此次来势汹汹,恐战事有变,向上头讨要些粮食军饷什么的,补给些军中装备更好。”
丁勇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干脆利落的应了下来,掀开门帘出去了。小王爷行事作风颇有当年郡王的风采,似乎还要更加果决一些,听了总归不会错。
一个多月之前,国舅爷张思远曾上书,建议圣上将三成西北驻军调配至东南沿海,大将军为此当朝暴怒,在圣上面前与国舅爷翻了脸。如此精彩之事早就成为了文武百官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也在第一时间传进了谢旋的耳朵,却没再有后续。谢旋知道,多半是贺青一力阻挠,才将此事压了下去。
其实很好理解,当今圣上垂垂老矣,立太子之事提上了日程,皇后娘娘定想扶持自己的亲儿子上位,这样一来,身份本就尴尬的谢旋彻底成为了皇后党羽的眼中钉。
国舅爷这时候递了这样一道折子,一方面提醒当今圣上,西北地区多是安阳郡王的旧部,不能让他们成为谢旋的势力,因此必须削减;另一方面,又给谢旋使了跘子,西北边防向来强盛,抽取三成的兵力并不能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但却足以给谢旋造成极大的压力,使他分身乏术。
若是西北边防出了任何差错,对朝廷来说无足轻重,却可以借口治谢旋的罪。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旋在晋阳城中做潇洒王爷做了十几年,从不主动与朝中人往来,也不关心朝政。待人接物礼数极其周到,生怕锋芒太露,成为别人眼里的刺。即使这样,还是招了人家的不待见,包括当今圣上,也像防虎豹一样的防着他。
依照谢旋的性格,你实在要调兵便调,七成的兵力,足够我把西北蛮夷管得服服帖帖,这也没什么。可是谢旋不着急,有人替他着急,贺青眼看这事在朝中是压不下去了,立刻修书一封,飞鸽传到了大西北。
谢旋又看了看手中这封信,前面是贺青的笔迹,从西北边务的现状说到东南沿海的海军部署,又从张思远那厮的狼子野心到当今圣上目前的偏向,废了一大堆话,仔仔细细地说明了调兵这件事于公于私都是有害无利,总之就是让谢旋能压便压住,决不能随随便便便被抽取了三成兵力。
后面隔了两行,出现了贺匀鬼画符一般的笔迹,若不是谢旋看惯了,还真的很难一眼认出是什么字。上面写着:子忱大哥,我看着他们都不是好东西,你别好脾气任他们欺负。调兵调兵!惯他丫的!
贺敛言简意赅的在最后写了四个工工整整的字:非常同意!
谢旋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想着这三兄弟这时候还真是一条心。贺明贤这个小兔崽子,这么多年了,字写得这么难看也就算了,“惯他丫的”这是书面用语吗?谁教的这混账小子在信件里说脏话!
随即他看了看身边已经燃到了底的蜡烛,只剩一根白色的蜡芯孱弱地立在凝结了的一堆蜡油中间,还在垂死挣扎。他忽的觉得,大西北的冬天好像变得更难熬了。
不出所料,三日之后,圣喻来疆,令安元王专心治理东胡骚乱,调兵之事,暂且搁置。谢旋接到圣喻时,脚下正跪着一个人,正是东胡族的国主央塔木卓。
谢旋对朝修书一封,宣称战事陷入胶着,还需一些时日,定将捷报呈上。字里行间皆是看似真情实感的自责,一方面极力表现自己办事不利,承诺一定尽快结束骚乱;另一方面又给皇帝灌定心丸,声明东胡人投降只是时间问题,圣上不必担忧。
老皇上一看,觉得谢旋也就是个草包,没什么才能,对付个东胡都这么费劲。又想到西北环境恶劣,谢旋自小在晋阳长大,娇生惯养,也实在是难为了他。这一来一往的,便不太好意思撤兵,还给边防军派了军备和粮食,作为犒赏。
谁成想,这边东胡首领都已经早早地被五花大绑,跪在谢旋脚下了。
那央塔木卓的双腿被几道麻绳死死的捆在了一起,几次想要站起来,都没能成功,此时正狠狠地瞪着谢旋,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屈辱。
谢旋坐回椅榻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央塔木卓,慢条斯理地说:“首领这样看我,倒叫我不太好意思了。”
央塔木卓嗤了一声:“东胡一族,只有上跪皇天,下拜后土,你们这般辱我,倒不如杀了我还图个痛快!”
这倒是实话,东胡一族与中原人礼仪不同,即便是在首领和双亲面前,也没有下跪一说。谢旋想了想,冷笑一声:“首领于我大魏边境作乱,两月以来,损我军中兵士数百人,亡魂在上,叫你跪上一跪,竟还委屈了?”
央塔木卓怒目圆睁,说不出话来。
谢旋接着说:“我给首领一个机会,倒是说说,究竟为何不愿与我朝保持边境友好?”
“我东胡一族只敬苍天,不畏人力,闹就闹了!哪有那么多道理!”
谢旋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央塔木卓即位不久他是知道的,可他实在是没想到这新任的东胡首领还真是个血气方刚的半大小伙子。他这才注意了一下央塔木卓的样貌。东胡一族久居大西北,从小在黄沙里打滚,族人的身材大都五大三粗,长得糙的很。这仔细一看,谢旋才发现,央塔木卓显然年龄并不大,最多也就不到二十岁的样子,恐怕还没有贺匀大,感情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于是谢旋不加掩饰地问道:“请问木卓首领,你今年多大?”
央塔木卓没想到谢旋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只当他是在讽刺自己,一下就急了眼,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活了十几年还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谢旋云淡风轻,“首领误会了,首领的命运与东胡相连,可不是想杀便杀的。况且贵族当下居于劣势,我朝也有意和谈,这于东胡而言是好事,首领何必如此激动?今日在这里,若是首领愿意和谈,那我便提我的条件。若是不愿意和谈,那首领即便不死,恐怕也走不出我这银甲大营了。”
西北小国众多,若是真的对东胡斩尽杀绝,恐会引起各族不满,到时麻烦会更大,因此谢旋有意大事化小,看就看这东胡国主识不识好歹。
而央塔木卓虽然有些冲动,但也知道利害。这下不再吹胡子瞪眼了,他说:“贵朝有什么条件?”
谢旋心里觉得好笑,“朝贡翻倍,永世不得再犯边境。另外,死在战场上的我朝军士遗骸,希望贵族一个不落的送回我朝驻地。不过分吧?”
何止是不过分,这简直就是无利可图。央塔木卓的表情微微有些动容,这哪里是大魏的作风?
“今日这战场上死了百名将士,皆是因为东胡不自量力。我要翻倍的朝贡,是为了安抚他们的家人,也是为了不再有更多的伤亡。央塔首领,一定的牺牲是必要的,可无谓的牺牲完全可以避免。东胡人也不多,你须得好好想想。”谢旋站起身,“我讲究以德服人,今后贵族若再犯,那便是你们不道义,我朝必不会再心慈手软。”
央塔木卓不说话了,他低下头似乎是在思考,谢旋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片刻,央塔木卓抬头道:“还真是个爱兵之将,请问将军尊姓大名?”
谢旋微微笑着:“这一声将军不敢当,我朝自有能将。在下大魏朝安元王,谢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