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点点头,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他年少任性,爱发狠斗勇,自己也并非不知,只是天性使然,加上鲜有败绩,便一直没放在心上。几年前,盗三宝回来,四位哥哥帮着展昭,他嘴上不说,心里总还是有些不痛快的,只是不愿重揭伤疤,所以一直不提。可冲霄之后,后怕起来,再思及往事,看法自然不同。加上方才听侄子的口气,哥哥们为了自己的事怕是伤了不少心。这一感慨,便顿生自责。“这次回来,五爷我任打不还手,让哥哥们好好出口气。”展昭听他说得认真,心中不免好笑,这最疼的老兄弟大难不死地回来,谁还舍得打他。
这样想着,脚下加紧,挑了艘小船,也向着陷空岛方向去了。
此时岛上,已经热闹起来。茉花村与陷空岛素有来往,丁氏双侠带着妹子月华早就到了卢家庄,各路的朋友也来了个七七八八。卢大侠忙着迎客,脸上也难得露出点笑模样。蒋平正在院中前后忙活着,只见一个家丁匆匆忙忙跑过来,神色慌张。连忙叫二哥替下自己,将那家丁拉到一旁。“三儿,什么事?”这家丁叫陈三,名字虽简单,人却机灵,才进庄不到半年。今日人多,家丁都在大厅帮忙,蒋平特意嘱咐陈三盯紧进岛的入口。
“四爷,岛上来了两个陌生人,小的施了礼,刚问了句二位可是来给我们大庄主贺寿的,再一抬头,人影早不见了。小的怕有什么不妥,就赶快来给您报信。”陈三连忙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只等蒋平吩咐。
蒋平听得也是一愣,心说这认识的朋友可没听说谁的脾气这么怪,明明是来贺寿,却还行踪无定的。可若说是来生事的,今日各路英雄齐聚,哪个有那么大的胆子。左右理不出个头绪,正在纳闷着,忽觉头皮一疼,不知被谁用个小圆石子敲了脑袋。力道虽轻,但也把四爷气得一回头,“哪位朋友,出来见一面吧。”
展昭看着白玉堂一脸的得意,心说刚才是谁说的这次回来任打不还手,现在还没挨打呢,倒先出手打了人。连忙拽了他,从房上跃下来。躬身施礼,“四哥,别来无恙。”
陈三正帮四老爷四处张望,忽看见房上飘下两人,仔细一打量,“四爷,小的刚才见的好像就是这两个人。”之所以是好像,一是因为当时天色暗,看不真切,二也是他还没等细看,那两人就已经不见了。
“谁是你四哥?”话刚说个开头,一看来人,蒋四爷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那带笑而立的两人,可不是五弟和展昭?饶是翻江鼠如何机智多变,此时也是瞠目结舌,只拿手指着两人,“你……你们……”
白玉堂见着四哥神色,玩闹的心思也没了,一撩衣襟,跪倒在地,“扑通”一声,磕了个响头。“四哥,是我白玉堂。”
这边厅里人听到动静,也都跟着出来,卢大侠走在最前,刚一到院里,就听见这一句“是我白玉堂”,眼前一晕,急冲了几步,地上恭恭敬敬跪了了一人,看那长相,可不就是五弟玉堂?再往边上看去,那垂手而立的,竟是当年的御猫展昭。
“五弟。”蒋四爷最先回过神来,连忙扶起白玉堂,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虽然瘦了,可这有下巴,应该是……活人。四爷猛地抬手,一声脆响,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白玉堂脸上。“好你个白玉堂,你,你,你疼死四哥了。”
“小五,小五。”徐庆此时也冲了上来,一使劲就把白玉堂抱了个满怀,五尺的汉子,此时竟是泣不成声。
卢大爷、韩二爷此时也明白过来,这五兄弟敢情还活着,弟兄五人抱成一团,全都说不出话来。白玉堂等着兄长心情稍定,才整整衣服站好,“几位哥哥,玉堂对不住,累你们伤心。今日任打任罚,绝无怨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卢大爷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打你四哥也打过了。快进来坐。”说着便往屋里让。白玉堂一边应着,一边转过头拉着展昭,一起进到聚义厅里。蒋四爷看在眼里,心说,这两人怕是再分不开了。
宾主坐定,白五爷将这两年的经过略讲了一遍,隐去了展昭失忆,只说是伤重难愈。大家问到怎么得救的,五爷和展昭却也说不出个究竟,只知道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白玉堂师父的无忧居里。人既已回来,谁还顾得上深究。五爷取出放在怀中的贺礼,乃是上好的西域熏香,安神定气,颇为珍贵。卢大爷更是欢喜,吩咐下人上菜,大家把酒言欢。
三巡一过,丁二侠却先坐不住了,拎着壶走到白玉堂和展昭面前,先自斟了一杯,“五弟,展兄弟,二哥敬你们一杯。”说毕,也不等人,自己一仰脖,空杯一亮,重重地放在桌上。展昭连忙站起身,倒好酒,“展昭的事,劳哥哥费心了。”他和玉堂一路走来,偶尔也听到些闲言碎语,说丁家退亲的事儿,虽然前因后果不太明了,但此时见面也有些尴尬。酒杯刚刚举起,就被白玉堂抬手拦住,“猫儿,你身子畏寒,还是少喝些冷酒,这杯我替你敬丁二哥了。”说完,就着展昭的手将一杯干了。丁兆蕙在一旁看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说,好你们两个人,这次回来倒是再不顾忌了。他自重身份,难听的话也说不出口,气得一咬牙就冲出厅外。
展昭恨恨瞪了白玉堂一眼,起身就要去追。丁月华却先站了起来,“几位哥哥,二哥他许是有些醉了,就让月华去看看他吧。”话一说完,也不等人答应,抢先出了大厅。在座的多是聪明人,看这情形也猜到了几分,不方便多言,只有推杯换盏,化解这尴尬气氛。
“二哥。”丁月华来到院中,二哥果然没有走远。丁二爷转过头,看到妹妹,脸上有些挂不住,“月华,哥哥不是有意让你难过,谁知道他白玉堂那么放肆,这展昭也跟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才本是想下下这两人的面子,却忘了妹妹的心里一定也不好过,到了外面冷风一吹,反而清醒了,心中自然懊恼。
“二哥是为月华不平,做妹妹的怎么会不知。”丁月华叹口气,才接着说道,“可月华心中都已经放下了,二哥怎么还放不下呢?”“放下?他白玉堂明知道展昭是你定了亲的夫婿,还要,还要,横生枝节,你就一点不怪他?还有那展昭……”“二哥错了,若是小五哥他真的有心要抢,早就提了剑来我们茉花村,逼月华退亲了。至于展大哥,一拖再拖,不过是希望月华先来退亲,免得坏了我的名声。”“可他们两个都是男子,这不是有违伦常么?”“二哥,既是真情,又怎会被礼法束缚?月华虽不曾见过五哥和展大哥你侬我侬说过一星半句的情爱之言,可那并肩而立时候的默契和笃定,却胜过别人口中的海誓山盟、天长地久。这样的两个人怎能被分开,又怎么会分得开啊?”
丁二侠先是愤怒,再是无奈,最后终于还是了然。“月华,你二哥白叫了个侠字,也是个糊涂人。”
“二哥,玉堂他……”展昭终还是不放心也跟了出来。“展兄弟,该是二哥给你们陪个不是,”丁二侠也是痛快的人,现在想通了,也觉得刚才有些过火,连忙回礼。“你和玉堂等有空来我茉花村,我和哥哥给你们备桌好酒好菜再好好接风。”这话说的恳切,比之刚才的态度竟是天壤之别。
“丁二哥,那就先谢了。”白玉堂笑着走上前,展昭既已出来了,他又怎么坐得住。“这么多年,就这声丁二哥,叫的最真。”丁二侠也跟着笑了。无怪月华都放下了,这两个人站在一起,还真就是怎么看都顺眼。
凉风阵阵,吹过后山的竹林,白玉堂拉着展昭快步走着。“怎么还没到,四哥说就埋这儿了啊。”展昭听得好笑,忍不住回道,“哪有人急着看自己墓碑的,你这老鼠还真和常人不一样。”“五爷这不是急着看自己的墓碑。”白玉堂笑着回头,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五爷这是急着看咱俩的墓碑,也不知道你那碑上写的什么,说不定四哥就给你写了个‘五爷爱猫之墓’。”“少胡说八道。”展昭气结,被扯住的左手有力一拧,白玉堂疼得一咧嘴,“你这猫儿,怎么一句玩笑也开不得,真是小气。”展昭正要反驳,一抬眼就看见前面一个坟冢,石刻的牌子上写着“白展之墓”。这还真就写成一家了。展昭看着自己的墓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倒是白玉堂看着那牌子,满脸的笑容,“四哥还真知道五爷的心思。”
“玉堂,你我既然没死,这墓该怎么办?”展昭也懒得跟他斗口,反正就让他占些便宜吧。“当然是砸了。”前半句还是正经话,到了后面话锋一转,“不过这碑写得倒不错,就留着以后再用。”说毕,左手扣住石碑,用力一拽,墓碑被生生拉起,白五爷小心放到一边,才笑着看向展昭。“五爷的活儿干完了,剩下的,猫儿你来吧。”展昭也不接话,右手立起,向前一拍,掌风扫过,泥土四溅,原本鼓起的土包登时下陷成坑。“不错不错,这功夫倒还没落下。”白五爷上前取出锦盒。“这就是襄阳王送来的骨灰?”展昭接过盒子,里面全是灰烬,他用手沾了些碎末,放到鼻下,“玉堂,这些只是烧烬的木屑,并不是人的骨灰。”“好他个襄阳王,那这些个东西吓唬人,四哥和公孙先生也是,平日里就说什么智计无双,这画影和巨阙都没有,单凭个锦盒,就把他们给骗住了。”说的虽不算好话,五爷的心里却是暖的,众人定是悲切过度,根本就不曾往别处想。“别胡说了,看看这盒里,还有什么机关。”展昭说着将锦盒倒置,盒里的木屑洒在地上。“这是什么?”白玉堂眼尖,伸手抽出落在地上的纸片。“与君黑白太分明,纵不相亲莫见轻。赵宁远字”白玉堂念完字条,一脸的惶惑,“赵宁远是谁呀?”展昭睫毛微垂遮住眼中的神色,“八王爷曾经提过一次,宁远是襄阳王的表字。”
“襄阳王?”白玉堂一愣。这话到底是襄阳王写给谁的?怎么会到了这锦盒里?那襄阳王又为什么会写下这些话呢?
此番归来,要做的事看来还多着呢!
(完)
谁人无年少
(一)交锋
一阵锣声响起,原本安静的宅子里霎时人声鼎沸。冲霄楼本就有弓箭手日夜埋伏,此时几十张弓齐刷刷对准了铜网中的两人。有带头的喊了声“射”,第一批羽箭离弦而出,网中人躲闪困难,左推右挡,还是有七八支箭射中,鲜血染红衣衫,夜色之下,更显凄惶。
白玉堂挣扎着扭过头,锐痛之下虽然难以动弹,身体反而麻木了。此时的展昭,脸上难见血色,也是强撑着一口气,保持最后的清醒。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千言万语似已说尽。白玉堂嘴唇开阖,努力拼凑着口型,“展昭,白玉堂死而无憾。”同生共死,可不是江湖中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么?兄弟结拜之时的盟誓不也是“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么?只是,真的无憾么?展昭忽然觉得周围安静下来,身上的箭伤不再疼痛,只有心跳格外地沉重,他努力地喊出声,却不知近在咫尺的人能否听到,也许这就是最后的言语了。“白玉堂,展昭不想和你一起死,展昭想和你好好活着。”也不知有没有说完想说的话,展昭只觉眼前一黑,所有的一切尽皆不见,最后的念头只有一个,白玉堂,你不要死。白玉堂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去,他先展昭一步落入铜网,加上黑夜中一身白衣分外乍眼,因而身上的箭伤也比展昭多,刚才的动作本就耗尽了气力,昏昏沉沉地直想睡去。迷迷糊糊中听见展昭的声音,似近似远,再想仔细辨寻,也已不能了。
“韩老,这俩人都晕死过去了。”有个侍卫仗着胆子上前瞥了两眼,不敢靠得太近,好似怕那网中的人忽然腾空跃起。人群中原站着个青衣长衫的老者,七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虽布满沧桑之色,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此时听到回报,他迈开步子走到铜网之前,“巨阙,画影,果然是那御猫展昭和锦毛鼠白玉堂。”言语之间颇有几分不屑。“赵祯小儿素来仰仗这两个江湖草莽,今日老夫就给他备份厚礼。”原本还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此时倒更似恶鬼修罗,“来人呐,给我乱箭射死、烧成骨灰,装于锦盒中快马送去开封府,给那自诩青天的包拯,就说是襄阳王府送的。”左右的侍卫得了令,重又搭弓瞄准,只等一声号令,便要众箭齐发。
“住手。”眼看着白展二人便要命陨当场,远远地传来一句断喝,声音虽不算大,但在场的侍卫却个个熟悉,正是襄阳王赵钰。领头的侍卫一脸为难地看着刚才下令的老者,“韩老,这……”那老者轻轻摆手,示意他们暂时放下弓箭,自己快走几步迎过匆匆赶来的赵钰,“你怎么来了?”
赵钰见弓箭放下,心中略微平静,这才用余光扫向铜网,虽说都还保得住性命,可是伤势严重,也不能再拖了。“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回报本王。要不是正巧路过,倒还不知今夜有人私闯冲霄楼。”
虽是平平淡淡的语气,话里话外的不满,还是吓得候在一边的侍卫统领浑身打颤。锣声一响,他就准备去后院通知襄阳王赵钰的,不想半路碰见了韩先生。这位韩先生论身份只是王爷从前的教书先生,可论辈分却是这襄阳王府的两朝元老,便是王爷也要礼让三分,他们这些侍卫见了都要尊一句“韩老”。这样的人物吩咐一句,哪有他不听的余地?
“是我让他们不必惊动你的。”韩先生波澜不兴地接过话来,仿佛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不过是两个贼寇,杀了就得了。”
“既然本王知道了,老师,这件事就让小王自己处理吧。”赵钰心中虽急,嘴上也还是客客气气的,话音顿了顿,又加了句吩咐,“贺统领,找几个侍卫,抬着那两个人随本王回去。”
“王爷,这……”那姓贺的统领说的虽是“王爷”,眼神却是看着站在一旁、不辨喜怒的韩先生。
韩先生也不接话,似笑非笑地看着赵钰。贺统领左右为难,哪敢妄动,直急得满身是汗。赵钰此时本就没什么耐性,只是不愿同韩先生正面冲突。现在眼见着这府里的奴才都指使不动,心头火起,一咬牙,抽出腰中的佩剑。只见寒光一闪,贺统领登时气绝而亡。
两旁的侍卫俱是倒抽一口冷气,就连韩先生也不免变了脸色。“宁远,你干什么?”宁远是襄阳王的表字,当今世上知道的人怕也不多了。
赵钰把带血的剑往地上一扔,“不听话的奴才,留着何用?”口气里透出的冷意,不禁让人心寒。
“宁远,这两个人是那小皇帝的心腹,今日落到我们手上,正好来个先声夺人,给他们个下马威。再过三个月,所有的准备就都妥当了,到时候挥军入京,这天下,就是你的了。”韩先生看着赵钰长大,这般冷酷的神色也不多见,再不敢自持身份,好言解释道。
“当初建这冲霄楼,本王就不同意。”赵钰眉梢轻挑,“这铜网阵如此歹毒,就更不合本王的心意。若不是先生坚持以防万一,这楼早就该拆了。”他本来不多的耐心随着刚才的爆发消失殆尽,因而言语之中也再没留半分的情面。
“宁远,这么说还是为师的不对了。”韩先生原以为自己低声下气,此事就能压下来,谁知道赵钰反而步步紧逼,一下子也怒火中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冷笑一声。“你别忘了,老王爷临终的时候可是拉着老夫的手,叮嘱我一定要辅佐你得登大位。这些年,老夫自问鞠躬尽瘁,今日就为了那赵祯小儿的两条走狗,你还要和老夫翻脸不成?”
“韩先生,”赵钰怒极反笑,语气寒若冰霜,“你年纪大了,说话不知分寸,本王可以不怪你,但是先生莫要忘了,这襄阳王府到底谁才是主子?”说完也不等韩先生再作反应,转回头冲着一边的侍卫冷冷吩咐道,“你们几个,抬上那两个人随本王走。若是迟了片刻,贺统领就是你们的下场。”
两边的侍卫哪还敢怠慢,也顾不上韩先生脸色难看,走到网前,小心翼翼抬起两个人,随着襄阳王扬长而去。
(二)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