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
是我大学时候的学妹,是个小迷糊。生得瘦瘦小小的,像个初中的小女生。认识她不过是一个偶然,却是因为这个偶然,她被我害死了。
那时我对谁都是爱理不理的,除了夏铮,谁都入不了我的眼。百无聊赖地四处闲逛着,晃进小巷子里打算绕近路回学校去,莫名其妙地被一声“不要动”给吓得停下来。随后就被从身后紧紧抱住,环抱着我的腰的那两截藕白的小臂竟然怎样甩都甩不开。
拜托,再一下下就好了!分明是个小女生的哭腔,害我还以为遇上女流氓了。
才一抬头就看到巷口急匆匆地跑过两三个男人,嘴里骂着“臭丫头”之类的话,渐渐地跑远,等骂声已经听不见了,小女生却还是不肯放手。
喂喂……不放开的话我就要叫非礼啦。好不容易扒开那只小八爪鱼,她又是一副吓坏了的模样,抽抽噎噎地哭着,一手攥紧我的衣角。
见死不救……呃,好吧那不是我的风格。于是又是哄又是逗,整了好半天才弄明白了原来是小八爪鱼三番四次跑到人家非法的私人赌档里宣扬什么法律意识给一堆人追着跑了出来。最后顺便地把她送回了学校,本以为麻烦终了,竟然又莫名其妙地窜出一只野猴子来大骂我欺负小女生,嚷嚷着要跟我决斗什么的。纯粹是精力过剩的表现。……实在混乱。
那就是和小雅,路扬的初见。
之后小雅总是喜欢跟在我身后。明显发育不良的模样,笑起来有一点可爱,随便凶一下都会像兔子一样吓得眼睛红红,却怎么也赶不走。所以路扬那只野猴子也就一直以“护花使者”自居地缠着我,要找我决斗。精力过剩的小孩子,又聒噪,又天真。
那样的感觉,就像一个年轻的爸爸养着两个耀武扬威可爱的小家伙,感觉格外温馨。
偶尔会遇见一副优等生模样的夏铮。戴着优雅的金丝平光镜,唇红齿白,笑容干净得体。他说,没想到身为同性恋的哥哥也会有喜欢的女生呢。
分不清是善意还是恶意,可我知道,夏铮对我的不屑和鄙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从17岁那年在夏铮的生日晚会上醉酒,不小心把一直以来小心隐藏的心思泄露给夏铮知道以后,他本就不把我当做兄长看待,更是变得抵不过他养的一只狗。可是他从来不肯让我死心,也不屑于要我的感情,也不肯还给我。
我还以为哥哥只会喜欢我一个人。
微妙的语气和恰到好处的皱眉。他喜欢用暧昧不清的态度来对待我,好像有一点希望,却又永远抓不到手。
夏铮20岁生日的派对上我再次大醉,特意被邀请来的小雅只能整晚照顾着麻烦的我。我只记得在半睡半醒间,有人亲吻我,并且持续地低喃着,好喜欢你,好喜欢……
翌日醒来,竟发现小雅睡在我的床上。被子下的我和她,都是裸着的。我穿好衣服坐在一边,小雅很快也醒来,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红的,怯生生地看着我,不敢说话。
我会负责的,你放心吧。
没……没关系的。什么……负责之类的话……小雅整张脸都涨红了,还是咬咬牙,继续道:而且,学长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我揉了揉她有点乱的头发,说,不是的。我们以后,交往吧。
原以为知道了我和小雅要交往的路扬会激动地做出些什么夸张的事情,没想到只是倔强的看着我,一副遭弃可怜表情,冲着我挥挥拳头,一脸落寞地走了。
你这个人啊,又自私,个性又烂,总是让人搞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小雅和你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少年耷拉着脑袋,眼神仍是认真的温柔。让人不自觉的也变得严肃起来。
可是……至少别让她哭。
分明是自己摆着快要哭的脸。
我和小雅交往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一直过得不错,小雅总是笑着的,非常好看。那一天我22岁,她是为我去取订好的生日蛋糕。从下午一直到早上,一去不回。
当天夜里我们四处找她,凌晨时分回到原本要为我庆生的,她租住的公寓,想要看看她是否曾经回来过。意外地收到一份快递,包装精美,心里极度不安地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不堪的照片。是小雅,被剥光以后的裸照。照片上还有几个猥亵的男子。
最下面放着一张白纸,写着:哥哥,生日快乐。
我在小雅的公寓里坐了三天,不吃不睡,任凭外面有谁拼命擂门我也没有动弹。我本以为,小雅只是怕,怕我嫌弃她。或许过几天她就会回来,等她回来以后,我们就会结婚,我们办小小的婚礼。即使我是个这么差劲的混蛋,可至少,我要让她成为别人眼里最幸福的女子。
我最终没有等到小雅,警察破门而入,把我带回警察局录口供。
他们说,小雅死了,在郊区遇上正在通缉中的连环碎尸□犯,连尸体都找不全。
意识游离地被带走,在警察局被反复盘问。路扬窝在过道的长椅上,眼睛血红,抱着膝盖的姿势很倔强。
我们被带往殓房,小雅的家人在外省,她最亲近的人,只有我和路扬。殓房里弥漫腐尸的臭味和血的腥味,金属床上用白布包裹着一堆……不,那就是小雅,是我害死了她。
如果我们没有认识,至少她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即使不幸福,起码也能快乐一些。可是不幸就像我们头上那片天,虽然遥不可及,我们却总在它的笼罩之下。
路扬几度失控,撞开了警察直直地扑向小雅的尸身。混乱中我惊恐地冲上去制止他,白布却在拉扯中掉在地上,于是那具尸身……不,根本不能说是人的身体,而只是一堆红红白白的碎肉。
于此同时,落在地上的还有我口袋里的其中一张照片,以及,那张写着“哥哥,生日快乐”的纸片。
那堆碎肉吓得我无法动作。恰好也只有被成功压在地上的路扬,在混乱中看清了。他拼死你的蛮力挣开了所有人,冲着我的腹部就是一拳,随后更是毫不留情的报答。翻涌的胃液合着血一并被我吐出,恍惚间我只记得捡回照片,攥紧在手里,无法躲避路扬的拳脚。
我只知道,如果照片被发现,那么警察只要找到那些男子,就会找到夏铮……我不要,不要他入狱。
混蛋!是你害死了小雅!是你害死了她!……
我听不清,渐渐地,沉入了黑暗。
梦里是小雅毫无机心的笑容,以及那堆森然的血肉。一切都是无声的,连自身绝望的尖叫,也只能堵在心中,如同窒息。
而小雅的死并不是落幕,那仅仅是一个开端。
放手
回忆至此,已经头痛欲裂,不用看也知道我的脸色一定苍白骇人。
哥哥……怎么了哥哥!夏铮惊惶地抱着我往屋子里跑。我蜷着身体,咬紧牙关,汹涌而至的呕吐感盈满了胸腔。我推开夏铮,下一秒便“哇”的一声把胃袋里的粘液吐了出来。
于是别墅里的佣人们又忙开了。手忙脚乱地各自干活,几乎每一个动作都被暴怒的夏铮臭骂一通。夏铮像狮子一样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我却反复呕吐,连带着血一并吐,完全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视野里仍是那红红白白腥臭难闻的一堆……
夏铮的私人医生来了,医生顶着夏铮恶狠狠的眼神吓得冷汗直淌。过了好长的时间我才好转起来,躺在床上接近虚脱,无力地望着天花板,干瘦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做静脉输液。
哥哥,怎么……怎么会这样呢。夏铮拨开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自言自语道:明明很努力地想让哥哥觉得快乐,觉得幸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让你变得更辛苦更难过了呢。哥哥其实很痛苦是吗?我到底,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要怎么做,才能让哥哥不这么讨厌我?
他说得似乎很悲伤,末尾的颤音暴露了小孩子心性的无助和茫然,竟然连眼眶都可怜地红了一圈。
好喜欢哥哥……他抓起我的手指放在唇边亲吻,细密而小心翼翼的亲吻让我有了被细心呵护疼爱的甜蜜。
我要怎么做才对?他又惶然地重复道。垂下的眼帘,长睫投下两片灰黑的阴影,泪汪汪的眼睛很诱人。夏铮不知所措地摇了摇我的手,全然是弃犬的不甘与惊慌。
我的心意,要怎样告诉哥哥才行呢?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沙哑。
不要离开我……也不要,不要抛弃我。竟然小声地抽泣起来。
我闭上眼,开始想。像以前的夏铮,那么不可一世的骄傲,想他偶尔一个笑容都能让我心驰神往,想他把我视如敝履的不屑一顾,想也许不是我的话,长大了的小雅一定能够更快乐。想很多的人,想我自己,多么无用,多么懦弱。
有些东西并不是说要,就能够毫无分寸,毫不犹豫地给出去。有些伤即使在漫长的年岁里渐渐愈合,却也留下了不痛但鲜明的疤。有些爱恨无法衡量给予标准,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我曾经把我的真心捧给了夏铮,他却任凭它摔得一地碎片,任我伤得千疮百孔。
我已经即将是30岁的老男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自以为不痛,挨了棒子又高兴地去讨糖果。摔过,痛过,那些可以挥霍的东西就没有剩下多少。所以我没办法再一往情深,也没有办法再爱上其他的什么人。
周在央说得对,人不能这么贱。
不论现在的夏铮是真情还是假意,我都要不起。
夏铮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我掀开被子,靠着床头坐起来,说,夏铮,你过来。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狼狈地搓了搓脸,泪痕未消,鼻子也揉得发红,肿着眼眶耷拉着嘴角的模样很是惨兮兮,他三步作两步地跨回床边蹲下,像只温顺的大型犬。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
以前的事算了好吗?我轻轻地说。
夏铮露出欣喜又期待的眼神。我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微微垂下头,因为紧张而绞着被子的一角。缓缓道:我……我要离开这里。我们不要在一起,彼此都会过得更好。
夏铮像是受了惊,瞪着一双红红的大眼睛,没有回答。
我还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我离开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以后……就这样吧。我背对着他躺下,又说,我明天就走,你如果还当我是你哥哥,就……放了我吧。
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房间,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情,翻过身,却发现夏铮竟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蹲在床边,只是脑袋垂得很低,床沿的被褥湿了大片。
哥哥骗人……
明明说过,明明已经说过喜欢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我又做错什么事了吗……
哥哥失踪的那些日子里,我……我有多难过……直到再见到哥哥,我也不敢打扰你……好怕,好怕哥哥又会消失掉。
给哥哥写那么多信,每天都用心地写,哥哥却……却连看都不想看。
原来……原来所有的机会都被默默地错过了……可我,可我却已经这么喜欢哥哥你了。
夏铮忽然抱着我,手臂的力量时轻时重,像是对待易碎品的无措和谨慎,抽噎和吸鼻子的声音听起来又委屈又可怜。
哥哥你告诉我吧……要我怎样,你才会再喜欢我一次。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想起有人说过,像他这样的从小被骄纵惯了的小少爷,根本不知道人心是会伤的,天真的残忍。
你……放我自由吧……
新生活
翌日早上,我提着比来时更少的行李离开。
夏铮的眼仍然红得像兔子,躲在房间里不肯送别我。因为别墅之外很大的范围都是夏铮的物产,所以只能联系周在央在车站等我。电话里传来不耐烦的声音,欣喜却比其他都多。
周在央开着他的爱车来接我,车站人并不多,他靠着车门低头点烟,穿米色的悠闲衬衫,墨绿色的长裤,万年不变的俊俏脸蛋挂着轻微的不耐喝焦躁。抬头的时候看见了我,笑容像墨在水里一点一点弥散开来,迷人极了。
普文呢?我问。
周在央不笑的时候脸色总是臭臭的,但是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只会被说成冷淡,很冷漠的耍帅,绝对不会减损他的魅力。
此刻他正在“专心”开车,叼着烟斜着眼看着我的模样有点痞。
他在家给你做饭啊。
我没有说话,周在央又瞥了我几眼,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我和夏铮,大概真的完了。
车子忽然猛地加速,周在央手忙脚乱地把车子稳定下来,狼狈的咳了几声,说,嗯……那也挺好的。
我缩在后座的窗边,蔫头蔫脑的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色。
一时无话,明明是很久不见的朋友,见面却没有想象中重逢后的激动和喜悦,实在叫人失望。
好像有生命把我们隔阂起来,每一次分别,隔阂又多了一些。又或者是,我以为的亲近其实从不存在,普文也好,周在央也好,我们都无法从一而终。
高中时代起,普文和周在央就住在一起,印象中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吵架,感情好得像一对兄弟。一起吃,一起睡,衣服交换着穿,帮对方拒绝追上门的女生或者男生……不过也就只有普文那样好脾气的人才能忍受无比毒舌的周在央那么多年。
周在央……对不起。我垂着眼,手指绕着衣角搓来搓去。
这一回干脆踩了急刹车,周在央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莫名其妙的好像很生气,似乎把方向盘当成了我的脖子来掐。沉默了一会儿,周在央忽然绷着脸下车,要打开后座车门的手都暴出了青筋。
我受了惊吓,以为他要在这里掐死我,赶紧拉着车门不肯就范。
周在央,你……你不要乱来啊!隔着窗玻璃,我看到周在央连脸都涨成了紫色。
你这白痴给我松手!一副要生吞了我的样子。开门!开门啊白痴!
周在央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我觉得很委屈,我根本没有说什么惹到他吧……最后还是敌不过他的蛮力,车门打开的时候“卡擦”一声好像掉了什么零件。
不要过来……!你干嘛生气……——唔!后面的话全然被堵进了嘴里,我瞪圆了眼睛,拼命想推开莫名其妙吻了我的周在央。
周在央轻松地用左手抓住我这个大病初愈小病不断的可怜虫胡乱挥舞的手,他用右手压着我的后脑勺推向他。
灵巧的舌敲开我的唇齿长驱直进,被认真挑逗着口腔内每一处细节,长时间的深吻让我几近窒息,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分开以后我的脸都涨成了酱紫色,喘着气指着他“你你你……”地叫了半天。
周在央狠狠瞪了我一眼,恨不得把我拆吃入腹,说,真想掐死你。
一路无话,周在央习惯性地抿着两片薄薄的唇,棱角分明的侧脸还是英俊得无懈可击,气质高贵冷漠,挂着“生人勿近”的指示牌。
偶尔想起他的笑容,又温柔又伤感,像残阳下那抹将逝未逝的霞。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因为低气压的笼罩和长久的沉默而变得索然无味,我倒在后座上渐渐的睡了过去。而后,短短的睡眠结束,我睁眼所见,就是普文家专门设给我的房间。摆设和几年前一样,我抱着膝呆望着,无端生出了些伤感。
我摆着一副眼圈泛红一脸痴呆的丢人模样迎来了跟普文的第二次见面。
普文还是老样子,岁月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痕迹,温柔细腻的脾气还在,抱着我的手臂仍旧有力。他掐了掐我的脸,语气无奈,却很是宠溺,说,你这么瘦,可真吓人。
他的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像一池春水漾开的层层涟漪。
普文准备了很丰盛的大餐,三个人都很高兴,周在央那么臭的一张脸也一直带着三分笑意。
晚上睡在床上,左右无人,很是空荡荡。习惯了夏铮在身边的夜晚,现在却有点孤枕难眠的意味。辗转之时,普文悄悄的推开门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