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圣人行事,哪里轻易让人参透。小尹也是内侍一员,直属邱恕麾下,但自到圣人身边以来,他就明白了一件事:贴身保卫圣人安全的,是另一只卫队,他们人数极少、几乎隐身、寂寂无名,但却个个都是不弱于幽门暗卫的高手——他们是影卫。
皇帝随意地点了点头,微微坐起身来,影卫见状,上前小半步,这才低声禀报道:“皇上,元妃已出宫,确实是去了辰王府方向。另外,东宫似乎迎进来两个人。”
“哦?”皇帝抬了眼,似乎饶有兴致。
“回程时撞见的,是修葺东宫的工匠打扮,但不似普通工匠。需要属下过去查看吗?”影卫说话声音很低,但院子里太安静了,小尹只好再往后退了两步,装作并未听到这般对话。
过了一会儿,皇帝却笑了笑,叹了口气,从躺椅上缓缓站了起来,身上披着的羊毛毯子也滑落了下来,小尹这才连忙上前搀扶。
“不必了。”
清晨雨后的街巷,秋寒深重,白无患忍不住在墙后轻声打了个喷嚏。
江方从后方伸出手,将他的双手拢进自己怀里,忍不住劝道:“我在这里守着就是了,你非要跟着做什么。”
白无患抬头对他笑笑:“你不是说我总在屋里待废了?出来走走也好啊。”
江方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这哪儿是出来走走?今日徐郁青与谷临风易容入宫,按之前所说,手持实据去与东宫谈交易;而他们二人则负责盯紧邱恕,看看他在收到那“消息”后,会作何反应。
其实盯梢这种小事大可不必让他们俩亲自出马。但江方心中也明白,此事各种牵扯,涉及到白无患的父兄。白家的一夕覆灭是白无患的心结,也是他必须亲自面对的事。
他在京州城多年织就的网此时便派上了用场,昨日黄昏,两份密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别递到了邱恕和元妃的眼前。
果不其然,今晨雨刚停不久,守在卫所外的江、白二人,便看到邱恕带人出了门,往辰王府去了。
辰王府不是随便能进的,两人一路跟着过来,对此处也不甚熟悉,谨慎起见,先找了地方藏身,江方才去四周探查了一番防卫情况,又回来打算跟白无患商量。
“我刚才跟附近待命的弟兄打了招呼,让他们去给东宫那头送信了。潜进这府邸的办法,我……”
江方刚起了个话头,白无患便伸手止住了他,将他向里一扯:“有人来。”
安静的街巷,响起车马的声音,其实离得尚远。两人贴墙站着,借着巷口探查,看见一辆华贵车驾缓缓驶至辰王府门前。
白无患无声地“哈”了一下,江方以询问神色问他,只见他口型道:“热闹。”
再一转头,那车驾上缓步下来一个华服妇人,周遭围着两三名太监宫女,不是元妃又是谁。
江方了然地拍了拍白无患的肩,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巷陌,也用口型无声回道:“去看热闹?”
白无患挑眉,笑着点了点头。
第83章 刺杀
辰王在座椅上换了个姿势,心下有了几分不耐烦。
本来嘛,他一大清早还在温柔乡里浅眠,就听手下人来报,说邱恕上门来了。
邱恕平日里极少来辰王府,更别说这么一大早时候,他一听便醒过神来。
虽说前些日子,他去卫所找邱恕求助时吃了个闭门羹,但好歹也是靠着对方提醒,老老实实去跟父皇认错求饶,才讨来禁足思过这么个敷衍了事的处罚,心下虽然有些抱怨,也不好多说什么。
后来在府中听说邱恕大刀阔斧搞出了诸多针对太子党羽的作为,心下便大为畅快,认为这位“师父”,始终还是最向着自己——可不是吗,利益相连,谁又能不顾谁呢。
所以即使一大早被人打扰,他仍然好脾气的从被窝里爬起来,整理衣衫专程来接见,谁料邱恕见了他没两句寒暄,便将人遣散,独留他们二人在房内。辰王原以为这是要与他商谈什么要事,毕竟这次的事儿可是打掉了他大半得力的人手。谁知道邱恕半晌没了声音,追问两句,得到的也都不是什么完整回复,他的不耐逐渐变成了有些烦躁的情绪。
怎么着?摆这种谱,难不成还是来问罪的?
“邱总领……!后续之事,你可有建议……”
“火绒草被盗了吧?”
正要发话,邱恕一句话突然打断了他。辰王闻言愣了一下,他并不知晓真假凌空的事儿,倒是知道自己那摊子线头是谁牵出来的,反应了一瞬才道:“是凌空那老道供出来的?”想了想又道:“不要紧,这老道提便提了,又没人知道这东西最后落到了哪儿去。再说了,火绒草的用处多了,了不得说是我自己用的便罢!”
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辰王心里有些不满意,面上倒是没明说。这事儿到底算是他的不够谨慎。邱恕到底是从他儿时起便教过他文武的,虽没有老师之名,却有着“师父”之实,辰王心中其实有些依赖他,又有些怕他。
此刻见他阴着脸不说话,辰王也觉得不太舒服:“这次的事,虽是我有不妥当的地方,但你处置得很好,我都听说了。”他耐着性子道:“父皇向来信你,也宠我,过些日子,你进宫去多陪陪父皇,说些该说的话,他念着我的好,自然会解了我的禁足,都是小事儿。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谋划以后,这次我这边损失了不少人手……”
邱恕坐在他的侧方,听着那一串串话语,觉得像是隔着一层水雾来的声音,听不真切。
他枯坐了一夜,此刻双眼还是泛红的,但整个人又有些麻木。
从他这个角度去看辰王,正是左侧脸,这个侧面也是最像元妃的。只是如今兴许是人长大了,相貌上的相似感便逐渐弱了。
元妃确是个明艳美人,辰王小时候格外像她——漂亮的孩子总是惹人喜爱,犯了什么错也容易叫人包容。
记得这孩子幼年体弱,练功又不肯认真,总是耍赖皮找借口,一旦发现要被追究了,就跑到母妃那儿去撒娇,百试不爽。
邱恕拿他没办法,拿他母亲,也始终没有办法。
他想:从前到如今,是我欠你们母子的吗?
这样想着,他站起来,脚步堪称有些踉跄地走到了辰王跟前,掏出了怀中被捏皱的、残破的信纸。
看辰王的神情,大概觉得他有些奇怪,话音停住了,愣了一会儿,才伸手准备去接着信纸,看来也好奇这上头写了什么。
可邱恕突然之间又把手收了回去。
辰王终于发了火:“你今日怎么回事?究竟来做什么的!?”
是了,要做什么呢?
他捏紧了手中的信纸,眼睛盯着辰王,往后方退了一小步。
离得这样近,辰王才看清了他眼睛里骇人的红血丝,和那种木然又绝望的神情——这神情让他直觉不好,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便觉脊背一阵发凉。于是他也退了一小步。
哪知他眼前的邱恕,忽然笑了一下,几乎是温柔地道:“来杀你的。”
信纸随着真气扬起、四散开来,辰王眼前银光一闪。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突然的发难,他根本无从反应。
腿一软,他就这样仰面跌进了木椅里。
第84章 怨侣(上)
邱恕觉得这一瞬很漫长。
以他的身法,袭至辰王面前不过一息之间。
辰王如今大了,个头比他还略高一些,因此这一刺,他手中的银剑是略微朝上的。
可眼前的人腿一软,竟然跌落进了前方的椅子里。这倒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么一走神,不知怎的,思绪便飘回了不知道多少年以前。
他本是护卫家的儿子,而她是尚书家的大小姐。十五六岁,正是初熟的年纪,少女情窦初开,按捺不住好奇,成天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和贴身的丫鬟换了男装,趁着父亲外出公干时偷偷溜出门,正遇上初担护卫之职的他。
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好看,明艳极了,扮了男装也根本掩不住那艳丽。可他哪儿有应对这事儿的经验?大小姐是主,主人要出门,他拦不住,只得护着,这一护便成了有一又有再,终是错局。
记不清是哪一次,在人潮汹涌之中,他将她护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抬起眸子看向他,嘴角喊着笑,然后便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腹,脸蛋贴近了他的胸膛。
噗通,噗通。
他心跳得快极了。
而这之后的许多年,直至如今,仿佛再未有过心跳起伏。
“哒哒哒。”是脚步声,从院子入口奔过来。步子的主人怕是许久未曾奔跑过,脚步重得有些笨拙,身上的钗环还有碰撞之声。
这声音拉长了邱恕的动作,他的银剑在转朝下方刺向辰王的那一刻,顿住了。
时间似乎停顿了片刻,瘫软在椅子上的辰王终于反应过来,挣扎着跳起来大喊:“救……!”
随即赶到脖颈一阵钝痛,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房门也被人推开了,有人闯了进来。
邱恕这才缓缓转过身。广袖垂下,银剑随即被袖口遮住了。
清晨的阳光这才探出头,从门口斜射进来。来人是个女子身形,却因为背着光,看不分明。但即使只有一个影子,他也知道这是谁。
他看见来人身子微微一颤,侧头去看了看地上的辰王,伸手扶了下门框,才稳住了。
“你来了。”于是他便慢悠悠地问好:“给元妃娘娘请安。”
又是一阵脚步声,几个太监宫女追着元妃冲了进来,而后便是一阵惊呼:“这!娘娘!这是……!来人……!”
“不必了。”元妃突然发了话。她松开扶着门框的手,向后摆了摆,“都退下,关上门。”
跟随她来的,都是心腹,慌张过后,自然也明白服从的重要。贴身的侍女迟疑了一下,率先领了人出去,又缓缓阖上了门。
门关上了,隔绝了室外的光,人反倒看得更清晰了。
元妃一路跑来,呼吸还有些微喘,发髻也有些松乱了。
她在外时向来是极注意自己仪容的,此刻抬手扶了扶发髻,却没有费神整理,只是眼睛又转向了倒在地上的辰王,深看了一眼,就抬起头来,看向邱恕。
她说:“你知道了。”
邱恕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向前迈了几步,像是疲惫极了,扶着桌案坐在了临近的木椅上。她低下头,看到了一地破碎不堪的信纸残骸。
“我没有骗你。”她低声说。
没有骗他,在当时初入深宫,饱受冷遇,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之时,她曾真的想要一死了之;没有骗他,是他们当真有过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她说的这些,邱恕都已经知道了,但听她声声泣泣地讲述,又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远不如昨晚自己看那密告时愤怒与痛苦,也不如独自回顾两人从前的书信时悲切与心疼。
或许是他太了解她了,或许是彼此都太了解彼此了。
从她未带兵卒闯进院内,从她独自一人留在屋内,从她随手扶了扶鬓发却并未整理,从她看了一眼儿子却选择坐下来与他追溯往事。
邱恕便懂了:这个女人,又在与他玩一场博弈。
第85章 怨侣(下)
她太了解他了。他是个心软的人,尤其对她心软。以柔克刚,从不跟他硬碰硬,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无论她带来多少兵卒,又哪里拦得住近在辰王身侧的他?不如摆出他最熟悉的脆弱样子,与他摊牌往事,来得让人心疼恻隐。
可真奇怪啊,邱恕心里想,我还爱这个女人吗?若还是爱她,又怎会这般无动于衷呢?
“玥儿,”他突然打断了她,唤了那个久违的名字:“你还恨我吗?”
元妃泪痕还挂在脸上,听闻这称呼甚至恍惚了一下:“我……?我当然恨过你……那些日子,我多怕啊!”她顿了顿,“可这些年,你一直护着我们母子,我对你自然是感激不尽!如今的局势,你我之间,又何必再提什么爱恨?”
何必提爱恨?是了,如今皆是利益相连,哪有什么爱恨亲缘。
“原来如此。”邱恕喃喃道。
见他反应,元妃像是一瞬间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她立刻站起身来:“邱恕!你在这里摆什么凄凉样子!难道最开始抛弃我!违背诺言的人不是你吗!”她此时也不知是不是回忆起从前,当真牵动了心绪:“那年我父亲将你们一家赶走,逼我入宫选秀,你我约定了月下私奔,我好不容易溜出来,等了你一晚!我的贴身丫头,打断了腿也没有说出我的去向,你呢!你却终究没有出现……若不是如此,我为什么要进宫?我为什么要过上这种步步盘算的日子!又为什么要曲意奉承讨好宫里那个老东西!”
从她进门以来,这可说是情绪最激动的一段话,邱恕终于给了些反应。
他抛下脚边的辰王,向着元妃的方向走了几步,元妃手撑着桌案,紧了紧呼吸,却没有避开。
隔着三两步的距离,邱恕突然向她揖了一礼。
“是我不好。”他又直起身,低头看着元妃的眼睛:“我没能来见你……是我不好。”那个夜晚,如果不是被自己的父亲察觉,将他五花大绑捆在家里,无论他怎么挣扎求饶,父亲都无动于衷,他又怎么会真的不顾约定,留她一人。可他从未对她说起过当年的缘由,如今再说也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