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渊去哪里?」听到他们的对话,澜泽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人类的道士固然无法对他们这些已经领受御印的妖界皇族造成任何伤害,可是景渊不一样。
从寒暮山天牢出来不过一百年的时间,景渊接二连三惹事,开始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後来他触犯天规,被施法印封锁妖力。如今他的妖力只有原来的两成,对付一般妖物没问题,可是若碰到修为高深的人类,则必须小心,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施法隐匿身形,澜泽尾随景渊潜入白天见到的那位黄衣女子居住的客栈,然而只是眨眼工夫,景渊就不知道溜进哪一间。澜泽只好念咒,寻到,就轻巧地扑於树枝间,轻轻吹一口气,薄薄的窗纸与他而言就如同透明,清晰映出里面的人。
黄衣女子坐著,默默抚摸隆起的腹部,许久,黯然道:「那名道士法力超群,还是请殿下三思而行,妾身不希望殿下有任何闪失。」
景渊微笑,「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做到,那个臭道士欺负什麽狸猫精狐狸精,我自然不会管,但是你是水族子民,於情於理我都该帮你。」
听到这里,澜泽终於放心,在房间现身,景渊看到他,抬眼道:「来了?」语气好似早就知道自己会跟过来,澜泽苦笑,转身看著女子,神色俨然恢复帝王的尊贵高傲。
「妾身参见陛下。」女子跪地,她是蛇妖,属水族。
澜泽甩袖,在景渊身边坐下,姿态优雅得无与伦比,仿佛这里是龙宫华美的殿堂,「你怎麽认识景渊?」
「妾身以前是蛇族舞女,景渊殿下应吾王之约前往参加宴会的时候都是妾身献舞。」
景渊曾经带蛇族舞女回来侍寝,想到面前的女人或许和景渊有过肌肤之亲,澜泽顿时感觉血气冲头顶,冷冷说道:「你找他做什麽?」
「妾身与夫君相恋,已经订终身,夫君知道我是蛇妖依然待我好,此次他带我回家,就是为了向两位老人家禀告婚事。谁知道夫君家恰好有一位道士来访,他发现夫君沾著我的妖气,就劝说两位老人家把夫君软禁。妾身已经怀有身孕,实在无能为力才请求殿下帮助。」 黄衣女子泪眼婆娑,容颜似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沈吟片刻,澜泽突然起身推开窗户,月如弓,倾泻一泓如水般的颜色。胸口微微有些窒闷,他默默闭眼,沈声道:「你的事我自会处理,不过你要知道,和人类相恋的妖多数没有好结局。」
「妾身相信夫君。」女子笃定地说著,神情是坚定的幸福,豔若朝霞。
澜泽突然就嫉妒起来,那样纯粹干净的感情,自己却从未拥有,或许景渊曾经想给予,但是自己却决绝地推开。弹指流年,世事两茫茫,欲再寻,才发现没有永远的绝对。他可以爱你,可以不爱你,其实说到底,不过一念之间,你既无心我便休,就只是这麽简单。
来到女子夫家,门楣果然悬著防妖化煞的八卦镜,景渊勘勘上前,八卦镜即刻金光闪耀,逼得他後退。懊恼地啐一口吐沫,景渊恨恨盯著仅仅数步之遥的朱红铜钉门,若是从前,小小八卦镜哪里拦得住他!
孩子气的举动令澜泽莞尔,他上前伸手揽著景渊的腰,笑道:「既然正门不方便,我们走别处吧。」说罢脚尖轻点,带著景渊飞起来。经过庭院的中央,他感觉到什麽,凑在景渊耳边低声道:「那个道士在下面等我们呢,和他玩玩如何?」景渊盯著澜泽,神情古怪,欲开口说什麽,最後还是咽回去。
落地,澜泽依旧揽著景渊,风过,身旁合欢树枝微微摇动,合欢花扑簌簌掉下来,落得彼此满身,映著妩媚月色,气氛莫名旖旎。景渊顿时有些不自在,眼角余光瞟到道士持剑杀气腾腾冲过来的身影,他轻轻叹息,身体随著澜泽轻飘飘跃开,刚才站立的位置被击得尘土飞扬。
「道长好本事,敢问你是哪个在凡间留的种?」澜泽微笑,说话却是毒辣,成功挑起道士怒火。
「大胆妖孽,我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道士用剑指著澜泽,眉心隐隐有金光闪耀。
「好,我拭目以待,道长请。」澜泽说著松开景渊,如雾如纱的寒气立刻萦绕周围,迅速凝结为链,宛若灵蛇,直朝道士要害打过去。
道士堪堪避过,脚底石屑纷飞,意识到澜泽与他以前捉拿的妖物有天壤之别,他屏气凝神,手中的剑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心思,发出轻微呼啸。
景渊趁著澜泽和道士缠斗,溜开,半道劫持仆人,找到女子夫君被软禁的地方。发现那里被道士施展法术保护,景渊沈吟片刻,抬手打晕仆人,闭著眼睛慢慢从内丹释放妖力。自从被施法印,他每次使用妖力都要承受或多或少的反噬。疼意钻心入骨,景渊咬牙,等道士的法术被破坏,他立刻走进去,果然看到一名年轻男子对月饮酒,泪湿衣襟。
「周公子?」景渊试探地问,男子虽然醉意朦胧,意识却清醒,点头当作回答。看到他的腰间挂著和女子相同的玉佩,景渊松一口气,说道:「你娘子托我救你出去,她已经怀著身孕,你应该在她身边。」男子欣喜起身,跟著景渊跑出去,没有看到被打晕的仆人,景渊心惊。周围迅速亮起无数火把,数名家丁簇拥一位老人走出来,看长相应该是男子的父亲。
「大胆妖孽,就知道你们贼心不死,幸好道长有先见之明,保得我儿性命。」老人开口骂道,神色恼怒。
景渊皱眉,侧身挡著男子,说道:「老人家,令公子与他娘子是真心相爱,你为何要听信道士的浑话执意阻拦?」
「放肆!你等妖邪之物分明就是存著害人的心思!」老人挥手,家丁就搭弓欲放箭。景渊微微叹气,突然闪到男子身後,卡著他的喉咙,威胁道:「让开!」老人立刻後退,家丁围上来,竟然毫无顾忌地放箭,景渊慌忙带著男子跳起来,未料到男子却突然反手把一柄短剑插进他的胸肋,然後化做一张纸,轻飘飘落地。
是障眼法!短剑附著道士的法力,源源不断冲击景渊的内丹,欲强行吸取他的妖力。法印的反噬加道士的攻击,景渊疼得冷汗淋淋,勉强用寒气护著身体遮挡如蝗箭雨,靠著墙角把短剑拔出来,血雾迸发宛若红莲。
「景渊!」眼前骤然闪过熟悉的身影,景渊放松地闭眼,满口皆是血腥。澜泽瞪著他的伤口,快速弥漫的红犹如烈火,灼烧他的理智。
「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凡人,我族子民愿意嫁入你家是你们天大的荣幸,你们竟然……」澜泽转身,眼底哀痛混杂愤怒,身後赫然浮现银龙幻象,天际突然乌云重重,雷声隆隆,数道落雷劈下来,瞬间炸翻周家屋顶。
「澜泽,冷静些。」低沈醇厚的声音适时敲打澜泽,玄色身影自暗处悠然走出来,看著惊慌失措的人群,他冷笑,「活该。」
「父皇?」迅速收敛惊涛骇浪的气势,澜泽愣住,眼睛突然酸涩难忍,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到朔夜是什麽时候。
走到景渊面前,朔夜挑眉讥讽道:「我怎麽有你这麽笨的儿子。澜泽,带他走。」
风满楼,云愈浓,瞬间暴雨倾盆,湿尽七重夜色。寒风迎面,慕天抱著思翎在门口眼巴巴地等,从来没有这般心慌意乱。思翎搂著他的脖颈,似是知晓他的忧心,额头乖顺地贴著他的脸颊,轻声安慰道:「哥哥不要担心,爹会平安回来,娘会保佑爹。」
慕天苦笑,目光穿透层层雨雾,忽而,苍白闪电狰狞撕裂如墨夜色,照亮熟悉的身影,澜泽抱著景渊急匆匆赶过来,身後跟著一个眉目陌生的玄衣男子。待他们走近,慕天看清男子的脸,顿时怔住,画舫上面的人?他为什麽和爹在一起?抬脚欲上前,慕天注意到景渊胸前的血,慌忙捂著思翎的眼睛,同时狠狠瞪澜泽,仿佛无声责问。
来不及解释,澜泽冲进去,朔夜走过来低头看著慕天,突然问道:「你叫什麽?」慕天没好气地冲他翻翻眼睛,「我为什麽要告诉你。」说罢跟著到卧房,冷眼澜泽手忙脚乱地处理伤口,慕天越看越生气,就让思翎先出去待著,然後上前推开澜泽,吼道:「走开!」
幸好伤口浅,血已经止住,慕天给景渊清洗上药之後走出来,盯著慌得手足无措的澜泽和神情泰然的朔夜,眼睛闪动冷幽幽的光:「怎麽回事?我爹出去的时候可是好好的!」
不等澜泽开口,朔夜却径自笑起来,「他的性格和景渊小时候很像。」
慕天更加生气,「你到底是谁?」
「慕天,他是你和思翎的爷爷。」澜泽讷讷解释。
爷爷?慕天立刻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他实在无法把面前这个略带邪气的英俊男子和爷爷这样的称谓联系起来。爷爷,这个人……越想越觉得脊背寒,慕天把思翎拉过来抱著,依旧瞪著他们。
细微呻吟从卧房飘出来,轻似鸟落枝头,於澜泽却犹如天崩地裂,他立刻冲进去,没有注意到朔夜玩味的眼神。景渊没有醒,辗转反侧,澜泽坐在床边,欲伸手摸摸他的脸,半途却缩回来,只是轻轻唤道:「景渊,景渊。」声音蕴涵著无限苦涩的伤心。
「我没事。」抓住澜泽的胳膊,景渊艰难地坐起来,胸口阵阵绞痛,身体仿佛在经历冰火两重天,每次法印发作都是这麽痛苦,他已经习惯。
「爹……」慕天在门口欲言又止。
景渊挥手,眼神飘忽,「你先带思翎睡吧,爹有事。」
「我不能知道吗?」慕天异常坚持。
「现在不能告诉你。」 景渊摇头,等慕天离开,他立刻捂著嘴,低低咳嗽,血从指缝间隙流出来,在被角滴成凄豔的花。澜泽无比揪心,连忙抚摸他的背,恨不能代替他承受种种苦痛。
「澜泽,把你的内丹给景渊,帮他调息。」朔夜掀帘走进来,气定神闲地吩咐。
澜泽忙乱中来不及细想,直接揽著景渊口对口把内丹哺喂过去,注意到景渊惊异的眼神,澜泽慌忙松手,窘得脸颊通红。
朔夜抬抬眉毛,装做没看到,随手变出乌木雕花椅和脚榻,惬意坐进去,对景渊说道:「我有话问你。」景渊不动声色地点头,晃动烛火在他的眼底凝结成浓重阴影,如同黑色的雾。
「你为什麽杀星殿神官?」朔夜语调异常平淡,淡到好似在闲聊家常,然而星殿乃神界三殿之一。三殿神官在神界地位仅次於神帝,当年景渊就是因为杀害星殿神官辉宁的重罪险些被处死。
景渊迎著朔夜的目光,死一般的寂静迅速蔓延,片刻之後,他突然笑起来,轻缓声音隐含著淡淡恨意,「这件事您应该先问问澜泽,他和那位星殿神官可是好朋友。」
澜泽沈默,他和星殿神官辉宁在天宫相识,因为谈得来,辉宁常常邀请他去神界做客。然而景渊不喜欢他们来往,尤其从寒暮山回来,只要发现澜泽去神界,就故意摆著臭臭的脸。澜泽身心俱疲,因为景渊变得陌生而冷酷,然而单单针对自己,面对其他人,他依旧是原来那个豪气万千潇洒不羁的景渊。
缘结三千之双龙缘(第四章)
夜雨阑珊,落满庭清冷,红烛浓浓燃烧,沈甸甸的往事汹涌咆哮著从记忆挤出来,碾过骨血,妄图把一切都碾碎。
「澜泽,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再次出现。」景渊躺倒,声音低哑宛如自言自语。「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你,当我发现我喜欢你的时候,我特别害怕,我知道不应该这样,可是没有办法。」夜风呜咽而过,挑抹起心尖的那根弦,澜泽捏紧手掌,涩涩道:「这些我都知道,从你第一次偷吻我开始我就知道,可是那时候我更在乎其他事。」说罢,澜泽愤懑地抬眼瞥朔夜,看到朔夜嘴角近似无赖的笑容,他低头叹息。
正是因为对什麽都满不在乎,所以朔夜活得随心所欲,而他有太多放不下,反而如同被关进牢笼的困兽,早已经放弃无谓的挣扎。
景渊苦笑,「成人礼的事,後来回想,我真希望是春梦。」说完,他眼睛转过来,清冷眼眸宛如琉璃碎片。「开始被关到寒暮山,我想你肯定会过来看我,这麽大的事,你一定会过来,所以我一直等一直等,但是你始终没有来。开始我恨得要死,做梦都想著出去要怎麽收拾你,可是後来,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恨你,那种令人发狂的寂寞几乎把我逼疯。」景渊说著,神情越发恍惚,仿佛再度回到寒暮山的囚室,周围的墙壁被一道道划痕淹没,一天一道,他整整划过三百年的光阴。
「你永远无法体会,没有人和你说话的滋味多难熬,特别是夜深人静,我会产生错觉,觉得我是被禁锢在那里的冤魂,永远得不到解脱。」他的音调没有变,可是听起来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冷漠。
澜泽皱眉,眼底流过浓黑的影,沈默半晌,他用柔和语调缓缓诉道:「你肯定觉得你在寒暮山受苦受累,我却没有去看你,是因为我不在乎你?哪有那麽轻松,不过你不在,我确实少许多负担,谁叫你太会惹事。当时宗族长老们逼我成亲,母後说我必须平衡宗族的力量,她其实是希望我从她的家族选一个合适的女人。」 湛蓝眼眸在烛火中明灭不定,悲凉的感觉像一把刀,残忍地扎进胸口最柔软的地方,「我不愿意,我明明不喜欢她们,可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我找借口推托,我说你关著,如果要成亲,必须等你出来。」
景渊冷笑,感觉身体舒服许多,他把内丹取出来还给澜泽,讥讽道:「你到现在还是把我当傻瓜吗?我知道的你不会因为这麽无聊的理由就把我关那麽久。」
澜泽抿唇,仿佛凭空吃黄连,喉间生苦,只好说实话,「当时有传言威胁到我们还有母後,我担心你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导致我们兵戎相见,所以就想让你继续在寒暮山待著,至少安全些,但是我没有想到我这样做却把你推向另一个极端。」
「你说丹莹?」景渊脸色立刻沈下去,眉目凌人。
澜泽犹豫片刻,勉强点头。景渊抓抓头发,思绪乱哄哄,不知道从何说起,抬眼发现朔夜俨然看戏的表情,怒道:「父皇你能不能先出去?坐这儿听故事啊。」
「你有什麽事非要藏著掖著?」朔夜故意调侃,看到景渊凶神恶煞地瞪过来,他笑著起身,「好吧,我出去。」
闭眼,景渊感觉轻松许多,心情没有刚才那麽沈重。定神,他轻轻舒一口气,眉眼突然仿佛被水浸湿,透著几分模糊几分柔软,消弭之前的杀气。
三百年,丹莹日日陪伴,让他感觉黑夜不再那麽恐怖,至少白昼值得期待。允许离开寒暮山的命令来得很突然,除了欣喜之外,景渊感到丝丝惆怅,舍不得?拍拍头,他觉得自己是傻瓜,转身欲走,脑海突然闪过丹莹失落的脸,於是走回去在囚室门口坐著。对面的桃树年年开花结果,如今又是果实成熟的季节,熟透的桃掉下来滚到他的脚边,这样的场景异常熟悉。景渊记得,当时他也是这样在门口坐著,无聊得快发疯,突然瞥见熟透的蜜桃从树顶掉下来,就兴奋伸手,却发现无论自己怎麽努力都无法穿透牢门口那层看不见的屏障,就像……他和澜泽。
想到澜泽,景渊还是有些怨恨,不过已经坦然许多。无意中抬头,远远看到丹莹慌慌张张跑过来,他微笑,心道:笨丫头,我要是刚才走掉,这会儿该哭吧。和丹莹告别之後回龙宫,听闻澜泽在仙界花族做客,并且不远的将来两族或许会联姻,景渊有些纳闷。按理,龙族绝对不允许外族女子做皇妃,澜泽为什麽要冒著这麽大的风险和仙界搅合?
左思右想没有结果,他懒得再理会,找朋友喝酒聊天寻欢作乐,俨然恢复往日的生活。只是已经归来数月,澜泽却迟迟未露面,景渊越发烦躁,偏偏这时候谣言纷纷,他怒不可遏,直接向天帝求证。
答案令他感觉苦辣酸甜在心间齐齐翻滚,滋味难解。恍然想起多年前,在天宫,有人说龙族未来或许兄弟阋墙。他想,澜泽,莫非那时候你就对我存著猜忌的心思?你以为我会抢你的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