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现在。
关澜感觉到余沙靠近的脚步,抬头去看,正看到余沙也望着他的眼神。
他那一瞬就读懂了什么,开口说:“你今天下午出去找旬二,还看到什么了?”
一阵凉风吹来,把胡杨吹得沙沙作响。
静静与关澜对视了一会儿,余沙回答了他。
“你们关家的标记,看样子是关将军亲骑的联络记号。”
关澜扬眉:“你还懂这个?”
余沙淡淡地说:“当时逃出漓江的时候,和叶绾绾学过。”
关澜和余沙对视了一会儿,明明才说了两三句话,却好像什么都说尽了。
半晌,还是余沙忍不住,先开了口。
他仔细端详着关澜的神色,小声问:“你不打算和他们联系吗?”
关澜说:“暂时还不打算。”
他说完这句话,扭过头去把剩下的一点草料也给马喂了。余沙满腔的话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继续问。
暂时,那就是还打算联系。
北境的关净月的亲骑,自然是要找关澜回去。如今这样的情势,关澜确实也不适合再在南方和中原晃荡了。关净月现在按兵不动真的是在等他?关净月知道他没死?他们是之前就已经联络过了?
那关澜自己的意思呢?他还打算联系关净月,是要回北境,要回去和叶绾绾成婚?恢复他本来的身份?
余沙抿紧了唇,每一个他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他都问不出口。
他一句话不说,只有看着关澜的眼神越发地复杂。关澜把手上的草料拍尽,又把马匹拴好。一回头就撞进余沙这晦涩难懂的眼神里,撞得他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关澜皱着眉头问,说完又发散了下思维猜了下,脸色变得十分严肃:“客栈隔音不好,这是你说的。”
余沙懵了一下,满腔的说不出忽然就被堵住了。这话乍一听他也没听懂。等反应过来,脸蹭得一下就红了。而且突然十分的羞恼,就好像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出口,但是那所有的复杂也好忧郁也好都被关澜一口气团吧团吧给戳散了,末了还不明所以地问他,这是个屁啊?
余沙一下子就待不下去了,转身就跑回了客栈里面。
他跑得急,关澜也没去追,他老神在在地摸了摸那匹马,遥遥地往院外一处二层小楼望了一眼。
末了,也不知道他是看到了什么,只见他最后摸了一下那匹马的头,转身进客栈里了。
客栈里,余沙还在生气。关澜进屋的时候,主动问他说晚上吃什么,他也不搭理。
旬二敏锐地发现她哥哥嫂嫂闹别扭了,但这件事并不算很新鲜。当时在漓江,她就见识过关澜两三句话就能把余沙逗得炸毛的本事,所以就没太当回事。
于是三个人里面,两个都没事人一般,搞得余沙这气生的格外憋屈。最后晚饭吃着吃着,他都有点想不起来他一开始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了。等最后喝完了关澜给他盛的汤,那什么纠葛啊,秘密啊,隐瞒啊,全都真的像一个屁似得,没有了。
他捧着那喝完了还带着点余温的汤碗想,行了,就这样吧,就这么过一日是一日好了。
三人吃罢晚饭,又入了夜。余沙今夜还准备再去一趟县衙大牢,他不放心旬二,一起带上了。旬二对去监牢故地重游这事跃跃欲试,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
等去的路上,余沙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个顶要紧的事忘记问了,使劲拍了一下旬二的脑袋,问她:“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被抓的。”
旬二被打的十分猝不及防,她见余沙一直没问,还以为周曲已经跟他说了,结果居然是忘了。思及此处,旬二更觉得心酸,这就是有了嫂子的哥哥啊,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酸楚归酸楚,事情还是要好好回的。旬二吸了吸鼻子,解释道:“是因为给寒号寨宣传那些事迹。”
“事迹?”余沙想起来,“那什么双刺狂花啊。”
这么个事旬二早就恨不得他忘了,结果说起这个事又得重新提,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说:“没办法,宣传的厉害点,才好招揽人。稻城这边没有挂靠的江湖人有很多。”
余沙哦了一声,明白了,说:“势力斗争,被狮虎帮的人抓的。”
旬二见他知道,很多话就不用再解释了,直接说:“中原乱起来了之后,有能力的都在原籍占山占地。跟我们一样往西跑的人都是些没去处的人,狮虎帮也在招揽他们。但狮虎帮的据点在稻城,原本是不管稻城外边的。可入秋了以后他们就频频往外扩张,一开始只是些小摩擦,后来就开始乱抓人。我今日去送信,听说他们开始正式下帖要挟大小山寨必须并入他们的势力了。”
“怎么要求?”余沙问:“帮派向来都是以首领为尊,如今这么乱,他一个地方上的小帮派,据城敛财也就差不多了。真的和外面的人起冲突,他哪来的人?真纳入了也没法管。”
“他们好像不是要管那些寨子。”旬二努力从今天在红翡那听到的众多消息里挑出可能和这件事相关的,“我记得红翡姐说,狮虎帮可以什么都不管,只要各个寨子挂他们的旗就行!”
余沙听到这个,脚步忽然一顿,重复了一句:“只挂旗?”
旬二肯定地点头,“对,只挂旗。”
电光火石之间,余沙忽然顿悟了什么。南北两地的局势,极乐方,和谈,今日入城的使臣,流民军,变成第二个交通枢纽的稻城,狮虎帮。
“糟了!”余沙惊呼,“狮虎帮也是流民军的人!他们很有可能会破坏和谈,逼迫朝廷先和北方开战!”
他话音刚落,三人眼前不过数十步就要抵达的稻城府衙,忽然爆出一声惊天巨响,黑烟和火光瞬间冲天而起,在夜色下,发出慑人的灼灼光辉。
余沙三人离县衙已经很近了,被这爆炸掀起的热浪波及,危急之下,余沙堪堪护住了旬二。关澜着揽着他的腰,往侧面快速挪步。
三人一齐摔在地上滚了几圈。在停下来之后,余沙在关澜的怀里探头,极力地往前方已经燃烧起来的府衙看去。
府衙门口停着的几辆马车全被波及,被炸成了一堆碎片,幸存的几杆旌旗也已经燃烧起来。
那是代表定州使臣的旗。
遥远处,在定州和漓江中点的竹林寺里。
余望陵不紧不慢地伸出手腕,从罐中取出了一枚黑子。
下在了棋盘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稻城的火从府衙,逐渐开始往附近的街巷蔓延。
西北干燥,连带着房屋都十分易燃,不一会儿就烧成了片。街巷里一下子全乱了,也分不出谁是衙役官差谁是平民百姓,都一样地在火场里挣扎逃跑,或颓坐在火势还没烧到的地方哀嚎。
等火势都隐约要烧过这条街,街面上也依旧一队救火的人都没出现。
盘踞稻城的狮虎帮,不管背后是不是余望陵的手笔,最下面跑腿干活的确实是实打实的流氓。
流氓有流氓的长处,比如打架斗殴,好勇斗狠。流氓有流氓的短处,比如疏散群众,组织救火。
余沙一开始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带着关澜和旬二迅速远离了火场,在高处仔细观察府衙周围街巷的动向,结果万万没想到会连救火的人都没有。那些身穿衙役制服的人都跟平民似的六神无主,要么受伤了移动不了,要么就在街巷上乱晃,就算偶有几个人在救火,也是独木不成林,杯水车薪。肉雯、二叁,灵溜、!九二'叁九。》溜
这场景看得余沙五脏六腑都在烧灼,最后还是受不了那火蛇蔓延的架势和连街百姓的哭喊声。随便在脸上抹了一把黑灰,豁出去似的跑到火势蔓延的街巷里,用内力传音喊话维持秩序,又凭借着他在漓江数年的经验。强行给这一团乱麻的街巷收拾烂摊子。
“能移动的人迅速离开,先去南边的空地!”余沙大喊,又顺势抓住了一个已经被吓傻的衙役,在他耳边狂吼:“你们人呢?!组织你们的弟兄,先把附近的居民疏散了!让这几条街的人都出屋!潜火队的人在哪?水龙呢??!!!”
被余沙这么逮着耳朵吼了一道,那衙役才反应过来,眼神逐渐清明,喊了一句我去叫之后,迅速地跑开了。
余沙看着他跑走,又抬头看着那冲天的火苗,心急如焚。火灾最先就需要控制火势,不然连绵成片,死伤不可估计。
他想着离县衙近的几间屋舍离可能还有人,正准备去看看能不能救出来一个两个。一回头,就看见关澜抱着一个孩子从火场里出来,脸被熏得极黑,身上的衣服也被火燎出了几个洞。他看到余沙在看他,扬眉:“你去找人控制火势,我来救人。”
余沙忽然感到胸腔里一阵极大的感动,他抿紧了唇,不再多说什么。和旬二嘱咐让她在南边的空地上照看伤员,就转头又去找附近当值的衙役,一起去找水龙灭火。
府衙附近乱乱糟糟了好久,等狮虎帮的率人赶到,余沙往细里一问更是无语。这些人都是稻城兴盛起来之后仗势顶了原来官职的,当值的时日都短,平日做的最熟的就是要钱,水龙怎么用,后续要怎么处理一概不知。
余沙在心里把余望陵左右开弓甩了无数个嘴巴子,但是无济于事。他立刻让认识人的去里请原来潜火队的人和医生大夫,其他人五大三粗的什么都不会但是能出力气,让他们分三队,一队先用附近水缸里的水扑灭火势,一队去跟关澜救人,最后一队去旬二那边维持秩序,记录伤情,也谨防有人趁着火势作乱,哄抢杀人。
这队狮虎帮的人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毕竟官民有别,就这么听这个来路不明的百姓,显得十分掉价。
可他们也很快在周遭变得有秩序的一些细节里,醒悟到眼前这个人不管他到底是谁吧,总之是个知道现在这个情况该怎么办的。遂也不管谁是官谁是民,一一依言照做了。
这么耽搁的功夫,火势又开始往更深的街区蔓延。而幸运的是,附近的民众在混乱中还算配合,不少精壮的成年汉子也在帮着救人救火。也有人自发的去找会用水龙的人。府衙门口的小广场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等天色渐明,火势才彻底扑灭。
这一夜过的十分混乱,等余沙确定好各处的人都在按照分配的任务做事,火势也真的灭了,才忽觉脱力。他让几个衙役打扮的人去统计府衙内部的死伤,然后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去小广场那边看旬二那边的情况。
小广场此刻躺满了伤患,打眼一看,也有数十人。加上府衙内的,又不止了。
余沙忽然又觉得很麻木。也许,今夜这场爆炸,对于余望陵来说,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攻防之间,算计的是天下,是远在天边的战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庙堂之上。
可他不在庙堂,他在这里,在这些刚刚失去了房屋和财产,经历了烧伤,不知熬不熬得过发炎的百姓这里。
所以他永远无法把自己真正当成一个执棋的人。
关澜那边把能救的人都就出来之后,就一直帮着灭火。此刻火势灭了,他在人群中找了一下,冲着余沙过来了。
也因为这个,他就没错过余沙看着那些伤员时的眼神。
关澜的脚步在逐渐靠近余沙的时候慢慢停了,他看着余沙,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
不是关于竹林寺里的那些童年时光,是失散之后的。
他想起了他们在漓江时也经历过一场火。
绕岚坪事变,余望陵设计,陆画死了。她死去的那条沉巷就起过这么一场火。他那天没有帮忙,不光是因为记挂着余沙,也是因为他赶到的时候,街巷中早就都是在救火和组织受灾百姓疏散的金盏阁弟子了。
他记得很清楚,那些人抵达受灾街巷的速度的非常快,十分有序,不管做什么都不慌乱,有条不紊且训练有素,绝非一日之功。
都是一条街火,在稻城,伤亡惨重,百姓哭喊声不绝于耳。而在那日的漓江,虽然也有哭声,却远没有今日的凄厉痛苦。
关澜仿佛从这两者不同中,琢磨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他忽然意识到,那日他所看到的,受灾过后却依旧能维持稳定的街巷也是一部分的余沙。那些弟子身上呈现的,是他常年处事的习惯,风格,和选择。
这不是换一个人做金盏阁的主子就能抹去的东西。
关澜忽然又想到了更远的事。是那时他刚得知余少淼死讯,匆匆赶到漓江找不到地方住宿,走街串巷的时候,听到的当地百姓的闲话。
他们在说,漓江下了这么久的雨,是因为老天可怜余沙。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还在自己家门口设过小小的路祭,不像那些高官豪爵家动辄十数里的场面。就是小小的,一根香或是一朵花,一小捧在贫寒人家显得十分珍贵的栗米。有些人,还会放上一杯薄酒。
他记得那一天,自己就是因为在路边看这些小小的路祭,才忘记了时间,在街巷中流连了一整夜。直到天明,才在旬二一曲一言难尽的琵琶声中,在凭春坊那曲折难行的道路里,找到了他。
老天可怜他什么,当然是可怜他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不在了。
关澜想起给余少淼送葬那天的排场。多少的高门显贵。他们聚集在一起,有的心里在算计,有的还贪图着享乐,有的不过是装出一副面上的体面。多少的仪仗和祭品,都遮不住那高贵华美下的冰冷和鄙夷。
在这些人之中的余少淼。想来即便是活着的时候,也不会比一具棺木里的他更惹人在意。
因为他不属于那里。
关澜快走了几步,直走到余沙面前,挡住了他看那些伤员的视线。
余沙视线被遮挡,飘散出去的思绪也被隔断。他多少带着点迷茫的抬头看关澜,投过去一个疑问的目光。
关澜没回答他的疑问,他快速地低下头,在这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的火场废墟里,亲了一下余沙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