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耐烦地吼回去,声音中带着浓烈的戾气。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不过是在掩饰心里的不安。
跟铁器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从来都是被人称赞,还是第一次在唐仲身上翻了船。不眠不休做出的东西,最终却落了个一塌糊涂,回炉重造!
一向相当自信的他,在唐仲这里,有种空有一身技艺却施展不开的苦闷。
眼下的三枚指甲钳,是他重新花了二十多天时间,精心打制出来的。
他简直不敢想,若是这次还说做得有问题,他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崩溃地上去锤人。
听见唐仲从炉房出来的脚步声,却半晌不见他继续开腔。王铁匠终于忍不住侧过身,用余光去瞟身后的少年人。
“说吧,到底怎么样,给个准信!”
唐仲将木盘推到跟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
“这哪是什么指甲钳!”
王铁匠握扫帚的手再度紧了紧,心中霜雪闭户,如坠冰窟。
“这简直,就是艺术品呐!”
盘中三枚小巧的手工指甲钳,被打磨地溜光噌亮,晃眼一瞧还以为是三件银器。
近距离逼视之下,更见王铁匠的细致工艺。
指甲钳通体不过成人两节手指长度。不仅按照图纸上的设计,一比一还原了每个零部件。更让人惊喜的是,在指甲钳的正反两面,都有精美的纹饰。
指甲钳的腹部,是流畅的水波,夹层中用来磨砺的部位,是密集的云纹,指甲钳背上的翻盖表面,还雕刻着一尾灵动的鲤鱼。
实在想象不到,在这个没有现代化机械标准生产的时代,手工打制出的铁器,竟能如此精美。
王铁匠被唐仲的大喘气,激得心脏差点漏跳一拍。
他转过身来,盯着一脸兴奋的唐仲,一直僵硬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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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的福兴酒楼中,正按照唐仲先前规划的会员福利,进行年末积分兑换活动。
积分兑换奖品,都严格按照积分和礼品对应的条目,有据可依,避免扯皮。
临近年关时,来兑换积分的客人越来越多,刘掌柜干脆在门口立了块牌子,将积分兑换条目一一列出来,省得老是有人过来询问。
积分从少到多,每个阶段都能换不同的东西。一百积分能兑一张素棉布巾,五百积分是一对白瓷碗,七百积分可以换回一套茶具,一千积分则是一根腊猪蹄髈。
成为会员后,在福兴酒楼每消费一文钱,就能积累一个积分。刘掌柜那儿有一本鱼鳞账,哪个会员积了多少分,记的一清二楚。
好些老顾客平时都攒着积分不用,只等到年跟前,攒满一千积分,好换一只腊猪蹄髈回家。
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刘掌柜和伙计六子,已经提前忙活上了。
刘掌柜拿着会员册,对照着客人出示的会员木卡上的信息,一一核销。六子则忙着将腊猪蹄髈挨个用油纸包好,再系上喜庆的红麻绳。
自打人民广场开始动工,唐仲除了过来赊过两回熏鸭,就没再过来。
此刻见他走进店里,刘掌柜喜滋滋地朝他招手,当着排队客人们的面,只说:“差爷来啦!你看,店里多忙啊!”
唐仲自觉找位置坐下,端了壶茶水等着。
刘掌柜知道他是找自己有事,手上不觉加快了动作,连声催促六子也动作麻利些。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寻了个暂时没人排队的空档,刘掌柜摸过来,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每次唐仲过来,除了拿熏鸭,就是想到了招徕生意的妙招,若不是签了保密协议,刘掌柜真想找人给唐仲画幅画像,跟财神爷的雕像一起,摆在龛里一天三炷香供上。
“这次,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安排呀?”
唐仲点点头,示意刘掌柜附耳过来,手捂在腮边交待好一阵。
看刘掌柜脸上渐渐浮起的疑云,唐仲拍了拍他的后背。
“去吧,若真有人来换,记得通知我!”
说完,唐仲避嫌似的,大踏步走出酒楼。
日暮时分,福兴酒楼中渐渐坐满客人,只见刘掌柜在堂中打了一圈招呼后,从门口取回积分兑换的牌子。执笔在兑换条目的最下方,新添上一行:
六千积分,兑换指甲钳一个,绝美限量款,先到先得。
第28章 小邋遢
指甲钳?
是个什么玩意儿?
福兴酒楼的会员制度,定出来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能在这段时间集满一千积分过来换腊猪蹄髈的,都是县中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
但眼下六千积分的价格,着实太高了些。
要知道,一个积分便是对应一文铜钱,六千积分则是两个月的时间里,在福兴酒楼中开销了六两银子。
清江县不同于永宁府,少有出手阔绰的公子王孙,眼下大堂中客人虽多,只怕没人能换得起。
有那些个向来喜欢在外头充门面的,当即就问上了。
“到底是什么限量玩意儿,值得六千积分,先把东西拿出来瞧瞧,要是真不错,咱说不定会考虑考虑。”
刘掌柜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枚托在掌心,在那人眼前一晃而过,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伸长脖子。
仅仅片刻功夫,刘掌柜五指收拢。旋即将指甲钳揣回去,故意卖起关子。
“别说清江县了,就是放眼整个永宁府,都只有三枚。六千积分,还是折让后的价。”
“好贵,咱们一桌人的积分,加起来都不够。”
“刚刚近距离瞧见了,当真是个精巧玩意儿。”
“哎,也不知谁有这个财力,能换来一个,好让我们仔细瞧瞧。”
堂中客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从唐仲下午刚将指甲钳拿到手,到现在成为福兴酒楼中热议的话题,前后不过三四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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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除夕,一大早,唐仲借来福兴酒楼的黑骡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回凤山村的路上。
胡头儿过年有五天假,推己及人,也安排手下的城门卫在过年期间轮休。
首先获得两天假期的,便是唐仲。
差不多两个月前,他也是赶着黑骡车,身无分文地闯进了清江县城。
现在回家去,虽说不上衣锦还乡,至少也不再穷困潦倒。
骡车行驶过一个凸起的土丘,颠簸地剧烈了些,唐仲赶紧往后面的板车中望了一眼,确认上面的大包小包没被颠出去。
上午去福兴酒楼借骡车时,刘掌柜顺便给他分了这两旬的盈利分红。
去掉上次多拿的,以及时不时过来赊欠的熏鸭,一共是五两银子并三百六十文。
唐仲喜滋滋地捧着银子,当即就买了七只熏鸭,四包蜜枣,又去市场上转悠一圈,带上一堆肉食果脯。
车里堆得满满当当,赶着回家过个好年。
翻山越岭,进到凤山村的地界后,黑骡子渐渐识途,不用唐仲牵缰绳引导。
村道先从顾大婶家房后经过,唐仲吁停骡子,跳下车准备去接自家弟妹。
刚行出几步路,就看见顾大婶家的大黄狗,在院子边上朝他龇牙。
“顾婶,在家吗?”
“猛子!唐老三!出来把狗拴了!”
喊了几嗓子,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唐仲可不敢在大黄狗的地盘上造次,速速坐回车上,脚底抹油先溜了。
骡车由村道转进一条更加逼仄的土路,两边的树丛向后移去,熟悉的农家小院出现在眼前。
唐仲将板车里的东西,一一搬进院子。卸下套骡子的绳子,黑骡子嘶鸣两声,喷着气踱步到一旁吃草去了。
唐仲从院里拿来葫芦瓢,又到院外的井里打起水,用瓢盛了端给黑骡子喝。
“二哥!”
女娃的声音从菜地旁的山坡上传来,一听就知道是唐猛。
唐仲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却没见到人影。
“二哥,我在这儿呢!看到我没有!”
唐仲虚起眼睛瞄了许久,直到看清密林深处晃荡的树枝,以及枝丫上灰扑扑的身影,吓得丢下葫芦瓢,赶紧朝坡上狂奔。
自家的大妹,此时正挂在树上,开心地招手。一双脚丫激动地在树枝上来回蹬踏,好弄出动静让哥哥看到自己。
“你给我下来!”
“好叻!”
小姑娘满心欢喜,立马下树。
“你慢着点,踩稳抓紧,欸,小心点呐!”
唐猛爬得过高,让人看得心惊。唐仲气喘吁吁地赶来,顾不得调息,在树下伸开双臂,生怕唐猛一个倒栽葱扎下来。
等到唐猛下到他能够得着的位置,唐仲毫不客气,上去直接提起她的后领子,像提小狗崽子一样,从树枝上拽了下来。
“爬树多危险,下次不许了!”
自家哥哥厉声训斥,小姑娘却不以为然道:“我爬习惯了,不会有事的!”
唐仲:……
“哥……哥……”
正教训唐猛呢,一个软糯的声线,在附近响起,唐仲四下看去,一颗心再次高高悬起。
十步之外的树杈子上,唐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去了,正扑腾着想下来。
树杈颤颤巍巍,唐彪摇摇欲坠。
“我的小祖宗欸!”
唐仲几乎是哀嚎着喊了一声,放下怀里的唐猛,伸手去接唐彪。
“哥……”小家伙看到哥哥过来,眼睛笑成月牙弯弯,手不去抓树枝,反倒朝唐仲伸过来。
“别!”
眼见自家小妹,如同棉球一般,从数尺高的枝上翻落下来,唐仲来不及思考,后腿蹬地一个飞扑过去,在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泥痕,堪堪将人护在怀中。
“哥哥……”
唐彪开心地咯咯直笑,软乎乎的小脸往唐仲怀里,亲昵地拱了拱。
“你还敢笑!刺激是吧?”
唐仲在小妹的鼻子上轻轻一点,从地上颤颤巍巍爬起来,又叫过唐猛。左手抱一个,右手拽一个,颇为艰难地从山坡上下来。
回到院子,唐仲重新打了盆水,挽起袖子,清洗小臂上的擦伤。
方才只顾着接住小妹,没注意地上有好些碎石。石头的棱角划破棉袄,在他的两只胳膊上留下好几条血痕。
简单清洗后,从柜子里翻出条还算干净的布巾子,勉强包扎着止血。
“二哥!这是什么呀!”
唐猛的声音从隔壁厨房传来,欢喜地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
唐仲刚收拾完踱步到门口,就看见这丫头正踮起脚,拆桌上的油纸包。
“哈!鸭子!”
唐仲倚在门上,饶有兴致地欣赏偷嘴场面。
浑身都是土灰的野丫头,正饿虎扑食地扒拉一只熏鸭。她头上的髻子早已散乱,歪歪地垮向耳边,小脸包上的两条红痕,还是刚刚下树时,不小心被树枝抽到的。
唐猛真是人如其名,下手猛烈,三两下就掰下一只鸭腿,正囫囵往嘴里塞。
再看看一旁的小的,刚学会走路没几天,腿上还没练出多少力道,正三步一踉跄地往姐姐身边走去。
见姐姐吃得满嘴流油,唐彪忍不住把着她的腿,伸手要吃的。
唐猛想都不想,直接掰下另一只鸭腿递下来。
唐彪小小的手也是软乎乎的,没有多少力气,一个没抓稳,鸭腿硬生生地落到地上,在灰里翻了个跟头。
唐彪才一岁多,浑然不觉得脏,蹲下身子就伸手去抓。
不料重心没稳住,小姑娘晃了两晃直接扑倒,人没哭,反倒两腿一弯蜷坐在地,把裹满了灰的鸭腿往嘴里送。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赶在进嘴的最后关头,横空夺走了唐彪的鸭腿。
唐仲扶起唐彪,又在唐猛的脑门上轻轻一点,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都给我洗手去!”
没想到,家里的孩子在没有大人看管的时候,竟是这样过活的。
他自己平时已然不太讲究,但家里的两个是妹子呀,怎么能比他还邋遢!
桶里还剩些水,是刚才打上来没用完的。
唐仲看了看两个妹妹泛红的鼻头,叹了口气,重新去院外打了桶水提进厨房。
捡柴烧火,将水烧开。拿盆舀了热水,又兑些冷水进来,他伸手进去试了试温度,才将水盆端到阶沿上。
“都过来,洗手!”
唐猛跑得最快,三两步就冲到跟前,却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水面划拉一下,就嚷着表示自己洗好了。
“回来!”
唐仲揪住大妹的后领子,重新把人提到盆边,又从墙上取下根晒干的帕子,放进水中泡软。
他恨铁不成钢地抓起帕子,扳过唐猛的小脸细细擦拭,直到连耳朵后头都洗白净了,唐仲这才放开,换小的唐彪来。
“你们平时,不在顾大婶家乖乖待着,都这么漫山遍野地跑吗?”
唐猛点点头,完全没觉察出话里的担忧。
“当然了,这座山我都跑遍了!有时候,我跟大丫二丫去山上放牛,还有的时候,就带妹妹去坡上认野菜。”
“菜!”怀里正在擦脸的唐彪牙牙学语,偶尔应和上一两个音。
他又细问几句,但两个妹妹说得东一榔头西一锤,老是回答不到点上。他这才想起,家中唯一一个晓事的唐老三,还没见着人影呢!
唐仲放下唐彪,将一盆子污水端到院子边的水沟里倒了,转头望向坐在门槛上,继续啃鸭腿的唐猛。
“唐叔呢?跑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