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谢安双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睁眼便看见自己正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中。
此时似乎正值夜间,房间里幽幽散着些烛光,周遭很安静。
这是哪里?
谢安双还沉浸在那个过分真实的梦境当中, 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他压抑着到伤口的痛楚, 慢吞吞地起身, 环顾了一眼四周。
这是一个很干净整洁的房间,只是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
没由来的孤独感骤然侵袭谢安双,他的脑海再一次回想起元贵曾无数次对自己说的那两句话。
他只是没人喜欢,没人要的小贱种,他注定会被所有人抛弃,被所有人厌恶。
就像……前世一样。
谢安双挣扎着下床, 才站起来时因为腿软险些又摔落在地,幸好他撑着床沿勉强维持了站立, 只是手上的伤被牵扯, 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不过这些刺痛,还不及年幼时元贵拿鞭子抽打他的程度。
他在床边缓了缓神, 稍微攒起些气力, 一步一步往房门外走。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周遭是完全陌生的一切, 没有人, 没有声音。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总觉得房间太闷, 想出来透透气。
谢安双站在门口徘徊了许久。
往右是一道连廊, 连廊上挂满了灯笼,明亮的暖光连通另一处小院。往左却是一个漆黑一片, 乱世杂草的阴暗小角落。
潜意识里他能猜到往右一路找寻, 肯定能见到邢温书, 见到灯光下一如既往耀眼的邢温书。
但是最后,他还是走向了左边,看着阴暗角落里一簇似乎已经凋谢的小花,眸色渐渐黯淡。
他在小花的旁边寻了个位置,也不管脏不脏,靠着冰冷的墙角坐下,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他身上的伤尚未好全,穿的又是不知哪里来的素雅白衣,一番动作下来折腾得衣料上都有隐约渗出的血迹。他本人却恍若未觉,拼命想将自己藏在这方阴暗的小角落里。
等邢温书端着伤药从连廊走进来时,一眼就看见他守了四日的小陛下不知何时终于醒来,独自缩在院子中最漆黑的一角。
欣喜未来得及升起,心脏又猛地一抽,钝钝的疼。
他将伤药暂时放在门口,一步一步走到谢安双面前。
谢安双听到动静,抬起头往声音的来处看去,便见邢温书仍旧站在光亮处,看向他的视线中多出些担忧。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了前世他步入火场前与邢温书见的最后一面。
那时的邢温书似乎也是这样担心的神色,但谢安双只觉得,那是他篡位前演的最后一场戏。
他怔怔地看了邢温书许久,忽然开口:“邢温书。”
许是昏迷了四日,他的声音沙哑得不行,邢温书险些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压下心底的酸涩,蹲下身,与面前的谢安双平视,尽可能柔和地应声:“我在。”
谢安双目光很平静,宛若一潭失了生气的死水,嘶哑着声音继续说:“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你对我一直都很冷淡,而在梦境的最后,是长安殿的一场大火。”
邢温书听到这里,眸间闪过一丝愕然。
谢安双神情不变,平淡地开口:“你也记得这场梦,对不对。”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他已经知道那场过分真实的梦境,其实就是他上一世曾经真实经历过的事情。
上一世被大火吞噬之后,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刚下令让邢温书七日之内赶回来的时候。
他可笑的人生又重来了一遍。
醒来后的谢安双不想接受这个现实,自己去御花园里坐了很久。
当时正是寒冬,他又惯来穿得少,回去后就发了一场高烧。
也许是他不愿接受重生之事的想法太过强烈,在高烧醒来后他就彻底把重生的事情给遗忘了。
而如今,借着三个月前那次中毒的契机和这一次邢温书替他挡下的那一箭,他松动的记忆全部回笼。
他是重生回来的,但这一世邢温书的表现和上一世相差太多,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邢温书也是重生回来的,而且他记得所有的事情。
邢温书迎着他平静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对。那陛下想不想知道那场梦在大火之后的后续?”
谢安双没有回答,仍旧只是看着他。
邢温书却从他的视线中明白了他的意思,从院子里最后的一角光亮中站起身,走到谢安双的身侧,陪他一同在大片的阴影中坐下。
这也是他第一次没有尝试着将谢安双从黑暗的角落拉到光下来,而是选择陪着他,与他并肩坐在阴影下。
在三个月前得知谢安双跟随军队一同离开京城后,邢温书就当机立断去找了叶子和,向叶子和坦白他所知道的一切。
出于对四皇子的歉疚,谢安双一直以来最信得过的人就是叶子和与叶子芹。在邢温书坦白之后,叶子和也终于说出一直以来他所知道的与谢安双有关的情况。
例如元贵一直以来对谢安双的精神打压,例如谢安双始终认为自己是个罪人,又例如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是被所有人抛弃的。
哪怕叶子和、叶子芹还有叶如对他表露过多少的关心,他都坚持认为自己是不会被任何人喜欢的。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邢温书才知道谢安双的心结根本就不是当初皇子先帝遇害的事情,而是元贵对他的精神打压束缚,是他已经被刻入骨子里的自卑。
再联想到之前谢安双毒发时的表现,也让邢温书愈发肯定他也是重生回来的,只是因为一些原因遗忘了前世的事情。
而这些原因,很有可能就是谢安双认为前世的他到最后也因为皇位而抛弃了他。
他不想再体验一次被抛弃的感觉,于是他选择了遗忘。
他的小陛下是渴望爱的。
只是长期的被打压使得他深陷自卑的漩涡,只敢躲在最不起眼最阴暗的地方,而不敢真正去奢求任何的爱。
所以当他对他的小陛下说出“喜欢”时,最先得到的却是他强烈的抗拒。
长期蜗居在黑暗中的人对于骤然亮起的光,只会觉得刺眼。
于是这一次,邢温书选择站到谢安双的身边,陪他一起待在他最熟悉的环境当中。
谢安双也是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与邢温书并肩,犹豫了下还是往邢温书身旁缩了缩,似是想凑近他身边萦绕的那份浅浅清香。
邢温书笑了下,避开他的伤口轻轻揽住他,开口说起方才挑起的话题:“在长安殿的那场大火之后,我被发动这场动乱的人迎上了皇位,登基的日子也被他们定在中秋。”
谢安双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他还记得,中秋时每年会举办他寿宴的日子。他真正的生辰是八月二十,但他从未过过生辰,对于这个便不是很在意,登基后就直接选了个凑近的中秋。
先帝的寿宴日却举办了新帝的登基礼,想来那一世若延续下去,这也势必会成为史书上的笑话。
谢安双垂下眼睫,思绪被隐藏在一片漆黑之中。
不过这时他又感觉搭在他肩膀上的力道微微加重,旋即便是邢温书感慨似的话:“不过其实那一日我并不开心。”
谢安双侧眸朝他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唇边勾出抹苦涩的笑,回忆着继续说:“那日宴席过后我偷偷溜出了寝殿,带着你最爱喝的酒,还有原本想赠予你的生辰礼去到了御花园的荷塘边。那是那时记忆里,我与陛下初次遇见的地方。
“我把准备给陛下的生辰礼烧给了陛下,也给陛下敬了一杯酒,只希望陛下来世……能做个自在快乐的小孩。”
自在快乐,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戳中了谢安双心底最隐秘的思绪。
他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酸涩,哑声道:“在前世临死前我就在想,如果有来生,我也好想知道被人珍视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是我一睁眼,却回到了从前。”
那个依旧被所有人厌弃的从前。
“我真的不想……再被抛弃一次了……”
他又想将自己缩成一团,却在这时感受到手心握上来的温度。
“陛下从来就没有被抛弃过。”
邢温书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温和而坚定,“就像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同陛下说的那样,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对皇位产生过任何兴趣。我在意的从来就只有我的小陛下而已。”
谢安双抬眸看向他,眼眶原本已经微微泛红,听到他这话时又似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邢温书怜惜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继续说:“前世的那场逼宫政变我事先并不知情,听到禀报时刚刚完成原本计划赠予陛下的夏日荷塘图,想都没想便赶进宫里去,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而后来没多久,我也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被人下毒谋害,醒来便发觉自己回到了被陛下召回京的那一日。重生回来后我也对前世的事情进行过一些摸索探查,基本可以猜出前世真正煽动逼宫的,还有最后对我下毒的,都是元贵太后那边的人。”
谢安双怔了下,没有想到前世竟然是这样的情况。
但细细一想其实也不是不可能。
前世由于邢温书不愿入宫来,谢安双为了确保他能多参与朝政,平时见官员们的次数增多不少,估计就是这个举动引起了元贵的怀疑。
谢安双静默地听完,眸间却浸入了些茫然。
他习惯了长久以来成为被厌恶被抛弃的对象,哪怕这是他曾梦寐以求的珍视,他还是无法消化邢温书对他的喜欢。
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喜欢呢。
邢温书看出他的无措,心下的酸胀感更甚,侧身轻轻将他拥入怀中,温声道:“陛下现在还不相信也没关系,只要陛下给我时间,我会慢慢告诉陛下,你也是被人深爱着的。你永远是我最珍视的小陛下。”
“我爱您,胜过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快乐!(理直气壮版)
心结没解完,但是甜甜甜开始啦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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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芊梓安樱】、【山有扶苏】的地雷mua!
感谢【俄比小心】x2、【江宿雪】、【阿冰】的营养液mua!
第86章
谢安双因为邢温书的话稍有动容, 犹豫半晌试探一般轻声开口:“邢温书……伤口好疼。”
邢温书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压到他的伤了,连忙起身问:“可是被我弄到哪里了?我看看……嘶。”
他借着微弱的反光仔细查看谢安双的情况,才发觉他左臂的衣料上都已经渗出血迹, 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怪我没仔细留意。”
谢安双却轻轻摇头:“是我自己弄的。初醒来时, 没什么分寸感。”
邢温书顿了下, 几乎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吐出一口气,浅笑道:“那我们回房间去,我给陛下包扎,好不好?”
谢安双点点头,目光又飘向了他的右肩。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邢温书一边起身一边笑着说:“我的伤口不深,这几日也有好好换药, 不打紧。那我们回去吧?”
说话间, 他在谢安双身侧朝他伸出左手。
不同于以往的带着光亮,这一次邢温书是仍旧站立在阴影处, 向他伸出手。
谢安双晃神一瞬才想起回应, 轻轻搭上他的手, 借力站起身, 与他一起并肩回到房间中。
邢温书顺势把放在门口的伤药端回房中, 让谢安双脱下上衣后坐在床沿边,看着他身上渗出大大小小血迹的绷带, 更是心疼, 动作放得格外轻柔。
谢安双还是不太习惯坦然地将伤处暴露出来,尤其是袒露在邢温书面前。
他目光闪了闪, 转移话题:“对了, 战事那边如何了?”
邢温书看出他的心思, 手中动作未停,回答道:“陛下昏迷的这四日时间里,朔河城已经正式宣告夺回来了,我们如今就在朔河城城主府的客院中。但番东国那边显然没打算那么轻易放弃,似是要转战其他地方。而我们的增援军主力今日刚抵达,袁将军已经动员好大军,后日便启程。若是陛下想的话,明日可要再去军营中看看?”
如今谢安双伤势未愈,短期再上战场无疑是找死,而邢温书不在京中,篡位计划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执行,那他暂时还是得惜一惜命的。
他听着邢温书的话,垂眸片刻后还是点头:“我想再去看看。”
上次的战役里,他们小队陪他一起冲锋的折损了一半,其余大多也受了伤。而之前他顾着邢温书的伤势,还没来得及再好好和他们说说话。
三个月的战友情,对谢安双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哪怕对于他们来说,或许他也只是个过客。
他正出神着,又感觉脑袋被人揉了一下,抬眸就撞进邢温书笑盈盈的视线。
“那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吧。”邢温书把手收回来,继续替他包扎,“你昏迷这段时间里,你们小队里的那几名士兵可是来看过你好多回了,正好也去给他们报个平安。”
谢安双顿了下:“他们来看过我?”
邢温书点头,回答:“还有一位看起来好似很自责的模样,说要是当时强硬一点劝你去给自己包扎,是不是就不会导致你昏迷那么长时间了。没记错的话……似乎有人喊他为莫大哥。”
谢安双记得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