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白翛然已经坐不下了,因为他只要一坐就是一滩水,因此只能躺着和站着。
他每天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不男不女的,自厌越来越严重。
洗衣服做饭这种事,自然也全都是连华城在做,那天连华城抱着衣物来到河边不远处,听到了那些妇人们议论的话,第二天,便收拾了行装搬走了。
以至于,三年后,有人寻迹到这处小村庄,打听白翛然时,这个小村子里的人能给他们提供的信息也不过是‘三年前是有一对小夫妻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不过那小哥在妻子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就举家搬走了。不知去向。’
问曰:“可还记得那两人姓名?”
村里的人都说:“好像说是什么菡萏花还是莲花来着,忘了。”
三年,京城的局势可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与太子争储位的人已经从大皇子变成了二皇子。而二皇子手中军权太过,皇帝便召回了白冉行,让大皇子驻守霜石门城,反倒将整个白家都扣在了京城。
京城中,三年前由狄戎进贡的那批哥儿全部被皇帝放到了皇家曲院里养着,他又将整个曲园交给了望平郡主管着,闲暇时他便常去曲园听戏,有时候,听得入了迷,他会在里面带上一天也不回宫。
男后与两年前诞下一名男婴,为十一皇子,如今倒成了皇帝的掌心宠,除了曲园,他去得最多的便是男后的桐屿殿。反倒是太子,因弟弟出生夺走了许多关注,显得越发的孤寂了。
时光飞逝,转眼已三年。十一皇子已经两岁多,是个小小年纪就能将三字经千子言背得滚瓜烂熟的小神童。
三年,又是科举大年,也是官员们任调的大年月。
霜石城在三年前守将换成大皇子之后,新任太守也在最近入了城。
这任太守据说是上一届的状元,人生不但生得一表人才,听说还没有成亲,这可是令当地的乡绅贵族们好一顿攀附,谁家有个没嫁的姑娘哥儿都恨不得说给他当正室,然而新太守却只冷冷清清,不论谁来都是那句‘虽未成亲,但戚某已有婚约在身。’
这日是上元节。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霜石城内有花灯游街。戚大人作为新上任的太守,为表与民同乐,会蹬霜石楼击鼓唱偈。吉时定在酉时正。但城内的居民听说这位大人是个难得的美男子,都想一睹神颜,纷纷早早聚到了广场前等待,一时间广场上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酉时正身穿彩服的新太守,被一众官员簇拥而来,在万众瞩目之下,他沉稳至极地接过礼人递来的鼓槌,按照周礼敲响了鼓点——
随即,他唱道:“一鼓丰登,二鼓饶;三鼓廪满,**调……”
鼓声悠远,一声一声在空气中传开,令熙熙攘攘的街道也安静了下来。人们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倾听这一州太守亲唱的祝福偈歌,感受着鼓声的沐浴,好似在接福一般。
一位蒙着面纱的妇人,回头向那高高的城楼看去,他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他似乎心有所感,突然扭动身体挣扎着要下地,然而妇人才一松手,那小孩子双脚一落地,立刻哒哒哒地往前跑去!
那孩子小而灵活,他穿过的那些缝隙大人很难通过。他边跑还边回头看他的母亲,见母亲追得辛苦,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坏坏的笑容!
一看就是调皮捣蛋的惯犯。
“鸣儿,回来!”
妇人追得很辛苦,她好像跑不快,不知什么原因,只跑了几步,她走路的姿势已经变得很奇怪。
小男孩儿调皮极了,根本不听话,跑得飞快,简直是一眨眼就没影儿了。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手里拿着两串煮好的元子,芝麻的香味扑鼻而来。然而,此刻妇人已经没有心情吃了,指着一个方向,焦急道:“孩子,你快去追孩子。”
他边说边拍他的手。
男子把串好的圆子塞到她手里,一眼扫到妇人的裙子下摆,眼神微微一凝,忙凑近她的耳边小声嘱咐:“裙摆湿了一些,你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别管我,你快去追鸣儿。”
妇人臊得眼尾都红了,极力撇开话题。
男子轻声叹息,认命地去追那小祖宗。
这时,太守的祝词唱完,花车正缓缓从广场上开出来,人流随着花车涌来,如迎面扑来的海浪,令人连忙避让,这一下,这看似得一家三口,可正正被冲散了。
戚无尘从城楼上下来,正在和陪同的官员说话,突然听见不远处的百姓们一声惊呼,忙举目看去,竟是最后一辆龙型花车的尾灯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小男孩——
那孩子也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那龙尾离地一丈多高,要是摔下来可了不得!
戚无尘连忙命人把花车停下,让侍卫把那孩子抱下来。
本以为不过一个小插曲,戚无尘根本没有在意,然而等侍卫将那孩子连哄带骗,好言相劝地抱下来后,所有看清那孩子长相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这这个长相?!确定不是缩小版的太守大人吗?!
这也实在太像了吧?!
因为这孩子长得实在太像太守大人了,所以侍卫抱着他,根本没问他父母是谁,就先直接来到了新太守面前,总觉得得先让太守大人确认一下,确实不是他家的在逃小公子,他才好带着这孩子去找父母。
一众官员,包括戚无尘本人,在看到那个孩子时也都纷纷吃了一惊。
其中一名官员想到戚无尘那没成亲的传闻,连忙小心翼翼地打圆场:“这孩子长得可是跟太守大人有缘啊,想必他的父母也一定是万一挑一的美人!”
戚无尘却没说话,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孩子。
小崽子也没说话,同样好奇地瞪着大眼睛盯着戚无尘。
这个时候,若只看两人的眉眼和神情,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周围没人说话,因戚无尘的脸色越来越沉,所有人都紧张的望着他。
就在这时,那位来寻孩子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他立刻停下了脚步。像是来不及转身,他一步一步倒退,退了四五部之后,他才转回身,立刻就跑——
不远处,那小崽子好似感应到了他,突然扭头冲他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爹!”
男子就脚下一滑,撞到了一串人。但是,他却没有停下,拼命往前跑,然而他身后那些官兵已经察觉出了异样,在新太守一个挥手下,街上的官兵瞬间向他扑来。
那男子连忙换了个方向跑,这时他看到了停在街角愣愣看着远方的妇人,他想要冲过去把那妇人拉走,却被从四面八方猛扑而来的官兵堵死了所有的路!
男子没有办法,撤走前,冲那妇人大喊:“快跑啊!现在的你根本配不上他!他不会再要你了!”
然而,那妇人好似充耳不闻,依旧呆呆地看着远处那一大一小,不知不觉眼眶就湿润。
游街的花灯队并没有因为这点骚动就停止,花车队依旧缓慢的向远处游走。它带走了人群,也带走了喧闹,留在这个广场上的是上元夜里那片七彩的灯火,以及,隔着这片灯火,对望的双眸。
那双黑白分明朝思暮想的眼眸,如今距离他只隔着数步。这一刻白翛然没有想起在平京那三年他和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如何蜜里调油,他想起的全是离开平京这三年他是如何一步步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尤其是这副身体,令他一度自厌到想要自尽——
或许连华城说得没错‘现在的自己如此不堪,那个人不会再想要了’!
白翛然的自信,他的希望,就在这种消极的念头下一点点被冲垮,被浇灭,直到——
一串脚步声,平稳而坚定地走到他面前,他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几步开外响起,那人问他:“这位妇人,可是这孩子的母亲。”
白翛然一把捂住嘴,他担心自己会哭出来,只重重点了两下头。
眼中闪着泪光,他的视线是模糊的,他抬手冲那孩子招了两下,示意他自己过来。
然而,戚无尘却抱着孩子没有松手,反而有些越矩地往前走了两步。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无限的惊喜,又好似害怕失望,小心翼翼地问:“是……然儿吗?”
白翛然捂着嘴疯狂摇头,于此同时,他感觉到身体似乎因戚无尘的接近开始剧烈反应,水像是开了闸,晓是他本人也被吓得连连后退,害怕戚无尘发现他此刻的不堪。
然而他越是这样,戚无尘越是心尖发颤!
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哭泣的‘妇人’就是他找了三年的人,虽然不清楚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一点,戚无尘无比清楚,那就是他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于是,戚无尘一步上前,他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一手抱着白鸣,一手拉着白翛然,语气无比坚定不容拒绝地说:“跟我回府,有话,咱们慢慢说,不哭,乖!”
第65章 双行有根(三)
白翛然的眼泪掉得更凶,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了。
这几年,连华城跟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烂成了这个样子,谁会要你?’, 无休无止的打击, 令白翛然过往积累的自信一点点瓦解。人没了自信,就像烛火黯淡了光,会变成做什么事都做不好,说什么话都小心翼翼——
人活着是真的需要爱, 要么被别人爱着,要么就去爱别人,没爱不行, 真的不行!
白翛然回想自己这些年一路咬牙撑到今日, 最大的一个精神支柱就是他发现他的孩子越来越像戚无尘,以至于每每夜深人静,他回想起山洞里那一段疯狂的纠缠,他就更加坚定那人就是戚无尘。
孩子的另一个父亲,就是戚无尘,是他曾经放在心尖上爱过的人。
尽管连华城对白鸣视如己出,白鸣也确实叫他‘爹爹’,但白翛然只要有机会就会单独提醒儿子, 你爹另有其人。然而, 白鸣的性格古灵精怪, 才两岁就知道怎么哄连华城开心, 叫爹的时候,连华城最开心!所以他更多的时候表现的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崽子, 白翛然的叮嘱左耳将右耳出, 追着连华城继续叫爹爹!并以此讨要各种好处!
但是此刻, 他坐在戚无尘的臂弯里,从始至终没闹、没哭、也没说话,就那么好奇的瞪着一双眼睛看着这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大官人紧紧拉着他阿娘,不让走,还说要带他们回府。
可是阿娘哭得好伤心,为什么?
白鸣好奇地抬起小脑袋,昂望戚无尘,问了一句令白翛然和戚无尘齐齐一震的话,他说:“阿娘说我爹另有其人,就是你么?”
白翛然终于回过了头,也终于开了口,他对儿子道:“别胡说!”
戚无尘一愣,这声音与记忆中白翛然的声音有些出入,变得比之前柔美了些听起来更加温婉,尤其是尾音卷卷,特别勾人,戚无尘不由抓着白翛然胳膊的手又加了一点力道。
白翛然微微皱了下眉,因泪水一直在掉,他带着哭腔对戚无尘央道:“能先松手吗?”
戚无尘这才意识到应该是自己把他抓疼了,忙松了手,而白翛然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对儿子说:“过来,到娘这里来,咱们回家。”
谁都没想到,白鸣这个小崽子竟然一把抱住了戚无尘的脖子,将脸埋进了戚无尘的肩窝上,只留出四分之一脸瞄着白翛然:“我不要!他不是我亲爹吗?我要和他走!他是大官人,我要去住大官府!”
白翛然:!!!
戚无尘:!!!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如此嫌贫爱富的崽子,真的是我儿子吗?!
戚无尘看出了白翛然十分尴尬,忙轻轻牵起他的手,道:“街上行人多,先回府吧,有话咱们回去说。”
因为白鸣一副死活赖上了戚无尘的样子,白翛然这次没再推辞,而且他们这里又哭又闹,已经引起了不少路人驻足观望,若非碍于戚无尘太守的身份,估计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来了。
白翛然不想在大街上被人围观,便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戚无尘立刻抱着小的,拉着大的往马车那边走。他的步伐一如他现在的心情,急躁又欣喜,然而快步走了没几下他就发现,白翛然被他牵着的那只手正在用力的回握他,就好像白翛然在极力忍耐什么,需要耗费很大力气——
戚无尘停了下来,一回头才发现白翛然走路的姿势十分怪异,两条腿紧紧并着像是迈不开步,而衣裙的下摆竟然湿了很大一片?
再看白翛然,似乎极其羞涩,面纱遮住的脸颊看不清,可他的眼尾已经通红,单凭这双勾魂眼就带出了七分成熟的风情,那眼尾扫过之处,不少男子都僵住,有的甚至瞪圆了眼,下一息好似就要留下口水似得!
戚无尘眉头紧蹙,将白鸣放到地上,对他说:“看见那辆最大的马车了吗?自己爬上去。”之后,他便没再管小崽子,而是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一把抱起了白翛然,以极快的速度,登上了马车。
直到戚无尘的马车走远,围观了全程的路人们,才纷纷回过神来。这一下,各种惊叹立刻炸了锅——
“太守大人不是没成亲吗?那孩子和女人难道是他养的外室?”
“那孩子实在太像他了,肯定是亲生的!”
“你们有没有看到那女人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