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楚弱才转过头看叶绾绾:“我用药的本事,叶小姐也是见过的。就算一击不成,我与他联手,你和那位伍侍卫也绝对离不开那条巷子。这都是一开始,他都早就交代好的。叶小姐现在又如何想呢?”
叶绾绾什么也没想,就觉得脖子冷嗖嗖的。
“哇哦……”叶绾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是个狠角色哦。”
她想着这个,忽然又很忧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直接开口问了:“姐姐,他该不会还交代了什么离开漓江就立刻把我弄死之类之类的吧。”
楚弱被她逗笑了,问:“怎么这么说。”
叶绾绾叹气:“他一看就是对关澜情深似海,一定看我这个未婚妻不顺眼啊。”
楚弱听清了她的话,也不知是哪里戳到她笑点了,笑了一下后愣是没止住,一连笑了好久。
叶绾绾被她笑得鸡皮疙瘩都起来,坐的都离得远了一点。
“你很有意思,小姑娘。”
楚弱笑的眼泪都下来了,倒是没再张口闭口地喊叶小姐。
“你放心,正因为你是关公子的未婚妻,他才放心把他交给你的。”楚弱往后一靠,随便找了个位置倚着。“这世道就算是士族家的女人,出路也大抵要靠父兄或丈夫。你既然是他的未婚妻,自然要比常人更加可信些。”
叶绾绾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又好奇起来,“你既然懂这么多,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吧,你又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楚弱看着她,眉眼之间带着因为日夜颠倒常见的倦意,她看了叶绾绾一刻,又垂下眼,低下头。
“我不是什么人,不过是一片飘萍罢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楚弱。”
余沙转了下手里的杯子,像是想起什么心酸往事一样,略微压了一下唇:“你应该认得她,原是在凭春坊做买卖的人,卖胭脂水粉,香丸那些的东西。”
他提了这一句,司恩又想着这个名字,略微有了些印象:“好像原先是有个姓楚的女子卖这些,我记得她没有铺子,总之带着个篮子挨家挨户上门问。但是……这也是好多年前了,那会儿先生都还在,因喜欢她的香,所以她上门来的时候都记着的,但是后面就再没来过了。”
余沙略一颔首,笑了一声:“说来其实也和墨先生有一点关系,她家里只有母亲在,身上带着病。幸而她家里传了些制香的手艺。做些这种东西糊口。”
司恩明白过来:“那也不容易,她那香丸我记得做的极好的,味也雅致。可惜她后面不来了……你是知道她后面怎么样了吗?怎么又和先生有关系?”
“就是因为墨先生喜欢她的香,她又制的好,才惹的事。”余沙淡淡地说:“因牡丹书院总买她的香,渐渐就有了名气。那时城中有一户也卖胭脂的商人,想要她家的制香配方。多番上门她也不肯卖。后来那商人急了,想了个主意。哄她母亲定了婚书,把楚弱强娶了回去。楚弱违抗不了母亲,便只好侍奉夫家,把家传的香方也一并给了。”
司恩听了这么一段,眉毛就跳了一下,余沙扫了一眼就笑,知道她是被气着了。
司恩看他笑了拿一下,不知是要松口气还是气这人话说一半,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催促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你又是怎么遇着她的?”
余沙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看着那氤氲着慢慢冒出来的茶气,思绪放远了一点。
他遇着楚弱的时候,其实很早。
那时楚弱身怀六甲,一届妇人,不要命似地孤身来了暗巷。
是为了落胎。
那时月份已经大了,都显怀了,整个漓江明面上的大夫没人敢干这个活。哪怕不显怀,这年头,都只有妇人问医求子的,哪有为了落胎的。就是有方法,也不该明面上给人用的,怕卷到麻烦事里。
如此一来,她左右无门,只得往凭春坊的妓家寻,却又说她这月份已吃不了药了。百般折腾,最后寻去了暗巷。
那时余沙已经去了紫河车,每日除了被关着训练,极偶尔的情况,也会让他们出来做些差事。
他就是在一处暗医馆里遇见的楚弱。
楚弱梳着妇人髻,挺着个六个月大的肚子,边上围着一群人,装模作样的要给她验身。
余沙在暗巷已经混得极熟,一看就知道那些人不过是要借着检验的借口占楚弱的便宜。他那个时候投暗器的功夫已经小成,直接藏在梁下,用几个石子把那屋子里的几个坛子全部击破了。
那些占便宜的不过是些没见识的浑人,见到这情状,连是不是有人在作弄他们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闹了鬼,叫着喊着就跑了出去。
本来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余沙确认那些人已经被赶跑了以后也准备离开。
他就是在走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楚弱。
那时候楚弱没被眼前的怪事吓到,还是一个人坐在那,一派好人家夫人的样子。就是眼神空的很,死灰一样。
她就那样呆了一刻,忽然握紧拳头,使劲向自己的肚子捶了过去。
就那么一个动作,就让余沙这辈子都没能忘记。
正如楚弱遍寻医生,也找不到人给自己落胎一样。这个年月会主动要落胎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是隐秘中的隐秘。
女子怀孕生子,传宗接代,是女子的天职,是自古以来的纲常伦理。又不是出家做了尼姑,也不是还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怎么会有女子敢这么做呢?
余沙在那场震惊当中,只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愿意生孩子的。
再次见到楚弱,已经是又过了几个月了。
那时余沙正在过紫河车的第一道关口,要在三日内杀一个婴儿交上去。
说实话,对那时的余沙而言,杀人,已经很不算一件大事了。但是要杀一个婴儿,他却着实还有些挣扎。
幸而那时的漓江死婴也不算难找,暗巷的各种避着人的水道,堆积杂物的死巷子里,到处都有被遗弃的婴儿。
他就是在其中一处地方又遇见的楚弱。
他到的时候,楚弱已经在那处水道了。手里抱着个襁褓,丝毫不见呼吸和起伏。余沙在巷口的隐秘处看了两眼,确定那孩子应该是已经死了的。
他因楚弱几个月前的壮举,现下还记得她。还以为这孩子是她生出来后又自己想办法弄死了,如今是来毁尸灭迹的。
余沙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许真的是几个月前的事实在是太过震撼,他莫名就想问她几句话。
于是他走过去,开了口,问楚弱怀里的孩子是怎么了。
楚弱呢,对余沙的出现也不算很吃惊。脸色憔悴的很,虽然还是一袭好人家夫人的装束,但是头发有几缕没梳齐整,脸色也差。
她许也是苦闷了太久,眼前冒出来个搭话的小孩,她竟然也说了。
她说,小兄弟,你不知道。这个孩子,打从有了开始,我就没有想要。
我想了各种办法,就是甩不掉。谁也不知道这事,看我每日忧虑消瘦,只说我是没生过,所以怕。把我当母猪似的养着,说只要生下来就好了,生下来就好了。
后来我就生下来了,你说,还真是,这么个怎么折腾都甩不掉的孩子,一出来,我听见那哭声。那么亮的嗓子,身体一定很壮实。
我听着那声音啊,我就认了。我就想,既然你缠上我了,咱们有缘分,我就好好养大你吧。
然后啊,然后啊。追纹'Qu-n二棱瘤]灸二]彡灸,陆
楚弱的声音低了下去,再开口,就是那种仿佛死过一次的声音。
然后,那些人,看她是个女孩,就直接摔死在地上了。
楚弱说完这句话,手没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她说,我可能真的和这孩子有缘吧,如今做不成阳间的母女,做阴间的也好。
小兄弟,你别怕。我是实在没有说话的人,才说了这么许多,死之前还能见着一个能说话的人,也算是我的福气了。
余沙当时听完楚弱说的这么许多话,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已经凉掉的孩子,开口。
“你把孩子给我,我教你一个戏法。”
“你教她的什么?”洒金院里,司恩问:“教的你投掷的那手功夫?怎么又说是戏法。”
余沙笑了下,没多解释,只说:“就那么点时间,教她的也只能算是小把戏。”
“后来呢?”司恩好奇的很,“她做了什么?”
一点手上的把戏,是用暗器的人,长年累月用来锻炼手指的。楚弱一个妇人,实在是没法投出余沙那样的力道。
于是她另辟蹊径,用这招来下药。
她本来就是制香的行家,触类旁通,自然也懂一些药性药理。
丈夫,婆婆,她把药下在悄无声息的地方。后来出了事,主家请了金盏阁和官府的人都来看,也没抓出她的把柄,这事就草草收尾了。
“害两条人命。”司恩评价:“这可不止是为了那个被摔死的孩子。”
她说完这句话,沉吟片刻,忽然问:“那她后来过得好吗?”
余沙微微抿住了嘴角,没再说话。
她过的不好。
这个年头,一个寡妇,和一个孤女,其实差不太多。
她夫家的产业,是属于家族的。人欺负她寡妇失业,也没半个子嗣,只给了极微薄的一些银钱,和一间位置不太好的房子,就打发干净了。
楚弱本来还想捡回来制香的本事来谋生,可她又每每被毒杀了丈夫这件事魇住。总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手里出来的香,是不能再给好人家用了。
她也没有田亩,也没有别的技能。去给人家里做工?又多觉得她年岁上去,又一直是做人家商贾家的夫人的,干活不利索。她自己也不认识靠谱的中人来引荐。
既如此,寡妇还有条出路是学人改嫁?可笑她这一生都困在纲常里头,实在是再也不想为人妇了。
这世上,留给女子的出路,其实没有那么多。
再见到时,还是余沙因为养恩堂的丑事,在凭春坊的妓馆一家家逮人,偶然遇到了她。
再不是那副好人家夫人的样子。穿着最廉价的薄纱,脸上还有气味呛人的脂粉。
可余沙偏偏就认出她来了。
再相见,相顾无言,良久的沉默过后,却还是楚弱先开的口。
“不用觉得我可怜,我走到今天,虽然不算痛快,倒也不算后悔。”
她笑着说:“我给我自己报了仇,合该承受这报仇的恶果。”
余沙看着难过,本来想给她留些钱,却又被楚弱拒绝了。
“救急不救穷,天下比我过的不好的人那么多,你还能见一个发一回善心?”楚弱说:“倒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前是以为见不到了,今天遇见还是要同你说。”
她看着余沙的眼睛说,眼神亮亮的,与皮相皆然不符:“若你以后,遇见什么难事,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定当竭尽全力。”
“不计生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山火卷起的暖风吹过来,兴许还夹杂着一些燃烧着的黑烬。
这天下有多少像楚弱一样的人呢,被搓磨着一身的筋肉和骨骼,挣扎着活着,回头看时,也已经过了一生了。
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余沙淡淡地说:“所以,最后这一步,就一定要这样仿佛被磋磨地要消失的人来做。”
因为实在是太多了,太不打眼了,所以连不体面和贫困都变成了伪装,没有人会去怀疑这样的一个人。
就算知道,在那浩如烟海的人流里,谁又能找的到呢。
也算的上是一种潇洒。
司恩忽然想起陆画,她茫然地看了看洒金院三楼这富丽堂皇的屋子。最右侧的柜子,缺了一扇门。是那日余沙和关澜闯出来的地方。如今虽然别的地方都收拾干净了,柜门却还没修好。
那一整面的柜子都是雕了花卉的,拼起来,就是一整幅百花争艳。少了的那一扇,雕的是寒梅。
“可惜了。”司恩说:“要不是舍不得画儿住过这屋子,也该一并烧了好。”
余沙注意到窗外的动静似乎变了,问言也不忘回答她:“你是放火放上瘾了,逮哪都想烧。”
司恩莞尔,笑的畅快,说:“痛快啊,左右也没什么时日能活了,岂不就是图个痛快。”
余沙闻言转过头来看她,司恩也注意到了窗外的动静。救火的人又多了两队人马。而这些人显然不止是为了救火,还在挨个院落的搜查。
“李语心和余望陵。”司恩开口,“这是痛快完了,来找我们算账了。”
余沙瞧司恩的神色。事情已经到了这步,也不见她神色有多少变化。余沙仿佛感觉能听到她的心跳声,一定是沉稳的,不紧不慢的。
这是做好了赴死准备的人。
余沙忽然就有点想笑,这天下不该活着的人想活着,有些不该去死的人却不得不去死了。
他开口对司恩说:“另一个锦囊,你要是还带在身上。若日后有机会,帮我给一个人吧。”
司恩有些奇怪:“谁?”
余沙刚说完名字,洒金院这里就闯进了人。人数不少,都是训练有素,一层层地排查,不消片刻,这三楼也来了人。
等确认了司恩和余沙在这里,楼下又传来了新的动静。
菱云夫人持着剑,匆匆从路的尽头赶来,脸上全是肃杀之气。
她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迅速登上了三楼。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洒金院的这个房间,却是第一次如此气势汹汹,带着滔天之怒。
菱云夫人来到了三楼,她的剑尖从看见司恩的第一刻起就直直地指向了她,完全无视了旁边本该死了的余沙,直把剑尖抵向司恩的咽喉。
她们昨天晚上才分别。司恩送她出李王府的门,告诉她,只要在平恩坊截断金盏阁的人马。逼迫金盏阁答应士族们的条件,就能彰显出她的价值。这个时候,她既然握有极乐方这样的筹码,就能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漓江站稳,保全李王府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