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纳黛特瘦削的肩膀轻微颤动一瞬,然后低下头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黑发顺着她的手臂滑落到怀里。
屋子里一片压抑的安静。
最终,玛德琳深深叹了口气,既疲倦又怆然的模样:“我曾经也像你这样想过,试图弄清楚我们被追捕的原因,弄清楚那把钥匙究竟是什么。可是我没能成功,还弄丢了我的爱人和女儿。”
“外婆……”
“好了。”她伸手擦一把脸,斑驳的泪痕还残留在眼角的皱纹里,“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你了,贝妮。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离开,那么我当然会留下来陪着你。但是你要答应我,如果不久以后,事情已经严重到了我们不得不离开的地步,你不能再固执,那个后果不是我们能承担的。”
贝尔纳黛特知道,这已经是玛德琳能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了,她不能再逼迫更多。
于是她点点头,将桌上切好的蜂蜜柠檬派递给对方,彼此沉默着吃完了一顿简便的晚餐。
回到房间里,贝尔纳黛特打开电脑,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桌面的书架上。
那里放着一个相框,照片是去年圣诞节时,她和彼得一起在屋檐下看雪的合影。草坪上带着彩灯的铲雪小机器人还是彼得自己动手组装的,贝尔纳黛特给它做了一条圣诞风格的小围巾还有帽子。
她有些发呆地盯着那张照片很久,直到刚才的激烈情绪全都逐渐平静下来,让她开始忍不住反思自己这样固执地不愿意离开是否真的是正确的。
如果身边的人因此而受到伤害,那……
还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窗户处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玻璃的声音。
她抬头,看到彼得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出现在了她的窗户外,猫一样灵巧地蹲在不算宽的花架上,手里还捧着一个系有绿色丝带的礼盒。
“彼得?”贝尔纳黛特愣了一瞬,连忙起身将窗户打开。
少年身形一矮便轻盈无声地跳了进来,动作带着种利落的雅致。
他是怎么能做到一点动静都没有的?贝尔纳黛特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似乎蜘蛛这种生物就是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
明明上一秒还在你面前,结果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你怎么找都找不到,只能活在对方随时会突然出现的深刻恐惧里。
她被自己这个联想弄得有点恶寒,甚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旋即皱皱眉,将它抛到脑后去。
“给你的礼物。”彼得说着,将手里的礼盒递了过去,棕色的漂亮眼睛在灯光下是如此温暖而明亮。
贝尔纳黛特接过来打开,看到里面是一个能被捧在掌心里的迷你月球小夜灯。按下开关后,淡黄色的暖调灯光立刻充盈在房间里,柔和清新,像是把月亮抓在了手里。
“看看周围。”彼得提醒。
灯光将月球上的每一寸细腻纹路全都放大后映照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被一整个星球包围了起来,天花板上是一行笔迹熟悉的英文句子――“我的安宁,我赐予你”。
这是贝尔纳黛特在看过的许多书中,莫名很喜欢的一句话,还曾经写在课本上过。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投影,视线逐渐下移,来到面前少年被灯光映照得格外俊秀漂亮的脸孔。
彼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下眉尾:“对。之前你用了快七年的台灯已经坏到不能修了,所以我就给你重新做了一个。”
说完,他看着对方,眼神清亮,故作轻松的语气里仍然有些许紧张的期待感没能被掩饰成功:“所以,这个礼物还行吗?你喜欢吗?”
贝尔纳黛特看着手里的月亮,又抬头看着彼得那双柔软如小鹿般的棕色眼睛,不由得笑起来:“谢谢你,彼得,我很喜欢。”但又有点不解,“不过,你为什么忽然给我这个?”
彼得抿住嘴唇,最终还是选择了老实回答道:“其实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他带着歉意地看着对方,“我很抱歉弄迟了。”
不止是礼物的送迟,还有关于那天的迟到。
贝尔纳黛特听懂了他的意思,眼睫垂了垂,月亮的光芒在她眼中明灭一瞬。但很快,她又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浅淡:“就当看在你帮我把那些让人头疼的理工科作业全都完成了的份儿上。况且,迟到总比缺席好,不是吗?”
他眨眨眼:“你都知道了。”
“不然还会是谁呢?”她边说边指了指地毯上放着的坐垫,示意对方不用一直站着,然后放下手里的月亮灯,转身去开门,“还是可乐加冰?”
他点点头。
贝尔纳黛特和玛德琳都没有喝可乐的习惯,所以家里冰箱中常备的几罐都是给彼得准备的。
她很快端着浮满冰块的饮料以及一份手工曲奇饼进来,坐在彼得对面,将可乐递给他:“你不只是来送这盏灯的,对吗?”
彼得抬眼望向对方,视线落在她仍然带有明显哭过痕迹的眼尾,轻微泛红的皮肤上有一颗颇为明显的褐色痣。
“我来送柠檬派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一点玛德琳和你的……争执。”他不确定自己这个用词是否合适,因为玛德琳向来最疼爱她的外孙女,她们从未有过任何矛盾。
“还有客厅收拾的行李。”他回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一种隐约的担忧笼罩在心里,“你们是要出门旅行吗?”
贝尔纳黛特沉默下来,眼睫低垂着没去看他。
彼得很熟悉她这样的神情,立刻就明白她是在犹豫什么,于是主动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她看了眼前的少年一会儿,最终回答:“外婆打算搬离这里。”
“搬走?”彼得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她的话,满脸茫然,“为什么?”
话一出口,他很快联想到了刚才公园天桥上,贝尔纳黛特说过的话:“是跟那些怪物有关?”
她点点头,抬手指挥影子将房间门反锁上,把桌面上的那叠老照片递给彼得。
然后,她将她们在搬来皇后区以前的生活,包括自己极少提起过的母亲,那些鬼魅般的“猎手”,玛德琳所说的“钥匙”,以及她当初又是怎么被这些生物盯上,以至于脚踝受了伤,再也无法成为首席舞者的过往,全都尽可能清晰且简洁地告诉了对方。
“外婆觉得我们必须尽快搬走,因为那些怪物出现了,那就说明,‘猎手’们很快也会跟着出现。而一旦他们发现我们,那……”
她叹息着,眉尖紧皱,表情很不好:“那很可能也会牵连到你们,所以……”
没等她说完,彼得旋即从一堆照片里抬起头,有些发愣地望着身旁的少女:“你也同意搬走了?”
贝尔纳黛特没回答,只低下头,黑发顺势滑落,帘子似地垂在她的脸侧:“其实我知道她的担心是对的。一旦那些猎手找来,很有可能会伤害到你,还有梅和本杰明他们。”
这也是为什么她还是答应一旦事态有恶化的趋势,她就会立刻跟着玛德琳离开的原因。
她舍不得这里,也恐惧于回到曾经如幽灵,如影子般的孤寂生活状态,但她更舍不得她周围在乎的人会因此而受伤。
“可你们不能这样逃亡着生活一辈子,只要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是不会就此停手的。”彼得劝说着,同时敏锐地意识到她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你想离开吗?”
“不,我不想离开,但……”
“那么。”彼得打断她后面没说完的话,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坚持,“让我们一起查清楚这些怪物的来历,弄明白到底是哪些人在一直追着你们不放。”
他边说边从手里的老照片里抽出一张:“也许可以从这张开始。”
背面写有霍金斯国家实验室的那张。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在玛德琳的强烈要求下,贝尔纳黛特不得不向学校以腿伤复发需要静养为由请了长假,以减少被那些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的怪物发现的风险。
这样的状态就像又回到了幼年时期,她们还不曾搬到皇后区的那些日子。
封闭,隔绝,压抑,提心吊胆到似乎连窗外的阳光都是来监视她们的。
只是比起十年前,她因为从小习惯了这种生活而很少觉得有什么不适,现在的贝尔纳黛特却觉得每天都很难熬。
而唯一能让她真正放松的时候就是傍晚,晚饭时间结束以后。
因为彼得一定会来敲响她房间的窗户,还总是带着几张他当天拍的照片或者一点别的小玩意儿给她。也许是上下学路上拍摄的朝霞或暮光,也许是某一间光影绝佳的空教室的照片。
而今天,他带来的是生物课上制作的一枚蝴蝶标本。
即使贝尔纳黛特的情绪总是安静内敛的,也从没明确说起过什么,但彼得仍然能察觉出,她对于自己不得不暂时被关在家里这件事感到很烦恼。
他希望这些照片和小玩意儿能让她稍微高兴一点,就像以前每次他遇到不顺心的事时,她也总是会陪伴和安慰他一样。
而每当看到她那张过于沉静的脸孔上露出浅淡又清艳的笑容时,彼得心里也会油然而生一种微妙的欣喜感。
“谢谢你,彼得。”她看着那枚蝴蝶标本,冰绿的眼睛被月亮灯的暖光绘染成一种奇特的琥珀色,鲜净透亮。
“很漂亮的标本,我很喜欢。”她说,接着又问,“你在学校还好吗?”
“还行,也就老样子。”彼得回答,将书包里另外一叠照片拿出来。
全是关于那些怪物的,在不同时间,不同地方出现,全都是在拼命寻找着什么的模样。
“看起来它们还在找你。”他边说边注意到了贝尔纳黛特微微皱起的眉尖,于是顿了顿,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也说明,即使上次那些怪物在皇后区东广场发现了你,但因为它们最后都死了,所以那些追捕你的人还没有真正找到你,只是在不同地区到处碰运气。”
“换句话说,目前的情况也许没有那么糟糕,他们并不知道你究竟在哪儿。”彼得试着从好的方面给她分析,让她的情绪能轻松一点。
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贝尔纳黛特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为什么要这样漫无目的地找呢?”她看着那些满是狰狞怪物的照片,“他们已经追捕了我和外婆这么久,知道我们的样子。我从小学到高中的信息,包括照片都被保存在学校里,按理来说,要找到我们很容易不是吗?”
彼得思考片刻,试着假设:“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你们的样子,也不清楚你们的姓名,只知道你们是他们要找的目标,能够控制影子。”
“什么?”贝尔纳黛特诧异地抬头,“这不可能,他们已经追捕我们这么久了,之前每一次都能立刻把我们认出来。”
“可就像你之前说的,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彼得说,“后来情况慢慢变好,他们逐渐开始找不到你们了,而玛德琳为了安全起见,仍然带着你四处搬家地生活了好几年,最后确信你们应该已经彻底安全以后才来到了皇后区。”
“我想,十几年前也许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暂时无法再继续追捕你们,并且失去了关于你们的具体线索,直到现在才开始重新寻找,否则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放过你们十几年的。”他猜测。
贝尔纳黛特颦着眉尖缓缓点了点头,觉得目前看来,确实这个说法还算比较说得通。
但紧随而来的问题就是,那些猎手究竟是什么来历?十几年前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她们得以短暂逃离,并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些年?
想到这里,她起身拿过桌上的电脑,将白天所有能从网上搜集到的关于霍金斯国家实验室的零碎信息都找了出来:“这个实验室几乎就像是不存在的那样,能找到的相关信息很少,只找到了一个叫做霍金斯的小镇,就在印第安纳州,但还不确定那个实验室是否就在小镇上。”
说着,她伸手在屏幕里的地图上指了指那个小小的红点:“我后来又用手机把其他照片扫描到了网上,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背景里的拍摄地,但是识别出来的东西很有限。唯一比较清楚的是这个……”
一张拍摄着某个地标的照片,识别结果与一份四十几年前的新闻报道有关。
彼得仔细看了看那则旧报道的内容,发现是关于镇上自从新建了一个“环形研究所”以后,就接二连三发生的一些怪事:
比如在河边会听到来自地下的心跳声,忽然失踪的研究所成员,流言中住在海湾对岸小岛上的怪物等等。
客观评价而言,其实这些传闻比起如今许多更加匪夷所思的恐怖都市传说来看,实在有些过于缺乏想象力。但结合它们的出现时间是在四十几年前,互联网远不如现在发达的时代,彼得顿时就理解了为什么这些消息会被当做新闻记录下来。
接着,他又看了看那则旧报道里的小镇地址:“俄亥俄州默瑟镇?”
和刚才的霍金斯小镇所在的地方离得很远。虽然镇上也有一个造成怪事连篇的研究所,但名字显然对不上。
“外婆告诉我,她的父亲原本姓莫洛尼,所以我也试着将这个姓氏和其他信息结合起来找。”贝尔纳黛特说着,轻轻叹口气,神情有些沮丧,“可是这个姓氏太常见了,根本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