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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红烛朱幔,温暖如春,窗上张贴灼灼双喜字,映出喜庆喧闹。
商沅虽觉得这姻缘可笑,身在其中,也不由被这气氛感染。
天蒙蒙亮时,已经早早起床,由着那喜娘折腾自己。
男子不比女子,即使是成亲的大日子,也不会过度修饰。
那喜娘只为商沅稍画了眉,轻点唇脂,连连赞道:“君后细肤胜雪,眉眼比那画里的谪仙还要好,哪里还用描画?”
商沅望着镜中人,听着这些话,只是淡淡的一笑。
他从未关注过自己的容颜,可如今进宫,也算得上以色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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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一到,商沅由喜婆搀扶,步子缓缓的走出去。
吵嚷的众人登时沉寂。
来人一身大红麒麟通袖袍,玉革带束出纤瘦挺拔的腰身,引得人想狠狠揽入怀中,可他蔽膝上点缀威严华贵的金绣龙纹,足以透出尊贵无匹的身份,让人丝毫不敢冒犯。
少年肤色泛着上乘美玉的光华润泽,被那大红长袍一衬,映出惹眼的靡丽。
可他垂眸时,长长的眼睫下又透出几分惴惴不安,如玉魂凝结出了人形儿,却裹了丝绸,身不由己被上贡似的。
那些说闲话的官员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的咽口唾沫。
之前他们也远远见过商沅几眼。
印象里是个阴沉的人,总是跟随在太子身后,如盘旋在暗处的影子。
没曾想竟有如此风华。
商沅望着黑压压的官员,心里掠过几分无措。
这些人,都知道他是君后。
也晓得他今后也许会怀崽……
他穿书前只是个普普通通男大学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多少觉得有些羞窘。
可在场的众人却早已习惯了郎君出门,丝毫不以为怪。
脚步声响起,人群自动的分出了一条道。
众人回头,却登时怔住。
来人竟然是……贤王殿下!
相比商沅的君后冕服,贤王今日穿得朴素,他抬眸看向商沅,眸中闪过错愕。
原来……商沅穿上嫁衣,是如此颠覆众生的惊艳。
可路尽头的人,却不是自己。
霍从冉心里泛起酸涩。
这五年,商沅就在自己手边,唾手可得时,他没想过珍惜。
可如今,这灼灼光华的人儿,将随江山一起,被霍戎收入囊中。
霍从冉心中涌现近乎恶毒的仇恨。
凭什么!
他才是父皇下旨册立的正经太子,而霍戎,不过是一个早该死去的孽臣逆子。
侥幸执掌兵权,凌驾于他不说,还当着大庭广众夺去了他的未婚郎君……
这岂不是把他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
霍从冉握了握拳,面上却微微笑着:“听闻君后大婚,小王特来贺喜。”
一旁看热闹的有太子党的人,在一旁起哄道:“听闻民间娶妻,有不少都是兄长代弟接亲。”
“如今陛下忙于国事,未曾露面,不如……殿下就代陛下迎迎君后吧。”
他们思量着霍戎定然不会出现,借着大婚作遮掩,渐渐开始试探。
霍从冉心中一动,深深望向商沅。
少年在起哄喧闹声中,沉静如水,如画的眉眼丝毫未动。
霍从冉轻轻握了握拳,正待伸手——
忽听身后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兄长能代弟迎亲,难道贤王还能代朕迎娶君后么?”
众人回头,登时吓得匍匐在地:“拜见陛下!”
来人正是霍戎。
他头戴天子冠冕,一身玄色通袖长袍沉静威严,下摆处绣有朱色龙纹,和商沅身上的喜服遥遥呼应。
冠冕下的眉眼不改冷硬,让人不敢直视。
众人齐齐跪下,商沅知晓君后在大婚当日是不必行礼的,但和霍戎一身喜服沉静对立,让他全身都叫嚣着想逃。
他下意识想往身边人的方向躲躲,眼前却倏然出现一只大掌。
手的主人执掌江山,掌心沉稳厚重,看似邀请,却又不容置疑。
商沅微微迟疑。
霍戎不发一言,眉心微微挑起,似乎等待这么一刹那,对他而言都是极大的屈尊。
商沅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下拂暴君面子,正准备乖乖抬爪虚虚搭上去——
“等一下!”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蒹葭天真道:“陛下,我看旁人接亲都会念催妆诗,要过很多关卡才能抱得美人归,陛下怎么什么也没做呢?难道陛下迎娶哥哥这样的美人,就没有考验么?”
第22章
卫国公立刻笑斥着解围:“小姑娘说这些话也不害羞,还不快退下去一旁吃果子。”
其实卫国公也担忧陛下亲临,特安排了几个郎君堵截,只是方才暴君到场时满是杀气,那些人谁还敢上前挡路,早识趣的滚远了。
霍戎饶有兴味的勾起唇角,望向商沅:“哦?那君后想让朕做什么?”
乍听是商量的语气,神色却并没有商量的余地。
商沅裹在喜服里的身子一紧,低声道:“臣不敢。”
暴君向来强硬,偏偏要在人前装作风度翩然的嘴脸,他又怎会真的大胆到提要求。
蒹葭望着她这未嫁先怂的哥哥,气的小脸鼓涨涨。
卫国公唯恐耽搁了再惹陛下不喜,忙拿眼示意那喜娘。
那喜娘会意,忙扯起嗓门儿:“吉时已——”
“且慢。”霍戎看向礼部官员,不辨喜怒道:“京城大婚向来有婚书宣告,到朕这儿怎么就省了?”
商沅:“???”
一个搞事业的暴君男主,竟然这么注重夫夫情趣?
礼部官员也是一怔,忙上前赔笑:“臣是怕流程繁琐,误了陛下的大事。”
这些官员本想着霍戎定然不会亲临,更别说参与那些繁琐仪式了,没曾想陛下亲至,还主动让他把仪式补全……
霍戎似笑非笑的眯起眼眸:“所以依你看,朕迎娶君后是小事?”
“臣万万不敢!”那官员吓得一抖:“臣早已备好长案喜婆,陛下若有意,臣即刻领陛下君后前去。”
说罢立刻爬起身,稍稍走了几步,引着新人覆着大红条幔的长桌案之前。
生无可恋的商沅:“……”
这婚书宣告类似现代婚礼上爱的宣言,一双新人在诸位亲朋面前一诉衷肠。
他没曾想霍戎会真的陪他事无巨细的过流程,当然一句衷肠都没准备……
此时,宾客们也登时围拢了过来,想听听素来杀伐决断的暴君对着君后能说出何等体己话。
那喜婆唱着仪式,示意商沅先来。
霍戎勾勾唇角,从喜袍的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商沅。
这步骤向来是最引人起哄叫好的,也不知由谁试探叫了一声好,围观的众人看陛下并未压制,反而面上含着淡淡喜色,都喧喧嚷嚷的笑闹起来。
“这是君后给陛下写的信么?”
“陛下竟然还放在袖中珍藏……啧啧啧,真是羡煞旁人……”
“念出来念出来!”
商沅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接过信,忍不住狐疑的看了看霍戎。
也不知这信是暴君找谁写的,倒还是有备而来。
“臣有幸与陛下少年相识,铭记于心,每每仰慕陛下威仪,此生无以为报,只愿常伴君侧,日夜陪伴……”
商沅脸颊绯红,越念越觉得不对劲。
不对……这不是他逃跑之前写的信的改良版么?
怎会阴魂不散的再次出现……
商沅用眼角飞快一扫,霍戎正含笑望着自己。
再念了几句发现也许是自己多想了,总之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撞几句也正常。
他咬着牙柔下声音念那信,好似真的爱慕了暴君良久一般。
这信写得满是情思,在场的人也不会去辨是否真心,皆随着商沅念信叫好,气氛登时松快热烈。
商沅抬眸,恰撞进霍戎沉沉的眼眸中。
依然宛如深渊寒潭,却被满室的喜庆之色映出几许微光。
商沅浮现诡异的思绪,似乎在这一刻,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夫夫,在此并肩而立互诉衷肠,接受众人带着笑意的祝福起哄。
商沅念完,便轮到霍戎。
在场登时安静,毕竟陛下威慑天下,年纪轻轻狠辣夺位,也不知这样的人,能对君后倾诉何等心意?
霍戎只轻笑了一声:“朕曾有一首诗,念给君后听,月出风雨定,解珮夜添灯,此情何处问,眉间心上寻。”
话音一落,周遭登时响起吹嘘叫好声。
然而霍戎语气含笑,眼中却并未有多少笑意。
商沅定在原地,脑海忽然掠过纷乱模糊的画面……
是少年时的原主,大约也就是十四五的模样:“殿下,你上元时为何会做那样的诗,难不成有了……心上人?”
霍戎低哑的少年音响起:“有了。”
“那……你给她看过么?”
“看了又怎样?”霍戎抬眸,缓缓看向自己:“他那脑袋也不灵光,就算看到了,也猜不出是写给他的……”
“那殿下今后打算如何做?”
霍戎望着尚蒙在鼓里的少年,眼眸含笑:“只能请他在府邸乖乖等着,我夺得军功尽快返京,再拿着诗去上门提亲。”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分不清是梦境抑或是过往的画面,尽数碎为灰烬。
商沅只觉得心脏狠狠一抽痛。
他看到一道炙热的,从来没有冰封过的少年眼眸。
那是霍戎……看向原主的眼神吗?
恍惚之中,已随霍戎登上帝后的车辇。
飞龙玉辂,银台排仗,满是天家气象。
两人并肩而坐在车内的红罗绣云龙褥上,下裳交叠,透着旖旎暧昧。
商沅察觉到二人喜服花色相互应和,就连腰间玉革带都暗含交合意味,登时觉出燥热。
他转头,看向车外。
也是凑巧,恰看到霍从冉在车驾之外策马跟随。
在原书里,霍从冉和商阙联手勾结外敌,天怒人怨,暴君率军平息了战事。
这次战事是抵御外敌,暴君也借此洗刷了来位不正的声名,文官阵营的不少大儒都开始转身投靠,为盛世奠定基础……
可他经历的事有不少都和原书完全脱离了,那霍从冉还会勾结外敌么……
正思量间,手腕却被微凉的掌心扣住。
商沅心下一凛。
霍戎的声音淡淡响起:“在看什么?”
“车外人人欢呼雀跃,看来很是看好陛下和臣的……婚事,臣看了心里也欢喜。”
“在贤王面前读婚书,”霍戎掠过车外的霍从冉,唇角微微勾起:“滋味如何?”
“臣的婚书又不是读给他听的。”商沅看向霍戎的眼眸,慢吞吞道:“臣既已入宫,当然心向陛下。”
霍戎用舌尖碾了碾这三个字:“心向朕?”
“当然,臣之前做了那么多错事,陛下竟也没有怪罪。”商沅试探道:“陛下对臣如此宽容,阿沅又怎会对他念念不忘。”
这话是真心的,起初他还不知道原主做了什么,所以才逃进京城想着苟些钱财,这几日愈了解,愈觉得后背发凉。
原主的罪责,虽然比不上直接下药刺杀那么严重,但毕竟和前太子勾结了不少抵抗霍戎进京的计策,细论起来也早该处死……
他根本不知原主做过这些事,逃进京城后,侥幸霍戎没处置他,自然是留了情面。
商沅想起自己脑海里闪回的画面,总觉得暴君手下留情八成和往事有关……
“你为祸朕多年,的确早该伏诛。”霍戎端坐在车辇之上,声音不紧不慢:“多想想朕凭什么恩宠你,记住这份感念,入宫了好好还给朕。”
商沅手指骤然一紧,轻轻按了按胸口。
那儿有个贴身夹层,里面装着几颗……避子药。
他想好了,他认命了。
暴君八成是看在他所谓示好的份儿上才网开一面。
只要以后不掉马甲,不给暴君生孩子,那他一定会在宫里整理奏疏,煲汤按肩,温柔小意的尽情“示好”。
商沅正偷偷盘算,车辇已缓缓停下。
宫阙巍峨,显然已到了宫门。
车外人均是一身吉服,山呼拜贺。
二人并肩走出车辇。
负责流程的官员跪下行礼后,恭声对商沅道:“请君后先随臣入宫完成仪式。”
商沅望着巍峨皇宫,心里有些慌,他一个人能有什么仪式?大婚的仪式不都是和夫君……呸,不都是和暴君一起完成么……
乍然和霍戎分开,心里竟空落落的,不由得犹豫的看看身畔人。
这一眼覆着薄薄的惶恐依恋,像是被从主人身边揪走的无措小动物。
霍戎下意识的便要举步跟去。
立刻有大太监恭敬上前道:“陛下,祖宗成法,这仪式要由君后一人完成。”
霍戎顿住脚步。
怎么回事儿?
不是要把商沅叫进宫折磨么,这还没进宫门,他一个眼神,自己就忍不住想要跟随。
太不对劲。
霍戎冷下面容,不再跟随而去,眼眸却不由自主的定在宫阙之下愈走愈远的纤细身影上。
此人将商沅带去了偏殿,关上门的那一刻,商沅才明白过来。
男子不比女子初夜可辨,进宫前当然要验一验有没有孕。
他下意识的看了看房内,可房内却并未有诊脉的太医。
只有几个太监拿着一根粗大冰冷的铜棍,棍子尽头还有一个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