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里的人却忽而睁眼,眸光不再有醉意,反而清醒异常。关不渡擒住鹤归的手腕,突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沉声道:“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夭寿啦,楼主趁着喝醉撒泼啦
第31章 天意如刀
鹤归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刚才听见你在叫何庄主。”
关不渡目光微闪。
许是刚才和鹤归打了一架,酒意已借着内力挥发而出,关不渡眸色深沉,目光清明,与平日里那份玩世轻佻不同。
然而没等鹤归从中品出一二,关不渡便道:“这就是我不喝酒的原因。”
酒能使人醉,亦能使人清醒。半醉半醒才是最舒坦的活法。
“老头儿死很久了,我怎么还惦记着他。”关不渡松开鹤归,刚后退些许,鹤归却突然反手抓住了他。
关不渡视线落在鹤归的手上,轻笑:“怎么?”
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变成了如今的关不渡。只要一细想,鹤归就觉得心口浮上密密麻麻的痛,半晌难以平息。
可又能如何?
天意如刀,人便只能在刀尖行走,被大浪推至往前。
关不渡似乎热衷把这些伤疤隐藏起来,即便理智告诉鹤归,关不渡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他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尤其是在今夜。
鹤归看着他,说:“关不渡,我们不是朋友吗?”
一片寂静。
半晌,关不渡别过眼,似是妥协:“好吧,我承认我不喝酒的原因是觉得酒太酸臭不符合我的身份。”
鹤归:“……”
他分明知道鹤归指的是什么,他只是不想说。
鹤归神色黯淡,却笑了。
他松开了关不渡的手。
夜色很静,能听见春日里杜鹃的鸣叫。鹤归低头理了理皱成一团的衣衫下摆,正要起身,就听见关不渡轻声说:“你想知道什么?”
鹤归动作一顿。
白日里在木鸢上时,关不渡的种种表现,几乎让他以为,久别再见,便是初始。他以为自己已经被纳入了关不渡友人的范畴。但是,似乎是他想错了。
“我不是想知道什么。”说了一半,鹤归忽感一顿无力,“我只是……算了。”
说罢,鹤归起身准备离去。
一柄折扇蓦然拦在他的眼前。
关不渡坐起身,酒意早已褪了干净,那双清亮的异瞳在此时尤为好看。两人一坐一立,鹤归能看到折扇上遒劲的笔锋,与云雾般的远山。
“我来鸢都,其实是为了儒门传承。”
“我猜到了。”鹤归淡淡拍开折扇,不为所动,“你之前在木鸢上提到过。”
儒门传承不是物,而是天机。
天机这种事,说来玄乎。但这种玄乎的存在,在世人看来也并非毫无可信之处。至少在不久前,鹤归刚见识到另一宗门的传承之物。
那日景誉把剩下的半颗舍利留给他,他转身就送给了关不渡。
这种东西,他留着也没用。
鹤归:“你既来鸢都,就说明此地有真相。”
“真相?”关不渡收回折扇,随后丢在了桌上,“什么真相?我父亲死亡的真相?还是归元派灭门的真相?”
他话里的冷意太过明显,鹤归回身看他时,便见他微微一笑,却未及眼底:“鹤归,你不会想知道的。”
鹤归摇摇头:“我想知道。最起码……我不想让师父死得不明不白。那一年魔门来势汹汹,师父并非毫无准备。后来我想,是不是他事先知道些什么。”
说到这,鹤归叹了口气。
“可是今夜我不是想知道这些……关不渡,与你相处愈久,我就愈难看透你。但是……却愈想去看透你。”
他幼时乃至少年皆活得坦荡,心中从未有过郁结之事,畅快便笑,难过便哭。直到后来事变,鹤归才慢慢学着隐忍,学着做一个七面玲珑的人。
然而在关不渡面前,他却仿佛褪去了那层被迫穿上的枷锁。
“为什么?”关不渡偏头,饶有兴趣地问,“你喜欢我?”
鹤归心头一跳。
沈云修与林绍亲吻的画面霎时跳了出来。
他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将那份悸动压下,才道:“楼主,不要打岔。”
“好。”关不渡突然轻笑出声。
他从塌上一跃而下,掌了灯。
豆大的油灯,恰好能照亮两人所在的一隅。关不渡懒懒地撑着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鹤归说:“沧澜得到消息,三大传承集齐,能够逆天改命。无论是武道、名利、还是整个王朝的命运。”
“舍利出世后,我花了点时间,找到了儒门传承遗迹所在的方位。”
鹤归了然:“在鸢都。”
关不渡颔首:“我想,这终究是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不能便宜别人。”
他寥寥几句,就将自己来鸢都的目的以及沧澜寻到的消息悉数告知了鹤归,但鹤归的本意,并不是这个。
他相信关不渡也知道。
鹤归在心中微微一讪。
关不渡到底是沧澜楼主,怎么可能这么轻易便与人交心。但也许是酒意涌来,鹤归似乎也有些醉了,他执拗地想,你既不想说,我便偏要你在今夜说出来。
鹤归思索片刻,突然说:“道门的传承是解梦剑。”
关不渡蹙眉:“什么?”
“师父当年已能做到人剑合一,他把剑给了我,以剑灵面对魔门。”当年鹤酒星的功力,江湖之人鲜有亲眼见过,鹤归只记得,鹤酒星以解梦的剑意作心境,世上难有敌手。
“他当年功力减半,却仍能将魔门打得落荒而逃。”
当年那些没有身份的魔门涌入明月涯时,鹤归知道,鹤酒星兴许早有预料。因为那段时间,鹤酒星愈发离不开酒,时常一坐便是一下午。
他虽然爱酒,但并不糊涂,不会拿归元派所有弟子的性命开玩笑。
解梦剑在鹤归身上,两人即使相隔数里,鹤归仍然能感受到剑灵催生的剑意,属于鹤酒星的剑意。整个明月涯被数道光线照亮,鹤归在外门对敌,虽担忧,但也信任师父。
“可最后归元派还是灭门了。”关不渡思忖片刻,抬头,“有内线?”
鹤归摇头:“我不知道。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
鹤酒星死,归元派溃散,他落下明月涯,都是一瞬间的事。
“后来我想,除开我杀死魔门弟子的那个原因,魔门是否还另有所图?”鹤归垂眼,指尖在剑柄上反复摩擦,仿佛这样就能找到一丝安慰,“是解梦剑吗?可师父死后,剑灵消散,他们便会知道剑不在他身上。为什么没有人继续追查?好像归元派一灭门,那些魔门就彻底消失了。”
灯芯被烧得噼啪一闪,火光明灭。
“剑呢?”关不渡突然问,“你坠下明月涯,剑丢了?”
“解梦被我沉入洞庭湖了。”
关不渡一愣,随即嗤笑道:“你把道门传承沉入湖底,那些觊觎此物的人若是知道了,估计得吐血三升。”
鹤归也笑,笑着笑着,心中就有些难过。
他不愿使用解梦,却没有把他毁掉;他想舍弃鹤酒星赠予他的名,却放不下这个“鹤”字,点点滴滴,方方面面牵扯不清,不就是证明,他依旧对当年之事心存疑虑?
好在,这世间有个关不渡,逼他面对往事,也逼他承认自己。
一片静默中,关不渡似乎叹了口气。
“你这么诚实,不怕我也是那些魔门中的一员?”
鹤归回头看他:“你那时才多大。”
关不渡正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以折扇微微扇着风。见他看过来,略一抬眼,凉凉的视线顿时和鹤归撞了个正着。
他说:“要不你舞剑给我看吧。”
“……”鹤归无语,“少爷一会一个想法?”
关不渡说:“你又不会唱曲,总该要会一样吧。”
鹤归反唇:“可我的确什么都不会。”
剑就在手边。
街边铁匠打的剑,与解梦当然不能比。
当年他伤到右手,霍元洲想为他拼接手筋,被他拒绝。如今想再拿剑,便只能换另一只手。
鹤归犹豫了一瞬,推门而出。
剑起时,风声却止。
它们仿佛在为鹤归的剑意让路。
世间虽有天才,但少年时日夜的勤勉也不可或缺,那些起时见朝露、归时见月色的日子,现在想来,竟是再也回不去的安宁岁月。
天地不仁,是他十五岁时自创的一套剑法。
那时他意气风发,便在剑招中穿插了许多繁复的招式,是故起剑时才会绚丽无比。
若是让现在的他评价,只有四个字:华而不实。
须知剑意由用剑之人本身而来,不为剑身、也不为招式。强者的剑,只需一招,便可招揽山川草木,日月星河。
鹤归舞剑时,脑中不记剑招,也没有功法,一横一扫,干净利落。
院内的绿意随着剑气簌簌落下,犹如嘉岁三十一年的冬日飞雪,纷纷扬扬洒了鹤归一身。
关不渡倚在门边,看见鹤归眼中的热切,忍不住轻笑。
那场雪,时隔多年,终于又下了起来。
剑气凛凛,关不渡看着这些光影,缓缓开口:“管术现在虽是沧澜的主事,但之前与我一样,只是旷泽带回沧澜的弟子。”
鹤归剑式不变,回身一刺,贯穿了落叶。
“沧澜选拔楼主,遵循优胜劣汰的铁律。旷泽把我带回沧澜时,就在我遇到你后不久。”
前任楼主旷泽在掌管沧澜事务上,比关不渡还要懒散。他将关不渡带回沧澜,并为他取名,楼里的人便都知道,旷泽是很喜爱他的。
但是喜爱归喜爱,旷泽并不会分出自己的精力去管束这些弟子。
关不渡被分在楼里最高的一间屋子,证明着他与众不同的待遇。然而既有高于他人的待遇,便要接受那些没有得到人的眼红。
被沧澜收养的人里,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最初关不渡去到楼中,那些人还因为旷泽的喜爱有所收敛,然而在试探几次之后,他们就开始肆无忌惮。
譬如,趁着旷泽出门时,把关不渡扣在水缸里。那时他身形矮小,水能漫过腰际。冬日里大雪皑皑,他不会武,只能期盼着有人来搭救他。
可是并没有,外面除了无情的风雪声,便充斥着狂妄的笑声。
那比雪还冷。
作者有话说:
加个更
第32章 身后之名
后来他才知道,旷泽愈喜爱的人,活的时间便愈短。
在他之前,已经死了很多人。
在这些日复一日的欺凌中,管术是最活跃的一个。
“我当上楼主,就把那些人全杀了。”关不渡淡淡道,“后来想了想,管术这个人还有用,就留了他一命。”
剑式一停,鹤归轻喘着气走向关不渡时,那人正微微笑着,好似在谈论今晚的月色。
鹤归说:“不是管术还有用,你留着他,只是想折磨他。”
关不渡站直身体,故作讶异道:“这么聪明?”
“你杀了所有参与此事的人,独独留下他,会让管术日复一日地活在恐惧之中,时刻担心你取他的性命。”鹤归说,“让他活着,比杀了他更畅快。”
“确实很畅快。”关不渡说,“但是时间久了,就觉得没意思。”
鹤归:“他刚才想杀你。”
关不渡轻笑:“他还杀不了我。”
他自小聪慧,只是性格顽劣,想达成的目的从来没有失败过。他能算无遗策,将所有已知未知都掌握在手心。
在去天台峰之前,沧澜楼主关不渡在他人眼中,性格温和,笑容可掬。
江湖人谈及对这个情报楼主的印象,总是褒多于贬。世人称他侠肝义胆,却又惋惜他双目不见,不良于行。
可没人知道,他杀了多少人。
也没人知道,他孤独了多少年。
如果不是数十年前的那一场雪。
如果不是……数十年前的那一次舞剑。
鹤归走到关不渡身前,视线落在他衣衫下摆上:“只有冬天会疼吗?”
关不渡点头。
“眼睛呢?”鹤归抬眼。
他可没忘,那个与星落风追王敬书的雨夜。
关不渡笑了下:“你见过异瞳吗?”
鹤归实话实说:“没有,你是第一个。”
“我在山庄的记忆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是老头儿很照顾我,我便以为我跟寻常人一样了。”
他出生时自带异瞳,生母死于生产,但没有一个人说他妖冶不详。何恨水把他捧在掌心上养大,让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木华派掌门的独子出生祥瑞,异瞳之色是天降福祉,能使木华派延绵百代。
关不渡被宠得恣意妄为,某一日与何恨水争吵,带着自己的玩具机关马离家出走,走时还放下狠话:“我再也不回来了!”
哪知一语成谶。
再回来时,山庄就只剩下满目的大火。
有看不清面目的人要杀他,被何恨水的亲侍赶到拦下。亲侍将他救走,复而义无反顾地扑进大火之中,与何恨水一同赴死。
后来,关不渡才知道,异瞳根本不是福祉,而是世人眼中的妖祸。
管术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很不顺眼。在旷泽睁一只闭一只眼的默许下,管术对同行的弟子说:“这双眼就是灾星降世,会给沧澜带来祸端,我们把他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