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颓然大哭,瘫软在地上。
刘彻走出长信殿的时候,已经收起脸上悲痛欲绝的神情。若非娘太过急切,他不准备此时摊牌……至少再等两个月,由阿娇亲自查出“真凶”才好!若能让阿娇看到刚刚的一幕,她再也不会怀疑阿父的死和他有关。
一石三鸟之计用得好,刘彻想要得到的全部能实现。可若节外生枝,让王娡的罪行散布出去,他也会受到牵连。
毕竟母子一体,有个失德的娘,他难坐稳天子之位。
这就是此计有风险的地方了,但为得到阿娇,有更大的危险他也愿意尝试。
以他的一环扣一环的计谋,不信娶不到阿娇。
幸好,阿娇身处宫中,耳朵好似被堵住,眼睛好似被蒙住。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刘彻想让她知道的。有着翁主的身份、自小在宫中长大,阿娇却只会施恩,不会用人。
或者说,她根本没想过收服一些人为自己所用。
因此,刘彻一点也不担心宫里有人会帮助她。
刘彻一生不小觑他人,很能洞察人心。他唯一小瞧的……或者说是不愿意多瞧一眼的便是叫他吃尽飞醋,嫉妒不已的周希光。
他忘记周希光早年曾做过郎中令,能随时进出禁中,统领着宫中的郎官们。
也有完全没想到,周希光会以施恩、收买之类的方式,暗中留下一些可以为阿娇传递消息,忠心于她的人。
即使是阿娇,也是刚刚才知晓的。
“你说的是真的吗?”
阿娇端坐在八角亭中,看着面前年轻、英俊的郎官,声音发颤的再次进行确认。
“是的,某会一点唇语。偶然看到陛下亲口言——不能杀母为父报仇。周侯于某有恩,某不会欺骗司苗令。”
阿娇罗列嫌疑人的时候,也曾在纸上写过王娡的名字。
她是获利最大人之一。
可想到多年夫妻,或许不至于……“你对我说的话,不要告诉第二个人。”
阿娇严肃地叮嘱郎官:“否则你会性命不保。”
郎官离开之后,阿娇没有立刻去见刘彻。
交易无效,他总不可能杀死生母。
阿娇本就没打算真的嫁给刘彻,不过迫于无奈的应付而已。
苦苦等待两天,阿娇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见到王太后。她想掌握主动权,不想让刘彻太快发觉自己已经查到真相。
宫中的人都知道王太后伤心得不能下床,病得极为严重。
阿娇不信。她走进长信殿的时候,还能听到小宫女们议论——“太后对先皇真是情深义重啊!”
阿娇:“……”
她看到王太后微微一惊。
王娡真的病啦!病得还很严重的样子,仅仅几日没见,衣着打扮永远合乎礼仪的女人不修边幅地躺在床上,头发蓬乱,显眼的白发代替大量的乌发,苍老许多。
她垮掉的好像不是身体,而是精气神。
眼里死气沉沉。
好半晌,才注意到阿娇一般,询问道:“娇娇来啦。”
阿娇:“我来看看您。”
她不需要再为难该怎么对待王娡,没什么比汲汲营营一生,却功亏一篑更痛苦的。
王娡活着,比死更难受。
丧仪结束,阿娇送别公主梨的时候,小声附在她耳边请求:“我把阿圆交给你啦!没有实在无法推脱的事情,别让他再踏进长安。”
公主梨紧紧握着她的手,“我记住了。”
公主梨身在长安,日日都能听到天子欲聘翁主娇为妇的流言。善解人意的公主见阿娇无意提及,便一个字都没有询问,只是在依依惜别承诺:“勿要担忧阿圆,有我在。你好好的。”
阿娇:“好啊。”
送走儿子,她没什么好留恋的。
怎能不好!
若非杀死刘彻,汉朝一定会乱,无数过着安定日子的百姓将卷进战火之中。
她一定要给刘彻一刀,对着脖颈刺下去。
回到宫中,阿娇见到等候在屋内的刘彻,没有搭理他。
“孤命人将椒房殿刷上金色的漆,再给阿娇居住如何?”
阿娇摇头,“我不愿意住在金屋子里。”她面上没有一点表情,冷冷道:“陛下将看管我的人都撤回去,我要回府了。”
刘彻只当没听见:“孤知道你和阿圆小子分开,心情不大爽利。其实没必要把他送回封地,在朝中任一官半职,还能和你常常相见。你不用害怕孤会伤害他,容忍一个少年的心胸,孤还是有的。只要娇娇愿意给孤重来一次的机会,和孤像以前一样恩爱。
孤一定把他当亲生的孩子对待。”
阿娇随手拿起一面铜镜,摔在地上。
铜镜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娇问:“碎裂的铜镜有办法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吗?”
刘彻:“宫中有能工巧匠。”
阿娇:“再好的工匠也只能把碎片拼凑起来,无法抹去裂痕。时光又不能逆流!陛下不如再挑一面完整的铜镜,何必和我死磕?”
“什么是‘死磕’?”
阿娇:“……我要回府。”
刘彻:“皇后吉服刚送过来。孤替你更衣,试试是否合身。”
屋内伺候的人都低下头,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至于阿娇身边的人,早就不能跟着她进宫了。
阿娇淡淡道:“我不会嫁给你的。”
刘彻:“前生是孤糊涂,今生孤必好好待你,遵从我们新婚时的诺言,只有你一个皇后,再没有别的妃嫔。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分离。”
阿娇:“做什么皇后?呵。我就算死,也不会嫁给你。”
话音未落,阿娇头晕目眩。
刘彻慌忙搂住她,“怎么啦?太医——你振作一点。娇娇、表姐,你不想知道是谁害死阿父啦?”
“我知道是王娡……”
阿娇攥着刘彻的衣襟,眼前一阵阵发黑,咬着牙道:“我不要做皇后……”
这感觉似曾相识……阿娇最后看到是刘彻布满恐惧的脸庞,他似乎喊着——“好好!不做皇后!我不逼你了……我错了!怎么会这样?”
似乎有温热的水珠落在面颊上,连绵不绝。
阿娇身体轻飘飘的,意识消弭,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个新的信息:拒绝做皇后也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 娇娇:好突然???
二世彻:这合理吗?
三世彻:哼!这是在断绝我强取豪夺的路线啊。
第97章 长门宫
阿娇睁眼醒来, 此生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她跳下床榻,赤脚踩着席走到妆奁前,对着铜镜自照。
镜中的女子瞧着三十岁上下, 长眉弯弯、红唇鲜润,妩媚动人,自骨子里散发出成熟女性特有的奇异魅力。如同一朵盛开的、娇艳无比的花;又如美酒佳酿, 愈久愈香。
实际上,第三世的阿娇已经四十五岁,上天似乎偷偷劫走她身上的十五年的时光, 没令美人增添太多岁月的痕迹。皮肤白皙细腻, 富有光泽,只有在笑的时候, 才能看到眼角生出的些微细纹。最最重要的是她依旧有着一双顾盼生辉的闪亮眼睛,眸光灵动。
此生阿娇十八岁嫁给刘彻, 二十岁为皇后,三十岁以“惑于巫祝”的罪名遭到废黜, 退居长门宫。
这里就是长门宫,地处霸陵县, 位于长安东郊。
自长安到长门宫,快马加鞭需要花费半个时辰, 坐车慢行一个时辰,步行的话需要的时间就更久了。
虽然路途遥远, 周边荒无人烟,好在道路平坦并不难行,亲人朋友们才能常常来探望阿娇。
“主子,您醒来啦?”
程安端着铜盆进屋,拧干锦帕递给阿娇。
阿娇不错眼地看着她……程安老了。
当初, 阿娇被废的时候,有着很多的罪状,但都没有牵连身边伺候的宫人们,反倒是中宫体系的许多官员被罢免。她稍稍一回忆,发现巫蛊案的内情还挺多的。
先是天子宴饮遇刺,纠察此案的官员发现刺客是通过女巫楚服进宫的。女巫是窦太主送给女儿的,一时随侍在皇后的身边,很受重用。
眼界不同,思考的方式不一样,作出的决定自然天差地别。
这一世的阿娇没有幽魂游未来的经历,又颇受后宫“母以子为贵”的思想影响。妄图通过怀孕生下儿子,重新获得君王的爱,她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看明白刘彻的爱情是短暂的,爱情的消失也是毫无预兆的。一个政治生物的爱情,只服务于政治。
你得一直有用,才能让他爱你,而且你的力量,还不能加诸于他的对立面。
总之,这一世的阿娇很信任楚服,按照楚服的办法一直没有怀孕,也不认为是楚服无能。因为刘彻根本不留宿椒房殿,要生孩子总得阴阳结合吧?
天子遭受刺杀不是小事,有上百人因此被杀死。
侍御史审问楚服,得到很多皇后的罪行。
皇后听从楚服的话,使用巫的手段魅惑君王,在卫夫人宫室里掩埋有着诅咒作用的压胜之物,妄图让卫子夫失去君王的宠爱。
这样的罪行,让阿娇被废黜。
窦太主得知此事,进宫请罪。
刘彻道:“皇后不守礼法,孤不得不把她废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孤还是很爱她的。皇后居住在长门宫与居住在上宫并无区别,仍会按照礼法受到优待。姑母不用担心,也不要害怕孤降罪于给皇后的家人。”
这话果然不虚假。
刘彻不仅没有降罪给阿娇的家人,还非常优待窦太主及两个表兄,就连与阿娇一点都不亲近的堂邑侯陈午,都常常能获得一些赏赐。
居住在长门宫的阿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阿娇低下头,她身上穿的寝衣柔软而舒适,乃上好的齐陶之缣,价值不菲。地上铺着一层用竹篾编织而成的席,还有一层花纹繁复的织物。室内陈设无一不精美,四方挂着的帷颜色十分鲜亮。
然而,这些并不是宫中送来的。时间过去太久,一切都变了。
窦太主早就退出权力的中心,更何况是幽居长门宫的阿娇呢!早在卫子夫被封为皇后的第二年,送到长门的一应供给都被大大的削减。
阿娇能维持做皇后时的用度,完全是因为她自己有钱、母亲窦太主也足够富有。
哼!糊涂的任用楚服或许有过错,但压胜、媚道、祈祷上天降祸给卫子夫什么的……她根本没做好嘛。
巫蛊案的始末,阿娇在翻看记忆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模糊的过往。毕竟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忘记得差不多了!又是一段不好的经历。记起废后的旨意当着众人之面宣读的难堪,就连现在的阿娇也会觉得十分难受。
这是一种让人无法顺利呼吸的窘迫,后宫嫔妃们的视线曾让阿娇的身体一寸寸结冰,冻得她瑟瑟发抖。
哎!都是过去的事情,就算其中有什么猫腻……难道还能找出线索,翻案不成?
阿娇梳理好记忆,心思逐渐飘远:周希光……周若华……
此生周大人的命运轨迹和第一世差不多,因梁王谋反获罪,成为残缺之人还差点被处死,为阿娇所救,所以想要报答她的恩情。成为皇后詹事之后,没有犯过一个错误。只要是皇后有所交代,不管多么难以办到的事情都能办好。
不过,此生的周詹事并非为救阿娇死去,而是生病逝世。病魔夺走人们的生命,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
她的小周大人在这个世界死去近二十年了。
长门宫阿娇的记忆里却没有太多和对方相关的事情,只有单薄的一些印象。周詹事容颜美、有才,可惜运道不佳……阿娇略一回想,发现周希光第一世和此生的死亡时间都在同一年,同一个月。
这可能不是巧合,而是某种命定的劫数在作祟吧。
阿圆……自然就不可能有阿圆了。
大舅舅早就离开人世,二舅舅刘武跟随着长兄一起离去。外祖母在刘彻登基的第六年,安详的在床榻上睡着,再也没有醒来。一向和阿娇不亲近,总让她记不起有这么一个人的堂邑侯陈午,几年之前也过世了。现在的堂邑侯,乃是大兄陈须……
“主子,你怎么落泪了?”
“我无碍……”
程安小心地替阿娇擦拭眼泪,劝她不要自苦。
阿娇回忆起,此生的陈阿娇偶尔也会突然的落泪,她并没有豁达的接受要在长门终老一生的结局,偶尔会有美梦。
她梦见刘彻来到长门宫,见她还和从前一样美丽,狂热的爱上她……这并不表示阿娇还爱刘彻,但她很希望刘彻能够感到后悔,希望有机会能折磨刘彻一番。
可她又知晓没有可能!听说帝王的身边从来不缺少年轻漂亮的美人啊……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偶尔因疼痛哭泣,不过是一种发泄而已。
“我真的没事,”阿娇轻拍程安的手。随即,收敛思绪,止住心里泛滥的酸苦……一切就如同她先前生出的预料,结束一世,还有另一世。可惜,新的世界里,没能再见到疼爱她的长辈们,爱人也不在啊。
活着固然很好,却也要弄清楚【神秘力量】到底是什么……这股力量一直要她保下刘彻的命乃至皇位,又要她嫁给刘彻为皇后,有什么缘故呢?她若不从,不会像死亡一样彻底消失,却要跨越时间……不,是跨越一个空间,来到另一个空间。
如果有谁能解答她的疑惑,一定是神仙殿的敖神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