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旭亦步亦趋地跟在樊空身後,糖葫芦因手里温度微微融开,逼他得先将糖葫芦吃下肚,舌尖先挑开一颗葫芦,接著再将分开的蕃茄糖衣含进嘴里,那甜味顿时充塞他口鼻,令他心满意足地微眯起眼。
樊空先是执起一个黄玉吉祥流苏,端放在眼前细细地看著玉面上的古纹,想到英旭腰间竟无任何挂饰,他才想回身寻人,却发现身旁站著另一名陌生男子,而不见英旭踪影。他放下玉佩,站在大街旁以目光一一巡过人群,却未发现英旭藏在其中的身影。
分明方才还站在身侧的,怎会一转眼便不见人……
他担忧地往回去寻方才走过的摊位,却仍是一无所获。一种恍似野兽般啃咬的恶寒迅即揪住他的心绪,拼命地回想前一刻见到英旭时,对方是不是让什麽新鲜事物勾住视线,又或是人群中遇到了认识之人……
是了。
难怪严朝生听见他们要出府去大街时,面上又是那种嘲讽笑意。
那人究竟在恨什麽,连亲生儿子都要恨吗?
樊空远离大街,直奔往城外,果不期然地在树林里绿影掩映之下,看见一抹清俊身影。
「英……」他尚未来得及喊出声,口鼻间便传来一股血味,让英旭击倒的其中一名黑衣人见有人接近,便死撑著一口气自地上爬起,想持他要胁英旭。
他将黑衣人右掌一个反擒,夺下长剑後,便朝後一刺,那死前的灼热喷在他颊侧,令他微闭了闭眼。他环视树林,地上横陈著几具黑衣人,皆是重伤倒地,更深处仍有剑击铿锵声,他握紧剑柄,朝英旭走去。
此时严英旭正飞扬半空中,足下轻点树身使力刺向一名黑衣人,那黑衣人险险闪过,却让严英旭一个扫腿给击晕在地,严英旭双足站稳後,便不慌不忙地补上一剑,那侧脸看来竟有些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轻灵。
严英旭淡淡地将视线移至他身上,在见到他身上染血时,眼瞳惊慌地一缩,接著松手将临时抢夺来的长剑朝地掷去,迈开脚步且避开林地上的横尸,朝他走来。
「在市集上逛著,一回身你便不见了。」樊空跟著扔掉长剑,一袖擦著喷溅在颊侧的血痕。
英旭眼神复杂,「……你不该跟来的。」
「我脑中想的应当和你的一样吧,英旭,这件事应该从何听起才好呢,这件事你该从什麽地方说起好呢。你就照实说来吧,否则,明天早晨的药汤只会更苦。」
「好,回去便与你说清楚。但身上全染著血,也不能就这麽回去了。你上回不是因师傅只带我一人至花楼而心有不甘吗,现下换我带你去,如此师傅和爹也不会多说什麽。」
两人回到严府时已是深夜,浑身皆带著腻死人的胭脂味道,连师傅闻了都微皱著眉头。
樊空饮了一些酒,浑身热腾腾的,一回房里便把方才严英旭死命往他身上套的外衫脱下,总觉得这麽热的天气为何要穿厚衣,还不如光裸身子来得惬意。他将褪下的衣物随手朝旁一扔,却未见英旭也正站在屏风後更衣,那衣物毫不留情地落在英旭头上,当英旭将他的长裤自脸上扯下时,发带连之扯落,黑发凌乱地散在颈间。
樊空看了英旭狼狈模样,轻轻笑开。在花楼时,两人分明也都饮了酒,但他在饮尽一整甕绍兴後,醉得一件件脱起衣裳,而英旭却面色镇定,脸上甚至也不红不醉,若不嗅他身上浓烈酒味,恐怕会当英旭半滴酒也未沾。
「怎麽……不醉啊。」樊空裸著臀,往被褥里钻去,「就说是要买醉了,你还偷偷运息逼退酒气,这不是犯规了吗?」
「总要有一个清醒的,我见你酒喝多了,与花楼女子玩闹起来,想你一时半刻是不会醒了,因此才运息将身上酒气驱散。」严英旭仅著中衣及长裤,将短靴脱下後,扯过樊空卷成一团的冬被,平整地覆在两人身上。
岂知醉得迷茫的樊空竟扑抱上来,「牡丹小姐面容清丽,但这身材……唉呀,英旭你怎打我?」
「不过才一甕绍兴,别在我眼下醉生梦死的。你若再将我错看,就别缠著我睡。」
「唔,这是英旭啊,我怎会错看成谁呢。快睡吧快睡吧。」
樊空竟睡了整整一日。
厨娘依旧是照著樊空先前给的药方熬了一碗汤药,因此也不若樊空昨天所说,要是他不肯吐实,那药便会再苦上几分,甚至这苦他也能忍受了。半个冬日的调养,他运息更为顺畅,急提一口气时,也极少时候会遇到过往那般冷凝在胸前的窒闷,手脚也渐渐暖和起来,不再像个人形冰块一样僵硬。
苦药果真是有点用处。
趁著樊空沉睡一整日的空閒,他在脑中思考著要如何将事实全盘托出,但思考一圈後,也知他是一辈子都要吃樊空所下的苦药了。
他轻摇首甩开荒唐念头,便起身走往门外,去向灶房讨两人的晚膳。
此时樊空微微转醒,伸手抚著英旭方才坐著的床沿,而後又闭眼假寐。
衡门,七
除夕夜,樊空本想要捧著空碗硬是挤去书房,瞧瞧厨娘给老爷和师傅上的菜色,究竟与他们的有什麽不同。他是挺不想与严朝生那心口不一的狐狸貌一同用餐,但除夕本就该一家团圆不是吗,干啥分了两桌进食。
他强拉著英旭到了书房门外,正待要扣门而入,英旭竟反手扯了扯他衣袖。
那张清俊面庞淡微地转开视线,脚跟一旋,便要往回走去。
「什麽,又……」樊空意会过来,烧红著一张脸,急急忙忙跟上英旭步伐,「每年除夕,他们都是这般丢下你一人……独自团圆吗!」
「我从未在爹与师傅独处时擅入书房,因此他们防心渐低,也就不太在意时候了。」英旭抬首看著将廊上映得光明的吊灯,突地想起那座能见到半个主城的高塔,便朝旁一把握住樊空手腕,眼角带笑地回眸望著对方,「岂有他们两人才能团圆的道理?就是你我两人也能团圆。」
樊空闻言眼眸一亮,当下便绽出一抹不下於英旭的灿笑,「好,团圆去。」
两人便将灶房里的烤鸡和鱼汤带至高塔,原本樊空还顺手要拿水酒,却让英旭先一步制止了。他虽知道自己酒品差了点,但也不必防他防得这麽紧啊,就连水酒也不愿让他沾上一点。他的轻功不若英旭那般好,未能练成将一锅热汤半滴不洒地携至塔顶,於是他便捧著烤鸡先站在庭院里等,待英旭将鱼汤端放好後,再连人带烤鸡一并跃上。
仗持著英旭一臂环扣住他的腰带,两人身势跃在空中百般稳当,他便想偷偷试了试自己轻功究竟练至何种地步,趁势往墙角一踏,此时正值英旭提气之时,没来得及稳住身势,便让两人朝旁掉落。
樊空自知犯了大错,且还要拉著英旭一道陪葬,当下便一脸惊慌地四肢紧缠抱住英旭,嘴里还咬著一只烤鸡,足下乱七八糟地踩著,总算将两人送上塔顶。
英旭坐在一旁,盛了碗鱼汤,眼神淡淡地瞥了地上正躺成大字的樊空,「下回还要再乱来吗?」
「没有下回了。」樊空大口大口地吸气,将胸腔里思及英旭恐会因他而死的慌乱全都强压下来。他可解樊家毒,治好英旭体寒毛病,甚至是严朝生那双被毒瘸的腿,但却没法让人死而复生,因此他还是想办法先保住英旭的命要紧,否则他恐就要断了严家唯一血脉了。
严英旭将鱼汤分盛两碗,且将烤鸡撕裂成八块,也不顾樊空仍躺平於地上,便先取走一只肥美鸡腿,连皮带肉咬了一口。
依他长年练下的轻功底子,他怎会因樊空突地作乱而失去平衡,连带那一口气也提不上来。若真要护住樊空,护住两人不往下坠,那他趁时重提口气便可。他心中确切明白原因出在哪,却只能只字不提。
「英旭,你爹与师傅那般……已有多久了?」瞧英旭早已习惯的模样,粗略算上是七八年,但若推算至英旭娘亲身故那时,更是……
「很久了。」英旭将嘴中肉块吞下,「这年头富豪子弟喜好男色也不是怪事,就连宫中皇帝也在朝中偷养了几个男宠,却以閒官命职。我爹与师傅没打算将此事张扬出去,就是要免落人口舌。师傅也时常像一般男子上花楼买一夜春宵,倒也不见爹因此生气发怒过。」
「你师傅真是用心良苦,甚至还要上花楼掩人耳目啊。」樊空自地板翻坐起身,四肢并行地接近严英旭,且将已盛好的鱼汤端至面前,大口饮下,嘴中洋溢的肉靡甜味令他微眯起眼,「英旭英旭,这是纯正的鱼汤啊,未加进任何药膳的。」
「这烤鸡也是纯正烤鸡,你也尝尝。」英旭将整盘烤鸡推向樊空。
「好。」樊空应声,却是伸长了颈子探至英旭面前,将他手中持著的鸡腿咬下一口,那赤色舌尖因要将肉丝全都裹进肚里而微微探出唇外。樊空咬著肉丝,朝著英旭笑眯两眼,「果真毫无半点药味。若是连除夕夜都得吃上满桌药膳料理,那这顿年夜饭也未免吃得太过乏味了。」
英旭默然地望著樊空咬了一口的鸡腿,过了一会才声有泣诉,「整盘烤鸡都推至你面前了,你且拿过一只肥美鸡腿又或是胸肉,也好过我手上这只食了一半的见骨鸡腿。」
樊空无奈地将掌中木筷对击出声,「我想先喝鱼汤,哪有办法一手端碗一手持筷,又一手啃咬著烤鸡呢?既是只先尝尝味道,就咬你手上那只鸡腿便好,待我要大块朵颐时,自是选一处香甜胸肉啃著了。」他突地又想起什麽,有些不怀好意地笑开,「唉,若是啃了烤鸡,两手尽是油脂,也无法持筷喝鱼汤了。不如英旭替我撕下肉块吧,正巧我也能端碗喂你喝汤。」
「如此也无不好。」英旭故作一脸正经,彷佛樊空的提议相当周全似的,拿了一只空盘,便将胸肉一一撕下放进盘里。
樊空一脸错愕,一时间也分不出英旭是真听不出他话里作弄意味,又或英旭是作了顺水推舟,反要戏弄他。瞧英旭认真且仔细地将鸡骨上头的细肉撕下,且已堆满一盘置在他面前时,他才从英旭嘴角的淡笑恍然惊觉过来,手中木筷险些握不住。
「都替你弄全了,现下我满手油腻,果真是无法持筷端碗了。樊空,幸好我携了一柄汤勺,你便以汤勺盛汤喂我吧。」英旭将掌指摊直,那油腻也无布巾可擦,而依英旭性子,自是不会将脏污两手随意地往身上新裁好的紫黑祥纹绣袍擦去。
樊空脑中突地闪过英旭浑身沾满胭脂味的模样,前几回他未与英旭同行,不知英旭在花楼如何荒唐,上一回自城外树林归来,因要遮掩两人一身血腥,这才到花楼更换衣袍,甚至让那些花妓唇上的胭脂沾在衣襟及胸前。英旭平日注重衣著整齐,又怎会允那些味道随意惹上身呢?血味他闻得多了,几乎是迎风挟杂一里外的腥味,他皆能分辨得出;若是遭其他花香蜜粉刻意掩饰,他也能闻得出来的。
面对英旭那双犹如夜幕无星般的眸子,他思绪一滞,便认命地舀了一匙鱼汤,将之递至英旭唇前,那张因吃食烤鸡而油亮的唇,随著汤勺接近而微张,隐约能见白晰齿贝,以及伏沉其间的舌。他喂得小心翼翼,就怕一个抖手,便让鱼汤尽洒在英旭新衣上。这件新衣是严朝生唤了裁缝特地为英旭量身订制的袍子,而以往年节皆是师傅带著英旭上街去挑选布匹,再交由绣娘缝制。严朝生难得有心替英旭张罗新衣,英旭理当是视若珍宝,这衣,他毁不起啊!
英旭便坐在他面前,上身微倾向他,缓慢地将汤勺里的鱼汤食尽。他连喂英旭三匙,英旭才停顿下来,因汤中碎肉留於齿上而伸舌挑去。
「真是好久没吃到这麽好喝的鱼汤了。」英旭笑道。
「对你而言,除开药味,大抵什麽食物都会说好吃吧。如今我早晨的药帖主在治你体寒毛病,而那药膳的功用也就可有可无了,但你师傅只允厨娘减了一半药膳,其馀仍是极富营养的难吃叶菜鱼肉。上回师傅瞧见厨娘都藏在盘碗里的糕点,便抢先一步抽掉了,也端不上桌来。你要怨就去怨你师傅,别来怨我。」樊空澄清自身立场,将英旭可能怨责自己的话语全都推得乾净。
「不怨你。」英旭语调清淡,且从袖中取出一只方巾擦拭双掌,「你的药帖虽苦,但却著实让我身子好上许多,现下迈进冬季,我四肢冰冷且易得风寒的症状也减轻不少。我尚未试过,但想起先前师傅授与我的另一套剑法,必也能使得畅快了。」
樊空见英旭手中那只方巾,一手颤颤指著,「你早已将方巾带上,带上了啊!」那方才竟欺他要他一勺勺地喂食鱼汤!
「既要吃食烤鸡,不带上方巾怎行呢?樊空,是你想见此种情况,因此才使计避开啃咬剥食烤鸡,那也怨不得我了。」英旭擦净双掌後,仍带些黏腻的指尖轻轻朝樊空颊侧划过,「我不过是要你喂我几口鱼汤罢了,如此便惹你不高兴了吗?要生我气了吗?」
樊空一时无语,他没料到英旭竟先在他之前坦诚,让他这肚子闷气无处可泄。颊侧让英旭抚过後,也有些油腻,他以衣袖擦了擦,反正这衣他穿了多年,也是时候要换了。
「不生气了。」樊空竟不敢直视英旭双眸,想起他方进严府时,也不太愿与英旭那双太过清明的眼眸对视。原以为仅是初见那澄澈眼眸而微微吓到罢了,岂知熟悉後,他有时仍会下意识地逃开。
十五过後,师傅便又要他两人重新练武。对练时,他被师傅拍了一掌,重心不稳地朝英旭倒去,英旭躲也不躲地接下他,竟搂著他伸出一臂格挡师傅接下来作势要掐他咽喉的掌指。他眼下惊慌地跳了跳,他下盘不稳,倒向英旭实是无奈,并无任何要英旭出手帮忙的意味,且师傅接下来的那一招,不过是要他认清他极有可能因著重心不稳而让对手可趁机取他性命。既是对练,师傅自是会点到即止,英旭为何要出手替他挡下那本就不会致命的招势?
他一脸愕然,也瞧见师傅一掌与英旭相接时,眼底微闪过的眸光,师傅先收回掌势,轻抚过衣袖,望著英旭与他的目光却是高深莫测。
「师傅,我……先去一旁站上两时辰的马步吧。」樊空说完,便走向练武场边一株尚未发出新芽的老树下头,待在远处望著师傅与英旭究竟在隐忍著什麽。
飞衍神色淡漠地看向方收住掌势的英旭,提气快速运行一周身,将筋脉打开後,便自一旁武器架上取来两柄轻剑,剑身并无磨利的锐面,仅有弯钝的剑锋。
「让我瞧瞧你剑招练得如何。」飞衍朝英旭掷出一剑,并在英旭伸掌握住飞扬在半空中的钝剑剑柄後,随及轻踏一步,携剑砍向英旭。
那劲道几乎震麻他的掌心,连忙以另一掌抵住剑面,这才险险接下师傅第一招。师傅接下来几招皆是他曾看过的剑式,他谨慎地连挡了下来,虽是能知晓师傅下一式如何攻来,但却只能守成而不能反击。
「招式都记熟了。」飞衍退了一步,竟将钝剑自右掌换至左掌,「方才你无机会施展,现下换你攻了。」
站在一旁的樊空不禁瞪大了眼,他从未见过师傅以左手使剑的模样,更甚是,他从不知师傅竟也能以左手使剑。平时跟随在师傅身侧的英旭肯定见过,但却未同他说过这事。
处在练武场中央的英旭握紧剑柄,紧咬著一口真气,笔直冲向师傅。
两人剑招飞快流转,时而是英旭砍击向师傅右肩,时而是师傅攻向英旭下盘。在师傅携著极重的一剑击向英旭颈侧时,英旭腰身朝後一软,险险避开这招封喉的狠毒剑式,但束发却让剑气砍落,一时间长发飞散尽遮视线。
「师傅!」樊空大叫,并上前数步。
飞衍收起钝剑,那刹那竟将与他对练的英旭与另一人的样貌弄混,他闭了闭眸,敛起混乱心神,才背过身对英旭说道,「你且将先前的心法练过一次,剑式,便等天气回暖再习。」
英旭并合脚步,抱剑拱手,「是。」
待师傅离去後,樊空才吐了一口沉气,走上英旭身边一掌探上对方凌乱的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