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焉闻言忽然笑了,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宽慰道:“无须在意。”
刘仁疼痛中的嘤咛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问寒抬眼去看时,林焉已经行至刘仁榻边。
“你醒了?”
“先生?”刘仁睁开眼,“问寒哥哥?”
“可还有不适?”林焉握住他的手,替他探过周身血脉。
刘仁摇摇头,“多谢先生搭救我,”他睁大了眼,“刘仁此番经历众多,先生快查看吧。”
“不急,等你好些再说。”
“刘仁已经好了,”那孩子声音尚未变声,稚嫩的话音却格外坚定,林焉索性也不再推辞,双手覆在他瞪大的瞳仁上方。
青光徐徐,透明纯澈的一只内镜缓缓脱离刘仁的眼眸,漂浮于空中,化为刘仁先前的所见所闻。
“回溯镜?”问寒未料到林焉还有这巧思,他原先还好奇刘仁这么个半大孩子能替林焉做什么眼线,想不到竟真是“眼”线。
“我倒没想过把这回溯镜炼成这般形状。”他又问刘仁:“佩戴可有不适?”
刘仁摇摇头,就听林焉道:“原理差不多,不过略有差异,必须贴于双目,能回溯的部分也只有目光所及之处。我试了几十种材料才找出这个,”他抬眸看了问寒一眼,笑道:“你若喜欢,这个便送你了。”
问寒雀跃道:“多谢公子!”他满心欢喜地从眼前投出的画面上收回目光,对林焉道:“我拿去送我师尊去。”
林焉笑着摇摇头,点了点他的眉心。
“阿焉对旁人怎的这样大方,对我便抠抠搜搜的。”施天青终于破开了林焉布置的秘境,笑着推开门道。
“那我大方一回,”林焉指着眼前的回溯画面,“准你一起看。”
一行人看完,已经到了深夜,陪着重温了一遍的刘仁像是有些懊恼,“我分明瞧着那国师的模样了,怎么这里头竟然没有!”他有些郁郁地抱着头,“好像也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模样了。”
回溯的画面里一应俱全,唯有国师出现的场景四处全暗,教人分毫窥不清他的模样。
施天青闻言看了眼问寒,半晌,又把目光落在林焉颊上,不过须臾,便换上了几分了然的神色。
对内力高深的修士而言,不想让自己的面目暴露于凡人眼里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用上内力逼压便可,连多余的仙术也不必。
林焉大抵是早料到了,倒是问寒吃惊了一句,“那人这般厉害?”
林焉收了那镜子递给问寒,却没接他的话茬,只分析道:“刘仁进了地宫,也同我们一样所见尽是迷宫假路,眼见不论如何,这令牌是必得要拿的。”
可惜连佩身上的令牌被那火人烧了。
问寒急急道:“我定能替公子拿到手。”
林焉摇了摇头,“我想先去幽冥看看,‘鸢尾’一事有些蹊跷,除此之外,还需将泉台君的往生册拿来,看看南陈入宫的一万男儿死后魂魄究竟去了哪里。若是现在去取令牌,我担心打草惊蛇。”
“那些人都死了?”问寒没有跟着入宫,刘仁的视角也见不到这些秘辛,虽然早有意料,他听到时还是免不了倒吸一口凉气,“一万人……”
“问寒,”林焉忽然看向他,一双静水般的眸子带着几分厚重,“你放心。此事我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问寒一怔,心中隐隐泛着温热。
白玉京上的神仙甚少下界,更有许多起初便是生于白玉京的仙君。在许多高高在上的仙君眼里,不会法术也没有内力的人间性命,不过蝼蚁而已。
但他不是,他飞升前来自人间,属于彻头彻尾的贱民,深知民生多艰。到白玉京后,因为师尊教诲,他甚少与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仙君辩驳。
也是那时,他发觉本该尊贵无比的林焉,却和他这人间的草芥有着相似的想法。
追随林焉数年,一同下界,不只是师尊所命,亦是他心中所愿。
因为林焉会给他这一句“放心”。
施天青“啪”得一声打开折扇隔绝了问寒看向林焉的目光,“啧”了一声,揶揄道:“能不能别在我面前上演这种深情的戏码?”他转而看向林焉,“你要去幽冥,我倒是可以给你做个活地图。”
“你对幽冥很熟?”问寒先问出口。
“生于幽冥,长于幽冥,”他把那折扇一收,点了点问寒的肩膀,“我现在有的全数记忆,皆是在幽冥。”
林焉扫了他一眼,对问寒道:“休息休息,明日出发吧。”
他说完便起身把两人往屋外请,问寒睨了眼还躺着的刘仁,猜到林焉恐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刘仁说,便利落地走了,唯有施天青还撑着岌岌可危的木板门,嬉皮笑脸地问道:“先前连夜就往南城国都赶,怎么现在倒悠闲起来了?”
“你想再被我捆一次?”
“菩萨心肠的阿焉要布置人手阻止再有人进宫,还要往宫里安插人手,以备之后伺机拿到令牌。”
林焉抬眼看向他。
施天青深深地看了眼问寒远去的背影,忽然凑近了林焉耳边,“你宁可冒着风险去找其他人来办这些事,也要把你最信任的问寒带去幽冥,为什么?”
唇瓣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耳垂,施天青用极低的声音道:“从一开始,你就不想让问寒进皇宫。”
他正回身子,隔着一段距离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林焉的双眼,抱着双肘笑道:“我说的对吗?”
林焉听完忽然轻笑一声,宛如露水滑落兰草,一双皓月似的眸子瞧着他,“与我交心信任的人不止问寒一个,施公子——”
他关门前撂下一句,“莫要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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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下雪了耶,想去故宫看雪
第15章 孔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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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焉的目光在关上的门上停留了片刻,信手取出纸笔,洋洋洒洒好一篇,墨迹新干,那玉纸便卷着圈儿地凌空飞去,不见了踪影。
他复又收回视线,坐到刘仁身边,替他掖了掖被角。
刘仁忙道:“不劳烦先生,我自己来便是。”
“你不必对我这么客气。”林焉眼里带上了几分温柔,“讨好我对于上白玉京也没什么助力。”
“先生!”刘仁猛地坐起来,眼里全是惊骇。
先前刚到南陈时,他还并未完全摸清这孩子的想法,此番经历过地宫一事,他要是再想不明白刘仁的心事,便枉活这千年了。
林焉示意他躺下,安抚道:“我身边的人没大没小惯了,我也不习惯你这样尊敬,你族人亲眷因我而死,我补偿他们做下仙和改命格的机会,是守着因果轮回的规矩。”
刘仁低下头,巨大的失落笼罩着他的内心,低声道:“我明白了。”
“刘仁,”林焉摸了摸他脑袋上的两个发髻,“你这样的魄力胆识,假以时日,完全可以做我白玉京上的上仙将军。”
“什么?”刘仁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甫一悟出林焉的意思,顿时心情激愤,一把抱住了林焉,“先生,你……”他有些不敢确认,小心翼翼道:“您是说,我以后能做上仙?”
林焉笑着拍拍小孩儿的背,“那也要看你的本事。”
刘仁忙松开手,看向林焉,作势便要跪他,却被林焉扶了起来,“我今天和你说,是想给你找个师父,你要做神仙,首先也需得同这人间的修仙者一样练上几十数百年,悟出灵气,生出内力,脱去寻常寿数的桎梏。”
他点了点刘仁的丹田,笑道:“等这里不再空荡虚无,我再带你去锦华门。”
几千年前白玉京扩充仙君的时候,是由五位元君亲自下界寻找资质上佳者带回白玉京中培养,可如今白玉京早已不缺神仙,教习处多数时候也仅用来培养仙君的后裔。
只有少许仙君领命在人间开门收徒,功夫悟性上佳者,便可去锦华门参加考核,若是考核顺利,便能一跃飞升成仙,入职白玉京。
数千年间,人间战火连连,修仙无疑是寻常百姓最向往的出路,然而凡间能有机会修仙的,除了本身资质过硬,还需得家境优渥,拿得出奉给师尊的灵石,对刘仁这般生于荒野的孩童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因此尽管林焉并未给他什么优待,考教方式亦与如今九州众多修仙者飞升的途径一致,可能替他寻来师父于他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请先生必要受我一礼!”饶是身体尚虚,他仍是跪于床榻上,足足的向林焉行了一礼。
林焉索性也不再推辞,继续交代道:“明日我与问寒要去幽冥,那地方不比人间,魑魅魍魉众多,对你来说太危险。若是你愿意,我今晚便带你去天阙峰拜师,还有……你现在既已脱险,那位救了你的秋姑娘,你理应去感谢,也让她少些提心吊胆。”
天阙峰是南陈最闻名的修仙派,刘仁闻言怔忪片刻,却摇头道:“南陈国都必有蹊跷,若先生不嫌我累赘,我想恳求您答应让我同先生一起查清此事后再离开,我定会保护好自己,等此事毕了,我再去探望秋霜姑娘,将我要前往天阙峰学艺的喜事一同告诉她。”
林焉有些意外于这孩子的早慧,思索良久,那孩子仍是执着地看着他,没有在费口舌说服他,也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
“好,”林焉最终还是笑吟吟地看向他,“我答应你。”
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夜色已深重,林焉却没再休息假寐,只是伴着偶尔爆裂的火烛灯花声,执着一卷修炼册子翻看。之所以无论鬼怪人妖都想入职白玉京,一半是因为仙官权势滔天,另一方面亦是白玉京上有最好的仙书秘籍和最充沛的修炼灵石储备,而灵力仙法越强,自然也就越发尊贵。
林焉倒是无所谓这些,只是修炼成了种习惯,不让他看这些功法秘籍倒是扫他的兴了。今夜却也不知为何,许是近来经历颇多,他竟有些看不进去,林焉索性把书扣在脸上,思索近来的事。
直到门外问寒猛地推开门,眼里眉梢都是笑。
“公子!你看谁来了!”
“临槐,你总算来了。”林焉意料之中把书拿下来,抬眼看向来人时却多了几分惊讶,“孔就?你师尊呢?”
“孔就见过殿下。”
年轻的仙君单膝跪地向林焉行了一礼,方才道:“临槐君被天帝陛下遣去执行任务了,如今已不在白玉京上,他走时交代过我,凡殿下命令,不问缘由,直接照做。属下一收到殿下的信,立刻千里奔袭而来,途中遇上百余个下仙正剿灭狐族叛乱,我帮着添了把手,这才耽搁了。”
林焉眼里似添了几分遗憾,问寒却高兴揶揄道:“殿下太想念临槐君了。”
林焉带着笑意横了他一眼,就听孔就道:“殿下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
“你去南陈国都选妃征召处以及宫内安插上人手,我去幽冥这些日子,若有一人再进宫,我便问你的罪。”他把手边的锦囊抛给孔就,“这是我想的一些阻止百姓进宫的法子,你若没头绪,可参照一二,切记声势不可过大,在我回来之前,尽量不要被女皇觉察你们的踪迹。”
孔就接过锦囊,“属下遵命。”
“里头还有我画的令牌的模样,若不出意料,宫内应不止一人有这令牌,你去探查清所有持有这令牌者的行动踪迹。记着,不要用修仙者。”
修仙者入了皇城,就算不曾动手,若是日后被查出,恐会被天帝责罚。
“以上一切,必须守口如瓶。”
孔就闻声抬头,坚定道:“孔就明白。临槐君亦交代过我,殿下无论要我办何事,绝不可告诉旁人,连他也不必禀报。此事办完,我会亲自消除手下五位亲兵的记忆,请殿下放心。”
“临槐办事总是妥帖。”林焉感慨一声,眼里多了些温度。
“这夸奖我定会带给师尊,”孔就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见林焉排布完,便道:“殿下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行去办了。”
问寒眼见着孔就打算离开,忙拉住他,“你不再歇歇?”
孔就君摇摇头,径直出了门,问寒和林焉对视了一眼,笑道:“他还是这么雷厉风行,公事公办的。”
“这样的手下才好呢,”林焉摇摇头,挥散了没见着临槐的一点失落情绪,调侃他,“改日我问临槐把孔就给要来,把你送给临槐去。”
提起这茬,问寒倒没生气,也没跟着玩笑,只是懊恼道:“属下的确莽撞。此番去万花谷,发生了一件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之事,若是我能谨慎些,或许也不至于此。”
“什么事竟然惹得问寒都自责起来了?”说归说,笑归笑,林焉揶揄完便正色下来,抬眼示意他讲下去。
“我在万花谷碰上了凤栖师叔,本想告诉他那琉璃灯内封印了施天青的事,可我就要开口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我想说什么了,回来的路上方才记起,”问寒道:“我思来想去良久,亦不曾想通。我上白玉京也近千年,怎会犯下如此疏忽之错。”
林焉微微蹙了眉,一双深黑的眸子里添上了几分思忖,“施天青对你用过缚魂咒,或许……”
“属下也这样猜测过,”问寒道:“只是我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缘由。”
施天青向来洒脱,知道他与林焉都来自白玉京后亦未有什么异样,更不像会刻意防着问寒将他的存在说出去的模样。
“那日他无意间说出白玉京与易容术,想必他也料到自己曾去过白玉京,就算你的暂时失忆非他所致,也必是因他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