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挂牵着禅院真希的伤势,他也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站起身,目光仍紧紧锁定着河岸对面的咒灵。
被他警惕的花御心情同样不轻松。
被光芒打穿的手臂已经复原,但仍然被灼伤一般阵阵作痛。
那面让它心悸的镜子就像乖顺的宠物一样,环绕在主人身侧,守卫着她不受伤害。
再往上,是一张情报中从未出现的脸。
巫女笑意盈盈,轻轻一挥手,那面样式古朴华丽、却看不出材质的镜子就高高飞起。
她是真的高兴,这份喜悦甚至隔着空气都能被花御感知到。
咒灵闪身躲过光束,内心的不安与困惑逐步放大。
刚才的攻击,跟最开始逼开它的程度完全不一样,甚至都没对准要害——这个人类,究竟想干什么?
像是看出了它的不解,巫女心情颇好地暂缓了攻势:“果然在你这里。”
“……?”
她表情期待,用商量的口吻道:“在被祓除之前,能不能让我看看你身体里的东西呢?”
回答她的是呼啸着袭来的粗壮树干。
轰——
漫天尘沙落叶中,玉藻前皱着眉,挡住口鼻。
“真是的,人家可是很有礼貌地跟你说话呢。”
镜子疯狂飞舞,日光如同利刃一般劈开树干,势不可挡地冲着花御面门而去。
花御硬生生挡下这一击,喀嚓一声,半个头颅都布满裂痕。
它沉着气,迅速地撤离几步,刚想用修复伤势,却发现咒力如泥牛入海,空空荡荡。
什么时候——!
镜子高悬,自身如同一个发光体,光芒将花御整个罩在中央。
花御猝然抬头,耀眼的光芒下,镜子的轮廓已经无法分辨。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无力感袭遍全身,它像被钉在原地,寸步难行。
正在此时,云雾一般缥缈的女声传来:
“……既然你不听我的话,那我只好自己去拿了。”
木屐落在土壤上没发出半点声音,可迫力却逐渐逼近,让困在镜子下的咒灵罕见地生出惊慌。
无法使用咒力,不能逃走,心脏仿佛也知晓眼下的危机,几乎要迸出胸膛似的狂跳不止。
该怎么——!
思绪被迫中止,花御近乎呆滞地垂下头。
在它的视野中央,一只手插进了它的胸膛,手腕一转,动作极为轻巧地带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堪称血腥的一幕跟巫女白皙柔嫩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沉淀着剧毒的深紫色,心脏表面的脉络还在一股一股地跳动,浓郁到凝成实质的魔力将它完全包裹,一点没沾到咒灵的血液,
——如同初见时一般。
所以它当初……为什么会将这颗心脏纳进身体呢?
玉藻前面无表情地把蛮神心脏扔进系统空间。
花御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发了癔症般固执地守卫心脏,但她大概能猜到。
野蛮的亚神心脏。虽名为亚神,但神依旧是神,随着其跳动会释放出大量诅咒。*
这个咒灵中的精灵,想必是第一眼就被蛮神心脏诅咒了。
掌心光洁如初,但肉块表面的黏腻软滑感还停留在手上,玉藻前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去洗个澡,还是残存的几分理智让她硬生生停住想撤离的脚步。
没有了心脏的诅咒,花御瞬间清醒,手臂只在空中停顿不到一秒,就毫不犹豫地扯开了肩膀上包裹的白布。
正好在视角盲区的伏黑惠并没有看到玉藻前徒手挖心脏的一幕,但花御的动作可完全没有遮挡。伏黑惠瞳孔一缩,一句“小心!”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察觉到不妙的巫女眨眼间已退开十米远。
殷红得如同被鲜血染成的花苞出现,随着花御的动作,纷乱美丽的花朵赫然铺满地面。
花瓣纷飞,馨香淡淡,让人不禁沉迷在这片如梦如幻的秘境中。就连巫女拿着符纸的手都垂落一旁,似乎失去了警惕。
不论是偷袭还是逃走,都是最完美的时机,但花御的动作却猛然停下。
“为什么……!”
为什么身体沉重到难以移动!明明心脏的诅咒已经除掉了!!
思及此处,花御像一台卡壳的老式机器,缓缓地抬起头——
在它的头顶,日光煌煌,镜子就那样悬立在半空,静默着彰显存在。
“哈,”
巫女缓缓呼出一口气,目光透过花御,落在不可视见的远方。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如果来的是除花御外的其他任何咒灵,这面镜子都只能起辅助作用,绝不会产生这么好的效果。
可偏偏是花御,这个能力为用咒力具现化植物的咒灵。
外形为镜子,真名为玉藻镇石。是被祭祀在出云,而后被祭在河中、在河水下反射着太阳光的镜石。又名为八咫镜,即是天照大神的神体。*
植物或许没有自己的情感,但身为其代表者的花御有。身为咒灵,它爱惜自然,为了守护自然,必须将毒瘤般的人类全部清除。
然而,在这一刻,花御听见了细碎的、来自密林的呼声——
枝干遒劲,花叶盘旋,万物喜悦安宁,一同歌颂着赐予它们生命的神祇。
掌控权已经不再属于它。
第37章 巫女狐(九)
“我不理解, ”
特级诅咒平静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花御收起攻击术式,生长着树杈的眼眶空洞地看过来。
“既然你也能听到它们的声音, 为何要阻止我?”
它们——是谁?
伏黑惠扶着树干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
他不知道花御为什么停下了动作, 一时也拿不准特级咒灵打的什么主意。可看着“帐”之下、宛如镶嵌在天空中的光镜,一丝毛骨悚然从心底冒了出来。
“人类是这颗星球的病菌, 一旦没有人类,真正美好的世界才会降临。”
花御就这样静静地,似妥协又似劝诱, 将话语输送进两人脑海。
“我能感觉到,你并非人类。那为何要站在人类一方, 旁观人类伤害它们呢?”
伏黑惠忍不住开口道:“你在……”说些什么啊!
什么叫并非人类?那不是高专认定的咒术师吗!怎么可能……!
生长在人类社会给予的理性告诉他,花御的话根本是无稽之谈, 很有可能是为了离间他们使出的计谋;但潜意识中, 被他压在最深处的情感告诉他,这个以草木为咒术的诅咒没有说谎的必要。
一丝恐慌从心底蔓延, 他甚至不敢再去思考其中深意。
被反驳的花御并没有辩解, 它只是像对待无理取闹的幼童般看向伏黑惠,不掺杂质的目光看得后者心都沉下去。
“所以,你说完了吗?”
一直面无表情听着花御疑问的巫女终于露出倦怠的神色, 掩手打了个哈欠:
“一直人类地球说个不停,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蛮神心脏已经到手,她没必要再跟花御纠缠下去。只是——她隐秘地瞥了一眼好像还没回过神的伏黑惠, 内心有点发愁。
花御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她不是人类的身份说了出来, 不保证这孩子不会多想。再说如果在伏黑惠眼皮子底下放走花御, 她就更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 玉藻前的看着花御的眼神凛冽起来。
既然两边都讨不到好, 就先拿这个肌肉树杈开涮吧。
手腕翻动,玉藻镇石立刻从空中回到主人身旁,趁着花御还未发现变故的空档,一把描绘着咒纹的符纸先扔了过去。
符纸本身没有伤害,但就在花御的脚底,熊熊烈火突然升起!
空气都被烤焦一般,伏黑惠被迎面而来的热浪冲了个趔趄,紧抓着旁边的树木才没摔倒。
“伏黑!”
伏黑惠咳嗽一声,眯着眼睛看清来人:“虎杖……还有东堂?你们怎么过来了!”
“这里的动静那么大,我们当然发现了。”
一句“看到危险应该赶紧跑才对吧”还没说出口,就被虎杖悠仁理所当然地堵了回去:
“你伤得这么重,先别说话了。真希姐已经被熊猫前辈接出去了,不用担心她。”
伏黑惠强压住上涌的血气,稍稍放下心:“……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个‘帐’仅对五条悟生效,学生可以随便出入。”
说话的是东堂葵,跟之前不同,东堂葵并没看伏黑惠一眼,自赶来后目光就紧紧盯着另一边的火焰:
“两校负责人已经发现了这里面的情况,过不了多久就会赶来。”
“伏黑,”东堂葵一旦没有表情,属于一级咒术师的压迫感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他示意两人对面的火焰,沉声道,“你先解释一下,那边什么状况?”
腹部的疼痛已经消减大半,但“芽”的根还扎在肉里,伏黑惠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在虎杖悠仁的搀扶下直起身子。
火舌肆无忌惮舔舐着草地,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迹,只能看到一个人型物体在痛苦地翻滚哀嚎。
明明不过几步远就是繁茂的森林,可火焰视若无睹,兀自诡异地燃烧着。
“那就是负责人之一弄出来的,”伏黑惠深吸一口气,似乎想透过火墙找些什么,却无功而返,“里面是一个初步估计为特级的咒灵,被她困在了里面。”
“‘她’?”
“……就是虎杖之前提过的,那位老师。”
名字在嘴里打了个转,黑发少年还是没能将刚才听到的对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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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气氛其实比他们想象得和谐多了。
单方面的和谐。
“真是的,小玉藻我也不想这么粗鲁嘛,毛差点烤焦。”
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其异于人类,头顶的狐狸耳朵像在应和主人的话一般抖了几下;身后蓬松的大尾巴许久未出来放风,惬意地摇晃着。
没想到第一次卸下伪装竟然是在一只诅咒面前,玉藻前轻松之余还觉得有些好笑。
火焰只是看着凶猛,其实正好把她和花御围起,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地面上,咒灵将自己缩成一个壳。花木构成的躯体上一片焦黑,看着凄惨,但伤得并不重,用咒力覆盖一层就能治好。
不过为了防止它逃走,玉藻前贴心地用“咒层·广日照”持续消耗着花御的咒力,让它维持在这个任人鱼肉的状态。
她漫不经心地屈起手指,咚咚两声敲了敲木壳表面:“出来吧,我有些事要问你。”
不等回答,她又接了一句:“安心,就算你的情报可有可无,我也不会随随便便祓除你的。”
但花御就像没了气息般没有任何反应。
它对自己的任务已经不抱希望,只期盼真人的动作能再快一点。这层保护罩撑不了多长时间,它必须在这之前想到解决的办法。
时间在一片沉默中显得愈发漫长。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巫女皱起眉,掌心覆在坚硬的木头上:“小玉藻我的耐心,可是快没了。”
花御要再不出来,她的一夫多妻去势拳都要按捺不住了。
玉藻镇石绕着她身侧飞舞,隐隐发出亮光笼住花御。淡淡杀机凝成实质,刺透了看似坚不可破的防御,直抵着咒灵最薄弱的部位。
万般无奈之下,树干的纹路褪去,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像之前一样凝视着她的咒灵。
“可算出来了,”玉藻前笑意盈盈,口吻如同跟一位老朋友撒娇,下一句话却让花御遍体生寒,“太生气的话,神的一面显露出来,可就不好收回去了。”
体内咒力突然充足,但花御却像没感受到一样动都不动,脑海中只充斥着刚才听见的字眼——
“神”。
它感受到的气息不是人类,这一点已经得到印证,但花御至多以为她是能力克制自己的诅咒,怎么会是……!
这不可能!
这个世界可以有人类,有诅咒,但绝对不可能存在神明!
将自己的异样归结为巫女的术式,花御极力稳住心神,独属于它的语言再次响起,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紊乱:“……你想问些什么?”
巫女已恢复常态,摇着尾巴想在火墙内找片干净的空地,刚才一转即逝的杀意仿佛只是花御的错觉。
“那就聊聊那颗心脏吧,”不论对象,她的话语都带着甜腻亲密的意味,“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没想到竟然在你那里。”
“我也不清楚,等我回过神来,它已经在我身体里了。”
“唔……”
巫女拖长声音对它的回答表示不满,但皱了皱鼻子,还是问了下一个问题:“你,或你的同伴,还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没——”
脑海中突然闪过熟悉的身影,花御的声音戛然而止。
心脏的“诅咒”和它们自身完全不同,却带着天然的吸引力,它破碎的记忆中好像的确存在另一件物品。
看着它的反应,玉藻前满意地勾起唇角。
既然跟它的同伙有关,那找起来就方便多了。她在心底呼唤系统记录下花御的咒力信息,再次审视起眼前的咒灵。
“你之前问我,为何旁观人类伤害这颗星球。”
这问题本不该由她回答,但玉藻前顿了顿,用一种平淡到反常的声线说:
“说的没错,‘神’的确在旁观。”
尾巴不知何时停止摇晃,虚幻的阴影自身后展开。狐耳狐尾的绝世美人展颜一笑,眼波流转,万物都沉浸在一捧灿金色的光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