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常说灯下看美人。如今就这这盏烛火,关澜的眉眼被衬托的更加温和,去了三分男性骨骼的生硬,变得更加柔美了起来。
而若是从关澜的眼睛看,却该是要被吓坏才对。
那是一张布满了如蛛网般疤痕的脸。
烛火将旬二的脸照得分明,纵横全脸的伤疤在黑暗的对比下显得更加立体。那伤痕极其细密,一道叠着一道,密密麻麻地把整张脸变得可怖非常,第一眼甚至认不清五官的方位。
关澜心理素质倒是好,骤然看见这样一张脸也没被吓到,只是在想怪不得这姑娘白日来送水要躲起来。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的功夫又愿意出来了。
他二人在这里互相打量,余沙的馒头也蒸好了。端着出了厨房门,就看到大厅中这诡异的一幕。
关澜和旬二,一坐一立,听到动静都回头来看他。这昏暗烛光下,一个美的朦胧,一个丑的清晰,实在是太有冲击力。
余沙整个个人都僵了一瞬,心说虽然这情况大抵是他搞出来的,怎么好像在场被吓到的只有他一个。
其实旬二见关澜不对她的容貌大惊小怪,心里也是惊讶的。只是这惊讶让步给对关澜美貌的赞叹,于是没显出来罢了。
于是场中唯一一个没被吓到人开口了,他实在是饿的够呛,见余沙迟迟不挪脚,有些着急。
“那个……是晚饭吗?”关澜斟酌着开口,怕是自己搅了人家的晚饭,显得太过唐突,“……我有些饿了,不知……”
他在这里欲言又止,肠胃倒是诚实直率许多,话音未落就听见关澜那边传来一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这声音太过家常,一下子就把余沙从某种迷幻的情景中拉了回来。他看看旬二,又看看关澜,走到近前,把馒头放在桌上,又看着关澜说:“……如不介意,一起吃?”
关澜就是等他这句话,立刻假装矜持地点了点头,开口:“那就却之不恭了。”
第六章
一顿饭,吃的又是馒头。
换作平时旬二早急了,这会子不知道是不是有外人在,吃的十分斯文,吃馒头吃出宴席的姿态来。
关澜倒是正常许多,直接用手拿着啃,江湖人的做派。
余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愈加古怪,只得说些事来活跃下气氛。
“我今日去给窈娘拿药,蓝蝎子那边人比往日多了一倍。”他试探着说:“说是外客多了,药不够用。看来漓江是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旬二矜持地斜他一眼,看上去十分做作,开口:“这外客说着来给余少淼奔丧,怎么尽往窑子里跑。”
关澜听到他们谈论此事,拿着馒头的手一顿,倒是没有其他动作,也没说什么,继续吃饭。
余沙见这人反应不太激烈,就继续说:“不过是受了金盏阁的请,又不是真的有什么交情。就是不知这些外客都从什么地方来的,凭春坊近日有什么风声吗?”扣群:二'叁呤<6酒二叁{酒>6追'更/
旬二眨眨眼,好似明白了余沙是想做什么,接口道:“……我倒是听窈娘说过一耳朵,这几日还是讲定州那边官话的人多,应该是北边都城来的。”
余沙回到:“漓江对外两条路,往北的茶岩商道和洛河水系往都城庐阳郡定州,往西是永嘉古道通着西边的不往山,和西北的雀获平原。想来是商道路好,又近些,所以人才多。再过些时日,大概西边也会来人。”
旬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晓他的用意,却也配合着说:“那是,早就有传闻说这回不往山都要派人。说什么金盏阁的声势特别大,不光江湖豪杰,到时说不定朝廷和北境王府也会有专人前来。”
余沙状似无意地开口:“……朝廷的人似乎日前已经到了,只说北境那边……我记得,北境王和李王府一般,也是异姓王。”说罢,他打量了一下啃馒头的关澜,继续说:“应该,是姓关。”
此话一出,饭桌上的气氛顿时更加微妙。旬二算是真的弄懂了余沙的想法,顿时十分紧张地看向关澜。
关澜倒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吃他的馒头。
余沙瞧了他半天,看见这人还是什么都不说,只得多说了一句,假装问话:“客官想是也是西边来的。有什么关于北境王的趣事,可以同我们讲讲吗。”
这话点到他,关澜看了眼余沙,咽下馒头,开口:“你这又是在试探我吗?”
余沙:“……”
旬二:“……”
关澜开口:“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关家的人?”
余沙内心十分无语,这种言语交锋向来讲究个话不说全,从没见过像这位一样,三两句话掀老底的。
余沙真的是一口血压在嗓子里,又不想直接跟人说了实话,只开口:“客官说笑了,客官是哪里来的人与小店有什么关系?”
这话关澜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又拿了个馒头,啃了一口,说:“我不是,你也别猜了。”
余沙心里骂了句脏话,说:“好的。”
关澜说了这句还没完事,他又说:“虽然萍水相逢,倒是有事想同你说,以后还是莫要这样打探别人的来历底细。若是遇上那些亡命的,说不定要为好奇丢了性命。”
此话一出,余沙嘴都裂了。
他刚才那是好奇?那是好奇??
那是在提点你近日来漓江的动向,是在敲打你注意隐藏身份,再借话给你传递消息好吗?!
余沙实在是无语,他在漓江这些年也见过不少暗探,就是没见过关澜这种的。自己那分明是提点示好,结果这人说得仿佛是他要找茬结怨。
他这用意关澜看不明白,旬二倒是清楚的很。余沙和那种肚子绕三圈的人处惯了,如今碰上个直肠子一根筋的人,一番好意倒是处处吃瘪,场面十分新鲜。
余沙见这丫头脸上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愈加生气了,也不管人家馒头吃没吃完。抬手就就往她头上弹了个脑瓜崩。
“吃好没?吃好了就回屋里。”
旬二知道这是面上挂不住,要赶人。也不戳穿他,噙着笑,给关澜行了个礼,拿着还没吃完的馒头往后院去了。
旬二一走,余沙给自己顺了顺气。也不理关澜,自去把店门给关了,插好栓。又回到厨房,拿了那个装了夜行服的包裹出来,直接摔在关澜面前。
关澜看他一眼,放下馒头,解开包袱皮看,眼睛一亮。白日里和这人说要夜行服,居然还真的拿来了。
他立刻把衣服拿出来看看,看见是穿过的旧衣,倒也不嫌弃,开口:“有心了,只不过新衣也行的,我并不服用五石散。”
余沙听他说,本来准备张口就先要价,不曾想又被这毫无遮拦的人给打败了。
要现在这里站着的真是个普通穷苦人家的店老板,说不准还闹不清关澜在说什么。
五石散是贵人堆里流行的一种方剂,和着酒用,原先是用来治病的。后来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发现这方剂会让人周身发热,精神亢奋。若服用了再多些,就癫狂起来,欲热难耐,便悄悄流传开来。只是因为要价不菲,只有一些还算有档次的地方和王公贵族用得起,民间是不常见的。
而关澜说的,是这五石散服用多了以后,周身皮肤敏感起来,不耐新衣粗糙摩擦,只能穿旧衣的事。
寻常人连这方剂都难得见,怎么还能知道这方剂用多了有什么坏处。
刚刚还在和这人讲要藏着点来历出身,这不到半刻,又不自知地透露出一大截出来。
余沙真的是没力气再云里雾里的周旋,索性说了实话:“…………给你找旧衣不是怕你服用五石散,是如果一旦你行迹败露,被抓或是死了,对方无法从你的衣物判断你是哪个势力的人,也无法通过衣物的来源追查你的行迹。就是武功上瞧出些端倪,这衣服也能把水搅浑了,不至于直接锁定对象。”
他这段话说说的颇多,关澜看着他,竟然像是都懂了。听罢,这一天一夜的总算是说了句人话:“有心了,我也不好拿你的东西,多少银钱?我和房费连同两顿饭钱一起给你吧。”
他记挂着给钱,余沙心里就舒坦些,直接狮子大开口:“夜行衣难得,你也知道。何况这旧衣你就是有钱也未必知道拿到手的门路。我看客官也是个实诚人,只要个跑腿费,一共给我五十钱吧。”
白天余沙借着给他更衣的机会掂过他的钱袋,那重量差不多就五十钱。余沙本想说这么大一笔,又是他全部的钱了,这人怎么也得犹豫一会儿,还个价什么的。却不料关澜想了一下,直接说:“可以,我上去拿钱给你。”
余沙:“……”
他还没说什么,关澜放下包袱,又上楼去了。再下来的时候手里果真拿着个钱袋。
他坐回位子上,打开钱袋数,嘴里还在念叨:“我前些日子盘缠也没有了,这些是帮人驱赶野猪拿到的报偿,不知够不够。”
余沙真的是装不下去了,开口:“…………够的,刚好五十钱。”
关澜抬头看他,眼睛眨了眨:“…………你知道?”
余沙面不改色地扯谎:“我猜的。”
关澜看看他,又眨眨眼,不数钱了,直接把钱袋塞给余沙,说:“既如此,那就都给你吧。”
余沙拿着钱袋,掂量着那与白天时分毫不差的重量,艰涩地开口:“谢谢客官……客官……我有一事,还是想问客官问个清楚。”
关澜拿到了夜行服,心情很好,便开口:“你问吧。”
余沙真心实意地,半丝试探都没有地问:“您到底,是怎么,毫发无伤地走到漓江的?”
第七章
关澜究竟是怎么到的漓江,直到入了深夜,众人都歇下了余沙也没弄清楚。
明明看上去有些直接到憨傻的人,偏偏这个时候聪明起来,任余沙如何旁敲侧击,也没说明白到底是怎么一路来漓江,居然没中途被人骗去卖。
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什么章程,余沙也乏了,这场晚饭算是草草收场。关澜抱着衣服回了二楼。余沙拿着钱袋去后院找旬二。
旬二屋里还亮着灯,见余沙过来,收了手里的针线,运着气。等余沙关了门,再把早先忘了数落他的事,立刻一股脑地数落出来。
无非就是那些,怎么又不记得买菜,那姓关的又是什么情况,还有就是白天拿的那好些钱到底是去做什么去了。
余沙老神在在,任由她骂。等她终于骂顺气了,才施施然把钱袋子抛出来,开口:“你自己点点,钱收好,袋子留给我。”
旬二原本就是撒气,也是为钱着急。这会儿刚骂完,突然被余沙反将一军,有些懵逼。狐疑的看着余沙,又把钱袋子打开,立刻被满当当的钱晃花了眼。
她捻起一枚来,摸摸,她没有余沙手上掂物的本领,掂不出是不是足两,开口问:“这是真钱?不是从什么黑市里淘换来蒙我的吧。”
“自然是真钱。”余沙说,“我不是说了会弄些回来?”
旬二安下心,开始点钱,没点两枚,却又想起什么事,狐疑道:“……不对!这时节哪里还有这么好赚钱的营生?你这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她说着说着还真的着急起来。直接站起身,去抓余沙的衣领。钱袋掉在地上撒了一地。
“白日里说什么卖去娼馆什么的都是说笑的!你该不会真去与人去签卖身契吧?!”
余沙被她这番紧张弄得哭笑不得,拍拍旬二的背,开口:“都说了是玩笑话,怎么就至于了?就算真去签卖身契,那五十钱也太少了。”
旬二着急:“那你倒是说清楚,这钱到底哪里来的?!”
余沙眼里闪过些犹豫,踟蹰片刻,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把关澜的事,又如何去暗巷弄衣服的事,和盘托出了。
“……就是这样,晚些我还要窈娘那里一趟,做戏要做足了。”余沙拉着旬二坐在床上慢慢说,一边拍着她背安抚她。
旬二知道这钱的来处就安稳了许多,后又听他说关澜的事,心又纠起来,开口说:“在饭桌上听你问我就觉得奇怪……你真觉得他是关家的人?”
“嗯。”余沙不愿意说太多,只是分析道:“看他相貌做派,还有钱袋上的纹样,八九不离十,何况他又姓关。”
旬二没因为接待了个有钱的贵客露出喜色,反而忧心忡忡起来:“那他奔丧就奔丧啊,做什么又不肯登记姓名,又要夜行服的。”
余沙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金盏阁换了主子,他不肯过明路,自然不是那边的人。”
话音一落,兄妹二人都沉默了。
余少淼身死,漓江却仿佛庆祝一般广邀天下豪杰,日日歌舞升平。这自然说明他的死人人乐见其成。
那么一个远在西北的关家,为什么会和众人都不同呢?
余沙握着旬二的手略微紧了一紧,连声音都压低了,悄悄说:“也许……北上送去的那几封密函,关家觉得可用,准备管一管了。”
旬二听到这话,沉默了良久,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像是冷着了,半晌才说话:“密函送了都好几个月了,现在人都没了,他们才来?”
余沙安抚似地拍了拍她:“这又不打紧的,只要他们知道了,又愿意派人来管一管,就可以了。”
余沙这话哄人的成分很大,旬二听了也知道,半天了,也只慢慢嘟囔了一句:“那也挑一个靠谱些的啊。”
余沙也皱眉,谁说不是呢。
毫不遮掩的行事风格和性格,还让人觉得有些不太精明。更别说那张脸,探子向来要求混迹在人群当中,最好让人记不清长相。除了那些风月场合的探子,没人会用这么出挑的人。
“也没关系。”想了半天,余沙说:“就算是咱们误会了,咱们也没露什么破绽,不害怕的。”
他伸手摸摸旬二的头,安抚道:“何况就算事败了,我们也有的是办法抽身,不必太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