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王敬书勾起嘴角,一字一句地说道,“原以为鹤归天纵奇才,却没想到也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小人。”
这话说得莫名,连一向温和的归元派大师兄都气红了脸。
“师兄既是与我们的鹤归师弟认识,便不该当着众人之面诋毁他。”叶既明抄起放在桌面上的剑,缓缓站起身,“我师弟当年一力破千山都是世人亲眼所见,未有半点作假,烦请这位师兄道歉。”
“若真未作假,那为何今年折梅宴贵派的这位师弟畏首畏尾,不敢冒头?”
原来如此……
在座之人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个王敬书,大约是想在今年的折梅宴上与鹤归分个输赢,好为他新创立的门派赚个名声。可好巧不巧,鹤归今年不再奉陪,而作为一派之主的王敬书却亲自拉下面子,与他们这群尚未扬名的弟子一争高下。
怪不得王敬书面如寒冰。
谁知鹤归是怎么想的呢?兴许是看不上他们这些人的实力吧。
有人无不恶意地想。
王敬书平静且带着笑意看向愠怒的叶既明,但眼中分明闪烁着恶意的光。
众目睽睽之下,宗门被如此挑衅,叶既明胸口起伏不定,一手已握上了剑柄……
霎时,屋外忽而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既明师兄。”
众人怔然间,一个身着归元派衣袍的少年便缓步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个头还不到王敬书的肩部,却对堵在路中央的人视若无睹,几个小步便跑到了白衣少年叶既明的身边。
一屋子都十分安静,少年好似才反应过来气氛有些诡异,狐疑道:“发生什么了?”
叶既明正要说话,却被王敬书抢了先。
“你就是鹤归?”
“是啊。”鹤归盈盈一笑,露出隐藏在薄唇下的两颗虎牙。
“唰”的一声,众人只觉眼前飞过一个微小的黑影,带起了半空中一阵气流。那黑影飞速冲着鹤归面门而来,而后者却不慌不忙,眼也不眨一下,抬手就接住了它。
是一个飞鸟状的令牌,也是折梅宴上用来挑战武学弟子的飞鸢。
王敬书蓦然转身,身影逐渐出门而去,只留下一段余音。
“三日之后,华山见。”
鹤归脸色未变,还没仔细打量一眼那飞鸢,就被叶既明劈手夺了去。
“师傅嘱咐你不可再多生事端,三日之后你还是别去了。”
“……”鹤归皱着眉头,仿若极不情愿,“可是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不去岂不下了归元派的面子?”
叶既明一改之前面对陌生人时的温和,故意把脸拉得老长:“你忘了上年的事了?再闹一回,师父都没办法替你收场。”
鹤归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上年他一人单挑一百多个名门子弟,确实让许多或新兴或老派的门派下不来台。
后来还是鹤酒星给他收拾了这个得罪人的烂摊子,顺带罚他半年不许吃桂花糯米糕。
那时鹤酒星一边敲他的头,一边说“小九,人要学会收敛锋芒”的情境,鹤归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好了。”兴许是怕鹤归心有不满,叶既明打了一巴掌又塞给了他一个甜枣,“你想吃什么,师兄给你买。”
鹤归其实并未生气,但眼下有个剥削师兄的好机会,便忙不迭地凑到了叶既明身边:“我想吃桂花糯米糕!”
“行。”叶既明宠溺地笑着,上下捏了把鹤归的脸。
他从怀中掏出了些银两,抬手正准备抚摸自己师弟的头顶,就见这小子抓着银两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叶既明:“……”
鹤归飞掠出客栈大门,紧赶慢赶在商贩关门前买下了最后一包桂花糯米糕,却没急着回去,反而朝着客栈的反方向而去。
他将轻功用到了极致,脚下生风,卷起了一路的飞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半晌,他喘息着停在了一间破旧的草屋门前。
“小孩儿,你还在吗?”
屋内没丝毫动静。
鹤归一点也不气馁,放大了声音继续骚扰左邻右舍:“小孩儿——我给你买来桂花糯米糕啦——”
“嘎吱”,草屋的门小心翼翼地挪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警惕如狼的眼睛。
那双眼藏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但以鹤归的眼力,依然能看清。
那是一双异色瞳。
半边灰蓝,半边深棕。门开时有飞雪落在他鼻尖,分明是一副妖邪的面相,在此时却美得惊人。
鹤归将门推开,双手奉上热乎乎刚出炉的桂花糯米糕,笑道:“我没骗你吧,我没带银子,方才回去找我师兄借了些,就忙不迭地给你买来了。”
屋内的男童大约六七岁左右的模样,又或许更小,一张小脸上脏兮兮的,不知道沾染了什么东西,完全看不清他本来的面貌。
穿着更是可怜,数九寒冬的天气,还刚下了场鹅毛大雪,男童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衫,一手捧着桂花糯米糕,正冷得发抖。
鹤归想了想,解下了自己的外袍,给男童披上。
两人之间岁数相差许多,穿在鹤归身上合适的衣物,到了男童身上,便宛如一个跳大神的。可男童对这一切不惊不悸,只是睁着一双黑澄澄的眼,满是警惕。
鹤归怜爱地摸了摸男童的头,问道:“你叫什么?”
男童一愣,随即飞快地摇起头来,已经到喉口的桂花糯米糕险些因这个变故直接呛咳出来。
鹤归吓了一跳,再不敢问,只好一下一下轻而缓地拍着男童的后背。
男童顿了顿,这包并不算多的桂花糯米糕就在他狼吞虎咽之下只剩下一张外包纸。
他没让鹤归看见自己眼底泛起的红。
鹤归叹了口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饥饿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了,我懂。”
他双眼澄澈,眉尾处一撇像极了水墨画中淡雅的远山,言语间的少年意气与神姿深深地印入了男童的瞳孔中。
半晌,他的视线一沉,落在了鹤归挂在腰间的剑上。
鹤归顺势看去,随手将剑解了下来,说道:“它叫解梦,我师父的佩剑,你想试试吗?”
男童摇了摇头。
剑开刃后便自身戾气,沾血色后便愈发清冽,确实不太适合孩童触碰。
“那你喝酒吗?”
袖袍里还有在鹤酒星房间里偷偷盗得的酒,没被他发现。
男童依旧摇头。
鹤归思忖片刻,站起了身。
“那我舞剑给你看吧。”
剑光一凛,恰似寒霜。
解梦出鞘的一刹那,宛若破冰之声,携着万丈青光席卷而来,可那分明磅礴滔天的剑气,落在雪地以后,却是无声的。
少年身影单薄,纵横于剑气之中,一招一式倒真应了他的名。
回飘清唳九霄闻。
丰雪无声,但在有形,落在少年人恣意的眉眼,也落在了男童的心上。
然而这场雪实在是太大了。
以至于后来瞿城的江湖儿女,再也不曾见过如嘉岁三十一年那般皑皑的大雪。
作者有话说:
深夜放一个很久之前写的初见。
其他的番外等我缓两天再写
第65章 番外之后续
天将明,地平线与沙漠尽头连成一道金线。
腾格里外不过十里的避风处,坐落着一个边陲小镇。镇上只有几十口人家,但他们世代生活在这条广袤的商道边,饮的是绿洲的水,吃的漠北的风。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迎着朝霞起了床——昨夜家里储藏的水已经喝光了,这几日风沙愈发肆虐,恐有风暴,他想趁时候还早,去井边多打几桶水来。
微风掠过,捎来几声清脆的驼铃声。
老人扭头问身边的妻子:“今年商队怎么来得如此早?”
“商队?”妻子停下手边的动作,翘首往外望去,只依稀看见几个骆驼的影子,“我就看见几只骆驼,带不了商队的货,不会是有外地人来了吧?”
“外地人来腾格里做什么?”
他们小镇的人在此延绵几世,早已自成一体,对中原和西域都无甚概念,因此即便不排外,对外来人也算不得热情。
妻子思索片刻,忽而想道:“难不成是来找那个邱嵂的?”
记不清多少年前,腾格里来了个叫邱嵂的医师,租了一间小院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水都不见得打上几次,小镇的居民们一度怀疑这人是被追杀至此,躲避灾祸。
他们虽然不认识江湖人,但听闻那些人都青面獠牙、残暴嗜血,可怕得很。
老人想着想着,后背就有些发凉。
于是赶紧催促妻子进屋,反手准备关门。
一双纤细的手蓦然撑住了门栓。老人心惊胆战,以为即将招致杀身之祸,一抬头,却发现门外竟是一眉目灵动的女子。
女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应当和自己孙女差不多,分明已至秋日,却穿了一件漠北的红衣,腰间与脚踝露在外面,周围挂了一圈金色的小铃铛。
举手投足间,铃声阵阵。
见是本地人,老人松了口气,问:“你有什么事?”
“老伯你好~”女子脆生生地笑道,“请问谷丘怎么走?”
“沿着街边往前走,看到绿洲后右拐过一个山谷就是了。”老人说着,随口问了句:“你一个女娃,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女子眸光一闪,压低声音道:“我呀,听说那里的狼肉最好吃了……”
老人浑身一颤,筛糠似的再也站不住,哆哆嗦嗦但十分坚定地关了门。
红衣女子愉悦地笑出声,转身一蹦一跳地往来路折返回去,铃声合着笑声,在沙漠中悠扬地传开。
“浮白姐姐我问路回来啦。”
红衣女子正是怀枝。
浮白牵着骆驼,无奈道:“你问路就问路,吓别人做什么?”
怀枝还未接话,就听坐在骆驼上的关不渡说道:“近日漠北不太安全,西梁和胡人在交战,腾格里是漠北的入口,若战事烧起来,这些人能待在家就不要出来。”
浮白自知失言,忙道:“楼主说的是,是我想浅了。”
怀枝上前从浮白手中接过骆驼的牵绳,问:“居士呢?”
关不渡神色淡淡,视线一瞥,登时吓得怀枝再也不敢作声。
而怀枝口中的居士,此时正和叶既明同乘一只骆驼落在后面——原是自公西筹的药庐出来后,鹤归也曾试图将叶既明的伤托付给他,但是公西筹看罢却只是摇头。
“我没办法。”公西筹说,“他积伤数十年,如今能恢复神智已是上天庇佑,身体可以慢慢养,但想重新接好经脉恢复如初,不可能。”
虽然心中早有预期,鹤归还是免不了一叹。
叶既明曾经也是天之骄子,第一道门的大师兄,出个门也是人人都乐意结交的身份,如今成这副模样。也亏得他心性好,若是换做其他人,恐怕毫无芥蒂地活着都是一件难事。
鹤归又问:“那外伤能治吗?”
公西筹立刻吹胡子瞪眼:“天下什么病我不能治?”
关不渡:“我的腿。”
公西筹:“……”
祖宗,怕了你了。
公西筹捋了捋胡子,叹道:“我虽能治,但并非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我有一师兄名为邱嵂,他出自佛门,从小跟着师傅在漠北过活,学了一些从境外传来的医术,对付叶公子的伤,兴许比我更灵。”
鹤归问:“前辈师兄现在何处?”
“现下应当隐居在腾格里镇的谷丘当中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公西筹眼中露出怀念,“时间荏苒,我也有十多年没见他啦。”
漠北的沙海广袤无垠,可若是远方响起驼铃,时间便仿佛也因此流转,颂起不知年岁的歌。
驼峰将叶、鹤二人牢牢护住,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中走去。
叶既明因赶路脸色惨白,却也牢牢护着斗篷,道:“关楼主呢?”
鹤归托住叶既明的手臂,说:“他先进镇子安顿去了。”
“你们原本不必来吹这一趟风沙的。”叶既明有些愧疚,“我与关楼主无亲无故,总归过意不去。”
鹤归别过脸,咳了一声:“其实也并非无亲无故……”
叶既明没听清:“什么?”
鹤归立马正色:“没事,师兄,我们先进镇子吧,看这天气,估计一会就会起风暴了。”
二人进镇时,怀枝却传信来说,他们到了谷丘,已找到公西筹的师兄。
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往漠北,鹤归自己倒无甚所谓,但关不渡骄纵、叶既明虚弱,一路走来实属不易,眼下终于能歇歇,鹤归也由衷地松了口气。
邱嵂性子温和,较之公西筹的古怪完全天壤之别。只是他少时经历了些荒唐事,无颜再回中原,如今只想想找个地方度日,才安顿在荒无人烟的漠北。
临到门口,鹤归扶着叶既明下来,打算去将骆驼安顿好,一转身就看见关不渡斜倚在一角,正淡淡地看着他。
鹤归张嘴,“关”字刚出口,结果后者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鹤归:“……”
第66章 番外之骑骆驼
邱嵂对众人的到来很是热情,估计寂寞久了,说起师弟公西筹就有一肚子的话,鹤归原本想去找关不渡,硬生生被拉着坐在了桌前。
漠北的酒尤其烈,还未开封就已能闻到呛鼻的味道。鹤归坐在桌边,就这窗外的风沙和邱嵂对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