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还有别的正事。
这事翻过,项飞白垂了眼伸手揉揉眉心,开口:“还有一件事,你和其他的人不同,正面的身份在要紧的位置,你那边的事要听老阁主和翟将军的安排。不过为了避免麻烦,这几日还是请你夫人来金盏阁小住几日。”
说到这里,项飞白放下手,看过去,以完全就是通知的语气开口:“你不介意吧。”
魏建抬头,看向项飞白似是连日审问导致的疲惫面容。
他忽然明了,天要变了。
第九十一章
漓江的天确实是要变了。
已近黄昏,凭春坊里,李达探着身子从窗外看出去,就看到一批衣衫褴褛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主街上了,与哪家妓馆送货的马车起了冲突,马骤然停下,撞着了路边的摊贩才闹出来这么大动静。
李达从楼上看,一见那些像是乞丐的人就又是堵心。
这天下,动乱也好,百姓流离失所也好。和这繁盛的漓江,这纸醉金迷的凭春坊又有什么关系?
人既然生来有命,就该各自守着自己的本分奔着自己的前程去,做什么来这地方污他的眼睛,平白玷污了这凭春坊的雕梁画柱。
他正欲张口,片刻,又闭上了嘴,嘴唇抿地紧紧地,继续去喝他那不知多少银钱一壶的好酒。
街角间短暂的动乱里,旬二紧张地看着前面的乱象。
她背着琵琶,蒙着面纱上了街,没曾想还没走到地方,就差点被送货的马车给撞了。要不是因为有流民冲歪了那马车的方向,可就要出师未捷就摔了琵琶了。
这场意外让她紧张了一瞬,等着面前的马车和流民都逐渐平静了,她才略微咽了咽唾沫继续往她的目的地走。
风华台旁边上楼的楼梯处只有一个门房守着。这几天停了歌舞,这处地方也格外冷清。旬二过去的时候,他正拿着本春宫画册看。
旬二欲往楼上的时候被他拦了一下,他那眼神往旬二身上一扫,就没了兴致。问:“上楼做什么?哪家妓院的,这几日不是没活吗?”
旬二看见他就有些紧张,幸好还记得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话,说是前些日子里有东西丢了,想要上楼去找找。
那门房又上下打量她几眼,见那身段干瘪的确实扫兴,还蒙着脸,说不准是谁家还没开脸的雏儿。也不稀得再为难为难她取乐。开了门,让她顺着楼梯上了风华台。
风华台一共三楼,一楼没有建筑,是个坊门,从二楼开始有几间屋子,独三楼是开阔的,在凭春坊里也算是高的地方。
旬二一路都走得紧张,终于有惊无险地上了三楼。
她眨眨眼,学着她想象当中余沙的样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了几口气,又姑且算是警醒地挪了些椅子桌子把二楼上三楼的门给抵住了。
她做完这一些,才觉得自己一直绷着的那根神经松了那么一丁点。
旬二走到三楼敞开的望台上。放眼望去就是凭春坊最热闹的地界,春熙馆、眠宵楼都在入眼可见的地方。
快入夜了,天地一片昏黄。
旬二背着琵琶,走到离光只差一步的地方,停住了。
夕阳将歇,空气里的微尘被照了金色。可旬二没有看那些,她看着那垂暮晚阳下的一方地毯。
描金绣彩的宝相花,本来应该是多耀眼夺目的颜色,应该用来做壁画,做衣裙,结果沦落到这销金窟里,做了地毯。
那颜色看着旧,想是有了年头,被多少人踩着,终于那仿佛不会消散的颜色也落了灰,积了垢。
旬二蹲下来,抚摸了那一朵花。
光线变化着,太阳落下总是那么快,不过一刻的功夫,天就要暗了。
这夕阳降落未落的时刻,凭春坊里,各个妓家正在如往日一般地挂灯笼。
忽然,一阵琵琶急扫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扫得急,单听甚至不成曲调,只知道是技艺颇高。那声音仿佛催着人的心跳与它一起鼓动,不过是须臾片刻之间,这主街几处听得见这乐声的地方,都被这声音吸引住了。
有些耳力不错的,一听这声音就起了疑,这怎么有些像那催命客栈里面的琵琶?
可那催命琵琶嘈杂得很,不似这般抓人心。
凭春坊里,一时人们都在问,是谁在弹琵琶?
琵琶的急扫在最高处戛然而止,似乎这一阵开场之后,便停歇住了。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倏忽,这黄昏中,忽然又流转出了一段新的曲声。
入手处若银珠乍破,全是轮指做出的长音。明明是缠绵之音,却无端生出气势,仿佛间若见宫殿楼宇。
凭春坊中这些常年浸淫在这欢场的人,听到这开场,便都在惊诧中了悟了。
他们都认出了这首曲子,这不是风流场上会有的乐声,它既不缠绵,也不哀婉。但是能演奏这曲子却着实是每个伶人的夙愿。
这是大冀朝鼎盛之时的宫廷之乐,歌颂的是大冀朝平定前朝战乱后,帝王在军营中点兵,后荣登大宝的场面。
这不是谁都能弹的曲子。
乐声渐扬,却以琵琶模拟出了战鼓声。音调亦转为肃杀,仿佛有铮铮铁骨,生出恢弘气势,似乎眼前就是千军万马,而帝王纵马一一越过。
万千豪情顿生胸中。
李达托着酒杯,在酒楼的二楼听着这乐声,只觉得不知为何血也热了。
等他慢慢从这激昂情绪中醒来,却发现耳边,不止这一柄琵琶。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或许是被这曲子的豪情感染,或许是被勾起了无端的好胜心。凭春坊这里,尺八也好,筝也好,笛也好,纷纷和到了这乐声里。
她们不是君王豢养的乐妓,不配弹这首曲子。可是她们却会弹。
因为牡丹书院在凭春坊昙花一现的那些年里,在那间书院里似乎没有敬畏,没有约束,没有任何东西不可学。
她们从来不是牡丹书院的人,却又都是牡丹书院的学生。
曲乐转而进入了中端,乐声变缓,华丽之色顿显。帝王已经准备好迎接他的功勋,他的荣耀和权利。
琵琶的音色在这场华丽的宴席中,似乎变成那让人迷醉的权利的本身。
揉、捻、抹、挑、压、撞、勒、颤。
轮指也好,弹挑也罢。乐音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换,比起奏乐更像是炫技,让人如见高山险峰,才知道原来世间有此景色。乐音跃动着,让人连跟上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技巧都难。音色却圆润又若珍珠,让人不知这人究竟有怎样的一双手,能在如此急速的变化中还保持着这种柔融的音色。
这就是帝王之乐,高妙的技巧本身已经成为了荣耀的一部分。君王连享乐都要举世难逢的瑰宝。
其他的乐声在这无可望其项背的技艺中逐渐败下阵来,或和,或捧,却无一再能去争一争这琵琶的长短。
至幻至真,至高至美。
华丽乐章的终末,轮指最后那一抹余韵消散之时,悠远而漫长的拟鼓之声又了响来。
这不是战鼓,而是君王站在城楼之上,遥望国土之时,远方军营中的鼓声。
凭春坊中各处的乐声又逐渐高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乐曲即将终了,纷纷为帝王最后这一眼的俯瞰,道尽那最后一点荣光。
暮色已歇,星辰布满天空。
曲子结束在一段仿佛诉说着帝王未来江山百年的小调中。
此曲已尽,凭春坊中华灯初上,却寂静无声。
那曲子没了吗?似乎是没了。可耳边似乎还有着未尽的余音,胸中还留着一抹未散的豪情。
旬二独坐在风华台的三楼,她没有点灯,夜色降临,凭春坊的灯火耀眼如地上银河。
旬二看着地上,借着一点子外面的灯火才能勉强看清轮廓的宝相花,忽然觉得恍惚。
她想起自己为什么再没有好好弹琵琶。
以前在书院里,先生教她们入门,教她们根本听不懂的所谓风骨。
其实说白了,就是告诉她们自己的琵琶很金贵,手也很金贵,不是谁都能听的。
那不是谁都能听的,那到底是谁可以听呢?
旬二想不明白,就由着自己的心意。她的琵琶哥哥可以听,姐姐妹妹们可以听,花儿可以听,月亮也可以听。
而她不再好好弹琵琶,是因为在牡丹书院失陷之后,忽然对这句教导产生了疑惑。
她们的琵琶很金贵,手很金贵。
命却卑贱。
这不是让人觉得觉得非常可笑吗。
她在凭春坊里,在牡丹书院之外的地方待得越久,就越是了解平民性命的卑贱。
暗巷里死了都没人在意的孩子,凭春坊里有机会就不要廉耻死命往上攀的少年,仗着识文断字就要把自己卖个高价钱的女子,眼前这些并无资格,却对帝王之乐心向往之的乐人们。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谁不是这样,将自己待价而沽,期待着那些贵人们的垂怜与欣赏。
旬二茫然地抬眼望去,那些灯火迷离中,她伤心的想,她不想这样。
当她傻也好,长不大也好,她还是想弹琵琶给别的人听。
弹给哥哥,弹给陆画,弹给牡丹书院那些死去的芳魂,弹给在漓江这个繁华地里流离失所的孤儿,弹给那些在洪流中苦苦挣扎,却又卑贱如蝼蚁的人们。
旬二的琵琶忽然转了调,在黑暗中弹起一曲简单的调子。
凭春坊的人还沉浸在上一曲的激昂华丽之中,被这忽然转了的音调弄得还是有些奇怪。却又因为刚被这人的技艺所折服,还是耐心听了下去。
众人中,只有李达略微皱了眉头。
他认得这支曲。
这曲子比起上一支,并没什么难度,也没什么炫目的花样。甚至那如珠似玉的音色,都变得喑哑了起来。
它在描绘一场风。
风在夏末的时候扬起,卷着最后一抹炽热,转头就进入了秋日的无边萧瑟里。
风高曲。
李达忽然发现自己错了,日前的宴席上,他同谢景榕说,曲子就是曲子,哪里能听出来唱的是什么。
可是他错了。
他内心被这曲子勾起一种奇妙的萧索感,仿佛心有空洞,任由风猎猎吹过。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北风怒号着掠过山川田野。顷刻间却又已经是秋末冬初,天地一片枯黄。
这风里的人啊,泛着苦。既不是相思,也不是缠绵,只是愁苦着即将到来的寒冬。
琵琶的声音是干瘪的,喑哑的。仿佛就是人饥饿的时候发出的喟叹。
天凉了,没有被褥,也不知下一餐饭在哪,更不知道天地之大,哪里有能安心住下去的地方。
流离失所的人啊,去哪里才好呢?去哪里才能活下去呢?
那琵琶音里小小的希冀都因为这乐声的嘶哑而显得可怜无望。
忽然这乐声却又变得密集,似乎是那一个孤苦的人在这无望的愁苦里,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愤怒,怨苍天不公。
怨苍天不公。
曲音在这里变得急促了起来,又因为那仿佛被金铁削过的乐音而更有了泣血的凄烈。
苍天不公,苍天何曾公平过?
人生来有尊卑,但谁又想生来就在泥潭之中。
这愤怒汇聚成江河,宛如一股气势对抗着呼啸的狂风。
旬二的琵琶扫得几乎算的上在嘶吼,那般用力,那般痛苦,又那般无可奈何。
在剧烈的扫弦过后,旬二一个急停,让乐音戛然而止。
她的手扶住还在微微颤动的琵琶弦,在黑暗中低着头,仿佛在平静自己心头的怒火。
她微微等了一息的工夫,才又弹起了终末的篇章。
极尽的愤怒之后是什么呢?与这凛冬的狂风较量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是春天。
曲调变得温柔,它并不华丽,也并不缱绻。像是一个人的喃喃私语,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焕发出生机。
琵琶还是哑的,这胜利并不让人满怀豪情,也缺少令人热血激荡的荣耀。
它只是像一朵春天里开的花,柔软,却熬过了一整个冬天。
它活了过来。
一曲终了。
第九十二章
曲音落下之后,旬二在风华台的三楼愣了很久的神。
明明比起前一只曲子,这首风高曲没有那么难,弹下来却这么累。
旬二抬头看了一看,她本来一直待在三楼的黑暗里,此时回过神,望着眼前那一块被街景的灯照亮的地方,忽然想走到光亮里看看。
可她还未动身形,忽然一支箭,从他处射了过来,直射在旬二眼前。
李达坐在酒肆的二楼,手里的酒早就冷了。
以他的出身和见识,他自然知道,这是一首怎么样的曲子。
所以他被前所未有的激怒了。
“去……!你们都去!”他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遥指着黑暗中的风华台。“你们去!把那个乱弹琵琶的妖人给我抓起来!”
他身边,李王府的府兵和金盏阁的弟子都面面相觑。按道理说他们的第一要务是保护李达。不知是不是要听他的分兵力去抓那弹琵琶的人。
可是他们不动,凭春坊这些取乐的贵族里,有的是愤怒的人。
“抓,给我把这个人抓起来!”裙er散伶鎏韮er}散韮鎏
“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妖音惑众!”
“抓!给我抓!”
喊抓的声音隐约透过街对面传了过来,旬二听在耳朵里,还是有一些害怕。
虽然她知道这些人生气起来动辄要人命,但是临到眼前还是有些惊慌。
眼前已经射过来的箭不消说,她遥遥看着,似乎已经有挺多人开始往这边赶了。隐隐约约的,二楼楼梯那边还有人拍门的声音。
看来似乎是跑不掉了。
旬二想着,又有点委屈。不就是弹个琵琶嘛,她还没说你们不配听呢,这么小气做什么。
她尚且委屈着,眼前却忽然多了一个人。
有人从屋顶上跳了下来,逆着光,看不清脸。
旬二一看到这人吓得胆都破了,跑都不知道要跑。就抱着她的琵琶缩在椅子上,屏住呼吸,自欺欺人似的不出声这人就看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