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枫张开嘴,含住了一小口香甜的粥,缓缓咽下去。
“怎么样?会不会太烫?想吐吗?”欧阳像个问题机,不停地对晓枫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神色紧张极了。
晓枫摇摇头,“谢谢少爷,奴才很好。”
随着晓枫礼貌的回答,一屋子的人都愣了,甚至包括路遥。他们都以为欧阳和晓枫经过一夜的独处已经恢复到了从前的亲密,可是不曾想,晓枫的疏远这么致命,听得连他们都心里难受,更何况欧阳自己呢?
德王爷揉了揉酸胀的鼻子,悄悄拽拽研琅的袖子,两人便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紧跟着他们的是路遥,路遥把煎好的药倒进一个小碗里,放在床前的小几上,安慰似的拍拍晓枫的肩膀便跟了出来,带好门,将空间留给欧阳和晓枫两个人。
晓枫以为欧阳一定又要说些什么了,可是不然。
欧阳只是很规矩地喂晓枫喝粥,直到一小碗粥已经见底而晓枫也早已吃饱的时候,欧阳才松口气,连忙倒水給晓枫喝。
晓枫知道欧阳一定不肯让他自己来,所以只好就着欧阳的手抿了一口水,便示意欧阳不再需要。他并不渴,而且胃里也没有不舒服——燕麦对胃有很好的修复作用,喝下去没多久就暖暖地包裹着他虚弱的器官,晓枫居然觉得舒服点了。
“嗯……枫儿,我们好像应该把药喝了,你看……能行吗?”欧阳拿起药碗来,自己先尝了一口,忍不住撇撇嘴,“……不太好喝,但是枫儿,喝下去,好吗?”
晓枫只是礼貌地点头微笑,顺从地喝下去欧阳喂给他的药,尽管那药真的很难喝,又苦又酸,他忍了很久才没有想要吐出来。但是他并不想违抗欧阳,自从他改口叫欧阳为少爷之后,他便对这种拒绝很厌恶,他觉得那种拒绝应该是枫儿撒娇的时候惯用的。
可是显然,晓枫已经完全不把自己当成枫儿了。与其说他怨欧阳,还不如说他恨自己——因为一些前前后后既微妙又莫名奇妙的原因,难以言喻的原因。他恨透了这样的自己,费尽心机就想让欧阳不为自己心痛,可是到头来还是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尽管七虫三花已破,可是……一个月的麻木机械,晓枫觉得自己已经揣摩不透自己的心情了,心里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每一个小小的颤动,他不明白那代表什么。
爱神,还会原谅和眷顾失去了对感情的任何反应的孩子吗?
后来那一整天的功夫,欧阳都没有说什么让晓枫紧张的话。只是将晓枫调整到阳光刚好可以照得到的地方,给他抱来几本笔墨淡雅的画册解闷,自己一个人在落枫林里打扫,里里外外,忙得像一只陀螺。
落枫林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当初为了赋予它更多的浪漫和惊喜,墙壁和篱笆交错,到处都是波浪和回环。欧阳那时待晓枫如同天上人,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种满了枫树,地上似有意无意地铺着一层枫叶,更是让枫园看起来梦幻唯美至极。而现在,这些美好的东西却给欧阳的工作增添了不少障碍,欧阳拿着小扫帚一点一点地扫边角旮旯,扫走过多的枫叶,却又如往日留下薄薄一层。看着枫树上余下的斑斑血迹,欧阳总是心痛得想要落泪,然而却又总是背对着窗子咽回自己的眼泪——窗口射来的目光从始至终都伴随着他。现在是枫儿最困难的时候,我不能软弱。
欧阳不能因为心疼自责而颓废下去,他没有资格软弱,他还要努力,努力陪伴晓枫找回从前的他。
只是,每一次不经意的一恍神,欧阳好像就看见晓枫坐在枫林里弹琴的样子。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已不仅仅是欧阳的梦魇,它深入到了欧阳的灵魂里,只要欧阳一停下来,它就不断钻进欧阳的眼前。欧阳回想起来那一夜琴声的决绝,然后恍惚间看到晓枫抬起头朝自己甜甜一笑。那笑容依旧倾城,只是却那么凄美,美得让人心酸。
叮咚叮,最后的三个单音到底意味着什么?欧阳不敢问,他怕得到失望的答案。
晓枫循着窗口看着欧阳,看他时而拿着扫帚弯腰去扫,腰背逐渐呈现出僵硬的线条,看他时而在枫树前驻足,他隐约猜出欧阳在做什么……这样的默契,唯有晓枫和欧阳心中存在着,晓枫好像看到了欧阳哭红的眼眶,心中竟像是针刺一般。
欧阳让管家买来了最厚实柔软的纯白色羊毛地毯,经过精心裁剪组成的不规则图形,刚好是地板那么大而又抠去了所有需要露在外面的家具部分。欧阳不希望太多人来吵到晓枫,于是只能自己一个人把厚重的地毯搬进屋子里,调整位置,弄了近一个时辰才搞定它。
晓枫一直静静的靠在床上看欧阳忙,看他拾掇着屋子里的一切杂物,累得汗珠涔涔,在阳光下闪着七色光芒。看他爬上爬下,用鸡毛掸子去清扫屋子里的每一个因太久没有打扫而形成的蜘蛛网,肩头那块纱布上透出的越来越深色的血迹。看他费力地将屋子里的所有木器都拖了出去,不久之后又一个人搬了新的家具回来。只是那些家具变成白色,也失去了棱角变成圆形,到处可见的都是又厚又软的靠垫,大的小的,方的圆的……晓枫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懂的——铺地毯是害怕自己再跪在地上;改变房间的色调是因为白色会让人心情轻松起来;将桌椅板凳统统换成圆形是怕自己不小心磕到碰到哪里;而欧阳肩上的血迹……晓枫苦味地笑了……这大概是他唯一忽略的地方——他的剑忘记收好了,一直放在窗台上,上面染着同样颜色的血。
欧阳的血。
晓枫隐隐猜到那鲜血和自己有关,可他却不知道路遥和欧阳的那个君子协议。只是那血迹在阳光下将光线射进晓枫的眸子,惹得晓枫心中泛酸。
那是晓枫这一个月来度过的最安静美好的一天,静静地看着欧阳做事,光影在房间里跳来跳去,每分每秒调整变化着明暗。晓枫忍不住托腮,已经麻木很久的心,居然在那一天反反复复地有了一丝反应……一丝熟悉而青涩的反应……
晓枫已经将感情遗忘了一个月了,他忘记了那种反应代表着什么。
只是……欧阳疲劳时留给他的背影总是让他有鼻头发酸的冲动。
三十五、 波澜迭起
日子开始走向平静,晓枫每日在欧阳全天的陪伴下修养身心,清晨在缕缕阳光中醒来,夜晚在欧阳的柔声细语中安睡。重生的喜悦全部化为安静,在安静中沉醉。静得让晓枫觉得恍若隔世一般,但却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至少,有人一直都陪在他身边。
但是这个世界上永远有我们想不到和不想发生的事情,无论我们再怎么抵抗,它们也终会来到身边。记得有人说过,这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之间都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一根弦断了,便毁掉了整把琴。
最近这几天,欧阳身上仿佛总是带着一股酒味。晓枫早就有所察觉,只是欧阳言谈举止却不失往日风度,依旧稳重自然。晓枫总觉得,既然自己是做奴才,就不能管主子的事,便不好说什么,于是就一直拖了下来。可是欧阳身上的酒味却越来越烈,昨天来看晓枫的时候,居然双颊泛红。
晓枫有些坐不住了,毕竟,酒这东西喝多了伤身啊。
“路遥?”晓枫看见今日推门进来的是路遥,心里略略宽慰些,“你来了。”
“嗯。你躺好就成。”路遥挎着一个篮子坐到晓枫床前,从篮子里掏出一个饱满的橙子,帮晓枫剖开果皮,掰下一瓣递给他道,“新下来的赣阳红橙,甜得很,也能刺激胃对食物的反应,尝尝看。”
晓枫乖乖地点点头,就着路遥的手把橙子咬进嘴里,细品汁水。经过这些天的调养,晓枫对这些清淡的蔬果已经不再反感,取而代之的,由于身体缺乏营养太久,变得比以前贪吃许多。
“你啊……怎么我一来就这么活泼?王爷和欧阳飘羽那里却死气沉沉的,”路遥看着晓枫半分撒娇半分耍赖的样子,颇感无奈,说着点点晓枫的鼻子,“就算要报复,王爷也没惹你啊,你冷落欧阳飘羽一个就够了,弄得王爷好伤心。”
晓枫却安静下来,皱皱眉,似是被不愉快的回忆纠缠一样伤感:“不一样的……你和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每次看到他们,我就无法泰然处之,那种紧张和恐惧已经成了习惯,没有办法弥补了……王爷……他毕竟是王爷吧,而我只是个奴才,敬畏是当然的。可是对你就不同。”晓枫看着窗外许久,淡淡一笑,握住路遥的手,“我知道,路遥一直是路遥,对于我而言,你永远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的朋友。”
“晓枫……”路遥语塞,忍不住有些后悔牵起这个敏感的话题,对面靠在床上的人仍旧脸色苍白,弱不禁风。身体上的伤才刚刚恢复一点,他又怎么这么快就能化解晓枫心上的痛呢?
“没事的,反正还有你陪我呢。”晓枫宽慰似的一笑,很聪明地转移了话题,拍拍路遥的手,“快点快点,还带什么来了?我还没吃够呢。”
路遥无奈地努努嘴,只好继续专心地低下头来帮晓枫剖水果。
晓枫望着窗外高大的枫树叹了口气,轻轻吮吸着嘴角橙子的香甜,还是忍不住问路遥:“路遥……嗯……他呢?怎么今天没来?”
“前院的亭子里,自己一个人喝闷酒呢。”路遥抬头斜睨了晓枫一眼,递水果给他:“谁叫你总是冷冰冰的,欧阳飘羽现在只好靠着酒暖身子,真是怪可怜的。”
“又喝酒?”晓枫把刚刚接过的火龙果放在小几上,愤愤道:“他这些天身上总是有酒的味道,有什么好喝的啊?总是这样,从来都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喝坏了怎么办……”说罢低下头去想了片刻,全然不顾路遥坏笑着的暧昧眼神,突然像下了决心一样,“路遥,你先回去吧,我想躺一会。”
“啊?哦,好。”路遥以为晓枫累了,便不敢再打扰,只是将果皮收拾收拾,放进篮子里欲带走。“还说不关心人家,一听说他喝酒,眉毛都快立起来了,你啊!”路遥掩上门,忍不住扬起嘴角,这互相折磨的一对,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可是晓枫却没有将路遥的暗示放在心上,只是蹙着眉沉思一会,便翻下了床,趁着灵儿背对着他打扫院子的时候溜了出去。
上次走出落枫林还是不久前,那一次是在晚上,四周一片漆黑,晓枫太过于虚弱,只是抱着琴急匆匆的往欧阳的住处赶。而这一次不同,虽然晓枫仍然是偷偷跑出来,但是现在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晓枫这才得以看清欧阳府的景色,恍然想起原来已经是夏天了。
晓枫避开来往的下人和丫鬟,很快便找到了路遥说的那个亭子。
欧阳果然在喝酒。晓枫透过郁郁葱葱的杨柳向亭子里看去,桌上的酒壶已经摆了起码五六个,看起来好像已经空了,别的什么都没有,看来路遥所说不假,他的确是在一个人喝闷酒。而管家站在旁边一副想说不敢说的样子,急得直搓手,欧阳却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举着酒壶酣饮,看起来已经喝醉了。
晓枫不由得担心,难道他这些天每天都这样喝吗?这样子喝下去会把胃喝坏的……难怪他每次来照顾自己吃饭都只是在一边看着,本还以为他吃过了,看来他根本就没有吃什么东西……晓枫想到这一层,更加忧心忡忡,却不知该不该上去劝阻,转身一不小心踢碎了一个花盆。
“谁在那儿?!出来!”欧阳虽然喝醉了,但是毕竟是多年习武之人,感官仍然灵敏得很,提了剑就朝晓枫这里跑过来。
晓枫一惊,更加慌乱,眼看着欧阳已经到跟前,无奈下只好匆匆跪下,“是奴才,奴才该死,少爷受惊了。”
欧阳见是晓枫,松了口气,将剑插回剑鞘,连忙起身扶起晓枫,“枫儿,怎么出来了?路遥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他……奴才叫他先回去了。”晓枫应付道,眼神却总往亭子里飘,“少爷,一个人喝酒吗?”
“嗯……嗯……天冷,我喝点酒暖暖身子,来枫儿,进来说话。”欧阳将晓枫请进亭子里,一边随口胡诌道。
管家听了差点没晕过去,这大夏天的,热得知了都到处叫成一片,少爷居然说冷??
欧阳扶晓枫坐下,本就已经喝醉,便没有再与晓枫交谈,只是提起酒壶打算接着喝。
“少爷,您不能再喝了。”晓枫急坏了,见欧阳居然不理自己,索性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试图唤醒欧阳。
“没事没事,我没醉呢。”醉人不知自己醉,说的大概就是欧阳这样的了。
“不行,少爷,您已经醉了,不能喝了。”晓枫再次劝道。
“行了行了,你别管,逛够了就回去躺着,身体还没好,出来瞎转悠什么?”欧阳有些不耐烦了,转过头去继续喝。
晓枫见欧阳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索性上手去抢欧阳手中的酒壶。
“你干什么你?松手!”欧阳喝醉了之后象个孩子,居然和晓枫抢了起来。可是晓枫哪里是欧阳的对手呢?身子本就虚得很,再加上欧阳酒醉,力气更是大,手下的力道也不加控制,欧阳几下子就把酒壶抢了回来,一把推开晓枫,“谁让你抢我酒壶了?赶紧回去!”
“你……”晓枫被推得一个踉跄,委屈极了。打他醒来之后,欧阳一直都是小心呵护着,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谁知今天会这么粗暴,居然上手推自己。
不等晓枫说什么,欧阳却厌烦地挥挥手,指着他对管家道:“把他带回落枫林去,告诉路遥好好照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
正当管家犹豫不知如何是好,晓枫闭着眼睛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腿一弯跪在地上,作揖道:“奴才恳请少爷回房。”
“你!谁让你跪下了?你起来!”欧阳弯腰去拽晓枫,可谁知晓枫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竟倔强得就是不肯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爷回房,奴才自会起来。”
欧阳的怒火一下子上来了,指着晓枫道,“你还称我是少爷?你就是这样威胁少爷的吗?”
晓枫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欧阳会借着“少爷”和“奴才”这一层来和自己吵,心中隐隐作痛,却不形于色,“奴才威胁少爷是奴才的不是,奴才不懂规矩,请少爷见谅。少爷若是嫌弃奴才,完全可以把奴才赶出欧阳府,奴才便再也管不着少爷了。但是少爷要是不想赶奴才出府,还是请少爷不要再喝了。”
“你找打!”欧阳的眼睛一下子瞪了起来,剑眉竖立,心中的怒火更盛,居然一把将晓枫扯了起来,扬手就要打下去。
晓枫心中一凉,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脸上火辣辣的疼。
可是欧阳的手却停在了空中,欧阳努力摇摇头,像是要保持清醒,把晓枫一推,“赶紧回去,别等我发火。”
晓枫心中好笑,他不是已经发火了吗?便只是冷哼一声,“不劳少爷动手,刑房,或是锦衣卫狱,那里大概有更多折磨人的东西吧,少爷您只要说一句话,奴才自己去便是。”
欧阳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朝外面咆哮道:“侍卫呢?给我滚进来两个!”
管家瞪着眼睛看着两位少爷越吵越凶,此刻欧阳显然是气极了,便不由得为晓枫公子捏了一把冷汗。
“少爷有何吩咐?”两个侍卫连忙跑了过来,双手叠在身前,恭然问道。
“把他给我送到穆阳那去!告诉穆阳,什么时候管利索了再给我送回来!”欧阳气得失去了理智,居然说出如此气话来,可是刚刚说完自己就后悔了,经过刚才这一闹,酒也醒了大半,只觉的冷风从脑后嗖嗖吹过,连忙去看晓枫的反应。
晓枫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似是面对想到很久终于发生的事一样,只是轻轻一句:“奴才谢过少爷教训”便要和侍卫走,暗淡的眼神和逆来顺受的态度让欧阳心里难受极了。可是话已经出了口,难道要让他再反悔说自己刚才喝醉了吗?
“少爷!”幸是有个管家在身边,管家闻言下得倒吸一口凉气,跪下恳求道:“少爷,晓枫公子刚刚修养好一些,万不能再受折腾了!老奴求少爷三思,不要因酒后一时气话再误伤了晓枫公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