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如歌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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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恩低首凝视著眼前这个侍奉他多年的部下,然後,浅叹一声,「朝歌,你是在找一个解脱的机会吧?就像你父亲请旨陪葬一样。」
  「请皇上恩准。」朝歌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朝承恩叩首。
  承恩调整著不稳的气息,怔怔看著他淡然的神情,问道:「你,可有心愿?」
  这回问题,他问过两次,上一次提出同一个问题的时候,就是面对朝歌的父亲。他无法忘记,先任三宫总管接旨时是一副怎样的神情,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略带恍惚,像是个被囚於深渊里的人突然得救。
  轻快的笑意悄然绽放到朝歌的面上,这样的笑,与当年朝歌的父亲,有点相似,教承恩不由一怔。
  朝歌侍奉他多年,这样的笑容,他还是首次看见。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只听朝歌说道:「内子早亡,臣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我的独女怀霜。」他抬起头来,说出的话字字情切,「皇上,她喜欢酿酒,一心只想当个小小的酒娘,求陛下成全,永远不要让她跟我一样被冠上『三宫总管』的头衔。」
  如果他们周家的儿女,一出生就是为懋朝付出他们大好年华,那麽因为他,他的女儿将不用再受同样的苦痛。
  答案不同,但本意一样。
  不论是朝歌抑或他父亲,他们都是想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儿女的自由。看著眼前的朝歌,他忽然想起先帝和自己,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去爱自己的儿子,可到最後,他们什麽都无法保护。
  当年朝歌的父亲就是对他说这一句话:「臣恳请陛下让朝歌选择,让他选择离开,或是选择留下。」作为一个三宫总管,一个父亲,他只能为朝歌做这些。
  那时候,承恩表面答允,但在暗地里食言,他没有告诉朝歌他能够选择,将本有机会离开帝京的朝歌永远锁在三宫里。
  除了朝歌外,承恩实在找不到另一个能够担任三宫总管一职的人。他是皇帝,必须事事为他的江山和皇位打算,有些事情,他必须放在次等的位置。
  「准奏。」承恩有些心虚,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次食言。
  「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朝歌眼中闪烁著向往之色,「请陛下将臣的尸骨送去剑谷,就与风离一块。」他知道,当年承恩没有按照懋朝惯例将风离的尸骨扔去乱葬岗,而是火化後送到剑谷安葬。
  心灵最脆弱的地方猛然被触动,忽地,皇帝承恩哭了出来,所有的爱恨不必道出口,他也全然明白。
  无声地,他任由两行热泪沾湿他的脸庞。
  他一直以为除了他,便不再有人惦记著风离,只是在他看不见的暗角,也有一个人无时无刻在思念著他死去的儿子。
  原来,他的孩子,一直都不曾孤独过。
  (二十五)
  一尘不染的白绫跃上梁上。
  伸出手,将白绫打上一个死结,不留恋地再望一眼这座帝京,朝歌毫不犹豫将头套进白绫中,同时踢翻脚下的木椅。
  「帝京里,没有春天。」先帝的话,一直徘徊在他耳边。
  花了这麽多代价,站在原地错过这麽多幸福後,朝歌终於明白,他的春天,一直都遗留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剑谷,所以,他得加快脚步追上风离。
  仍记得去那儿的路崎岖而遥远,与风离共乘一骑,依靠在风离胸前,後背感受著对方一下一下规律的心跳声,风声过耳,呼啸而过,只有那眉、那眼永远停留在心间。
  即使路途多麽遥远,他知道,他们也能一起回去。
  那些年,即使再晚回去,张飞燕也会为他们点上烛光,让他们不会迷失家的方向,雨霁是最先跑进去的那个,三句不够,就会跟张飞燕吵起来。
  对朝歌来说,张飞燕虽然是凶巴巴的,但她其实很疼他们,像他们的娘。雨霁像兄长亦像弟弟,每回捱揍,他会毫不犹豫挡在他们身前,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像个怕孤单的孩子,向他和风离撒娇,生怕他们会抛弃的似的。
  浅淡的烛光彷佛照亮著一个美好的梦境,夜风吹送,心中却是暖意洋溢。
  他跟风离相视一笑,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并肩回去他们的家。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离歌》终、燕归来

  (二十六)
  二月长天,东风悠悠,残寒追逐著严冬的步伐悄声远去,春日正暖,阳光照遍青山绿草,柳青桃红,绿水人家绕,江山如画,尽是妩媚。
  「爹,等逸棠一下!」幼童的叫声像是银铃般悦耳,「爹,抱!」
  长相清秀可人的男孩笨拙地跨出双腿追著走在他身前的青衣男人,脚下的野花尽被他踏坏,浓烈的花香扬溢於空气中,腰半高的碧草沾满露水和湿泥,男孩一身洁净的蓝衣满是泥泞尘土。
  青衣男人猛然转身停下脚步,有些不耐烦地搔著头,「逸棠,爹不是教过你,不能随便要人抱吗?」怎麽……怎麽他高雨霁怎会有这种儿子?快十岁了,还整天喊著要抱。
  逸棠被老爹这样一说,也停下来,吸吸鼻子彷佛就要哭出来,雨霁拿他没辙,蹲下身子朝他展开双臂,逸棠嘻声笑著拔腿跑去抱住雨霁的颈项,在自家老爹脸颊上亲了又亲。
  「我最喜欢就是爹了!」说著又咯咯笑了几声,也不知道自己一身污垢害得雨霁的乾净的衣服也跟他一样是一团糟。
  雨霁哀悼著报销的新衣,低声咕噜,「真是前世孽,今世报。」
  「爹,我们要去哪儿?」逸棠天真的笑容灿烂得近乎刺眼。
  雨霁看著远方的青天浮云,眼中尽是怀念,「回家。」
  逸棠不解地问:「回家,爹,我们的家不就是在帝京?那儿有娘,有奶奶,也有公公、婆婆,喔,还有大舅、二舅……」他伸著十指,努力将亲戚们列示出来。
  雨齐按住他忙碌的小手,哭笑不得地说:「不用再数啦,十只指头连脚趾也不够你数。帝京自然是我们的家,但这儿,是我另一个家,我的家人五只指头就能够数清,剑姬婆娘、风离叔叔、朝歌叔叔。」
  逸棠似懂非懂地点一下头,「朝歌叔叔我记得,剑姬婆娘和风离叔叔,不认识。」
  「一会儿你就会见到他们。」
  澄明的潺潺流水里,鱼儿惬意畅游,一只小小的荷船顺流而下,在水面上浮动不定,似快要沉没,雨霁的目光落在河水的源头,想起当年与风离、朝歌并称「帝都三辉」的时候,总有爱俏的姐儿用荷叶摺成小船,在上头放置一支蜡烛,在夜里追逐著他们身处的画舫。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转眼,繁华落尽,锦绣成灰,翩翩少年、芳华少女,年华犹如长江东逝水,荷船上象徵青春的烛火,倏然熄灭。
  世上才没有永恒不变的事情,除非永恒停留在这一刹那。
  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一坯黄土,两块墓碑,三个遗憾,由一种名为「无私」的自私所筑成。
  所有发生在风离与朝歌身上的事情,他其实是心里有数的。一次无心的窃听,让他明白所有,但他一直在伪装,伪装著天真开朗,伪装著没心没肺,伪装著对所有事情懵然不知,因为他怕只要自己一介入,他就会无法抽身。
  继任长渊侯後,他更是不敢插手,怕因自己一人的冲动,连累全守家大小,所以在风离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他背後将会涌现的危机,在风离的最需要帮忙的时候,他甚至掩耳閤眼,不愿朝他伸出援手。
  尽管他明白风离与朝歌间懵然不清的爱情纠结,他亦不曾开口,点破他俩的迷惑,一直看著他们与快要握在掌心中的幸福错身而过。
  父亲是说得对的,做人,应该要知命,要明白自己该站在什麽位置上,他们家不过是一个世袭的侯爵,不求像先祖一样建立什麽丰功伟业,只求一家平安。
  帝都三辉,这麽相近,那麽遥远,他们早已是在心里将自己逐走。
  或者每个人心中都有著一道不能逾越的界线,无关爱,无关恨,更无关对与错,这一切,不过因为逃不开「懦弱」二字。
  假如青春不是放肆的藉口,那麽成长更非懦弱的理由,他们只是跨不过去,无法掏心挖肺面对他们的情谊——爱情,友情,随即入灭。
  风离、朝歌不能跨过,他也是。
  「爹,不哭、不哭……」
  微凉的小手朝乱拍著他的脸颊,指尖在他脸上抓出一道浅浅的伤痕,混杂著温热的泪水,所有的悔疚和伤悲都灼痛著他。
  雨霁摇摇头,倔强地说:「爹才不是在哭。」
  逸棠觉得有些委屈,小声地反驳他:「可是爹明明就是在哭……」
  青山绿草,漫漫长路,都是长渊侯高雨霁少年时代的归途,如今他的身後,却永远少了两位好友,看那净蓝天空,白云苍狗,世事多变,一眼是沧海,一眼是桑田。
  (二十七)
  抱著儿子,走过熟悉的山路,白云间彷佛传来飘渺动听的琴箫和曲,如月芒为大地罩住一层轻纱般朦胧,似是在迎接他归来。
  属於故人的乐声引领著雨霁,但没有因他的前进而显得更清晰,反而更显轻淡模糊,眼前彷佛是条永远走不远的路,一直前行也走不到尽头,色彩斑斓的蝶儿在他眼前悠然飞过,稍稍停歇在一个於河边休憩的清灵锺秀少年发上,又再次飞去。
  一袭水蓝色长袍的少年席地而坐,也不顾泥草会弄脏他的衣服,雪白的发丝是一匹滑手的名贵丝绸,随意披落在他身後,让沐浴在春日下的他显得光芒万丈。
  风儿偷来的几片花瓣成为他发间苍白的点缀,令几欲被阳光穿透的他添上真实的感觉,簪在发际的两支银色梅雕的发簪,隐然透著紫色的魅光。
  面如桃花,眉似柳叶,眉心烙有一个火焰似的印记,星眸半闭,低垂的眼帘似是停在花瓣上的蝴蝶,令人期待它展翅飞舞的美态。
  他身旁放著几片荷叶,手中已抱有一只成形的荷船,随手一抛,便让荷船落在水中,逐流而去。眼前种种,仿似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不能受著半分惊扰,一个晃眼便会消失。
  「山鬼哥哥……」年纪轻轻的逸棠入世未深,下意识把对方当成是深山的精怪,雨霁想掩住他的小嘴已是来不及。
  少年漫不经心地轻瞥他们一眼,双眸流光闪闪,似月明亮,像剑锋利,一个眼神掠去所有温柔,对他们的惊扰,似是略带不悦,又似是毫不在乎。
  「真是大白天见鬼,风歌,离那个怪人远一点!」
  逸棠一点即明,眨一下眼睛,恍然大悟地说:「喔,怪人是爹,那麽爹就是怪叔叔。」
  「逸棠,不要胡说八道。」雨霁抽动一下嘴角,有一种要将这小鬼塞回去妻子肚子里的冲动。
  少年对他们置若罔闻,似是因兴致被扫而有点不悦,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欲要离开,瞥见并肩齐飞的一对燕子,突地伸手指著天空中,雀跃地喊道:「剑姬婆婆,那双燕儿回来了!」
  他一贯平静的脸容突然绽放出绝美的笑靥,像是冰山上怒放的雪莲,刹那间冲破严寒深雪,呈现它温柔的风姿,曾经的疏离冷漠,疑似是错觉。
  张飞燕看著那双燕儿,见著它们脚爪上各绑有一条红线,不由唏嘘说道:「世事麽,真的是如此的奇妙。」
  在这孩子来这到剑谷的时候正是春天,发现有一只燕子停在风离的墓上,孤伶伶的,他便在燕子脚上绑著一条红线。第二年春天,燕子飞回来,还是独个儿的,直到後来朝歌也在这儿落葬,之後每年春天,燕儿身边便多了一个伴侣。
  它们总是一块回来,比翼双飞,不离不弃。
  在看到燕儿那瞬间,所有的事情不需多言,雨霁也好像全然明白。
  雨霁朝那少年投以复杂的目光,「那孩子,是风离的?」
  张飞燕白了他一眼,反问:「难道会是我的?」
  「他……」少年白发,不正常吧?而且那般锐利的目光,也不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该拥有的。
  「在我初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样子,承恩可是花了不少时间才将他找回来。」
  燕儿有灵性似的落在少年的手臂上,少年轻垂眼帘,将眼中犀利的光芒掩去,款款柔情,如墨点水,淡淡的化开来,说不出的柔和轻灵。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死生与共,只求不要再错过,不要再分开,山无陵, 江水为竭,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始终,不渝。
  他们终究还是记得回家的路,他们终究是一块儿回来……
  还记得自己曾偷偷问过风离,《离歌》究竟有没有终结。风离笑著答他,只要彼此相爱,《离歌》便没有终曲的一天。
  箫奏,琴和,这才是《离歌》。不是离别之歌,不是在歌唱别离,那是誓死等待与追随的执著。
  「这样,终於不再痛苦吧?」雨霁看著,眼眶也是一热,眼前渐渐模糊一片。
  痛过,错过,所有的惆怅皆化作少年一把雪色的长发,褪去所有悲伤和黑暗,独留一抹纯净的白色在风中飘飞;一切的苦难尽化为如此美丽的笑靥,昔时往事,一笑而过。
  那一抹笑,像春风,似流水,将曾经纠缠在心里的不安与内疚洗涤为平静,从前、现在、将来,所有的事情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清风送别离人泪,花开花落,只记当时年少。
  「爹,你又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哦!」逸棠像个小大人似的拍著老爹的肩膀。
  「我都说我没有哭。」
  天苍苍,野茫茫,微风过处带来一阵惬意的清凉,圈圈涟漪,彷佛在笑。
  远方,山河似墨绘,青天碧草,美不胜收。
  -全文完-

  《离歌》後记

  《花开花落》到最後其实不算是真正的终结,若卿只反问:「谁知道呢?」是有後话的。什麽都可以执著一生,什麽都可以即时放下,对我来说不论是凤莲的一生守候还是若卿释然放下,每一种选择,不问对错,不问值不值得,只求自己感到快乐,凤莲是否等到玉堂,若卿是否跟桃华一块,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所谓。
  《离歌》很多都是在写父子情,懋帝和瑜王、太子;太子和风离;风离和风歌;甚至是朝歌的父亲和朝歌……每一个父亲,都在用他们的方式爱他们的孩子,而每一个孩子,都爱他们的父亲。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其实不可能表现得太坦白,说什麽「爱要说出口」其实也是废话,如果开口这麽容易,就不会出现这类劝说,开口不难,难的是如何说服自己开口。风离受过伤,懂得收起对父母的所有爱意;朝歌怕被拒绝,不敢接近自己的父亲,并非人人都似逸棠般天真不怕受伤,敢言说出喜欢。
  皇帝、太子、侯爵、朝臣,地位立於万人之上,动一根指头,就能改变黎民的命,但他们终归活在蓝天之下,登上泰山,踩上浮云,也碰不著碧落。他们的血也是红色的,他们也不过是个凡人,没有多少个十年,未必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属於爱情,我只写两个人。风离傲,朝歌冷,却一样的胆小,他们彼此相爱,却不敢开口要求逍遥於江湖,他们欲要相忘,却抽不开自己的心。《离歌》是真正的完结,明日晓阳初升,也是换了个人间,所谓的「比翼双飞」,也不过是他们身边的人对他们的遗憾作出的幻想。
  有些时候,执著是解脱,像凤莲;有些时候,放下是解脱,像若卿;但放下与执著纠缠不清,就只能在情海翻波,找不到泊岸的港口,《离歌》少了一份决然,人离心不离,走远了,还是有条红线在绊住他们,而我们总是像他们般口是心非,万丈红尘,任由愁绪缠满一生。
  其实花开得再美还是得凋谢,人生刹那即胜永恒,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只记当时年少,最重要的是,心中不再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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