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春归无觅处
作者:彦姿漓
明月无言
平生不见谢锦慕,莫道已往风流处。
不知哪个无聊文人编的顺口溜,久而久之,在这红尘里游戏的人群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谁是谢锦慕?
你问过去,还是问现在?
过去,那是天下闻名惊才绝艳的明月公子。
现在,他是京城第一倌馆,欢情楼里的头牌小倌。
谢锦慕,一颦一笑皆风流,从前,江湖称他清透如明月,后来,京城以他风情为最甚。
谢锦慕的入幕之宾,若是细算起来,倒也并不多。欢情楼里的鸨父白芷是个精明的,知道越是高高的捧了他,吃不到,那旁人越是趋之若鹜。是以真正能碰到谢锦慕身子的,也不过是那么寥寥几个有权有势,得罪不起的王公贵族。
有好事的问谢锦慕,为何好好的明月公子不做了,偏要来做这千人骑万人压的勾当?
谢锦慕那水光潋滟的凤眼流光闪动,轻轻一笑,便闪的那询问之人发起了呆,全忘了刚才所云。结果,还是没有人知道,那其中的因由。
天色渐暗,京城花街的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
到了晚上这里便说不出的热闹,喧嚣噪杂,酒令娇吟,你来我往,谁管谁寂寞,谁理谁荒唐。
而这欢庆楼的内院里,却有一处小楼,还是静悄悄一片。
一行人穿过雕栏回廊,却是鸨父白芷,带着两个小仆,轻轻敲了门进去。白芷媚笑着向楼上说道:“锦慕啊,成王爷请你今夜过府。”
片刻里小楼内外一片悄然无声。然后听到楼上传来一个惫懒声音,“我累了,不想去。”
白芷脸色一变,又连忙堆了笑说:“锦慕啊,你这个月里已推了成王爷三次,这如今再推……爹爹我,怕是担当不起啊。那成王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若是他怪罪下来,你忍心咱们欢情楼上上下下都遭殃哪?”
“罢了。”那人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你叫小鱼上来给我梳洗。”
“好好,”白芷大喜,连声答道,“小鱼,你还不快去!”
谢锦慕由后院走入前厅,身形并不见如何妖媚,然而所过之处却无不呆滞一片。
“啧啧,果然是天下风流尽归锦慕啊,若是能推倒在床,不知是怎样销魂滋味……”半晌才有人回了神。
“死相!那谢锦慕是你碰的了的?小心成王爷砍了你的脑袋!”
“得了得了,摸不到,想想总行吧?”
“孙爷,”那旁边陪酒的小倌娇笑道,“别管锦慕啦,今天莲我陪您,好不好吗?”
“好,莲我宝贝,”那人在莲我的嫩脸上拧了一把,“看你孙爷爷的厉害,小心了,今夜定要你下不了床!”
谢锦慕面色不变,浅笑着在一片淫声浪语中穿行而过,步履安然温雅,就仿佛这里根本不是青楼楚馆,而是江南月下踏歌声。
走出欢情楼,外面早有王府来的小轿等候。那领头的云五熟门熟路,上来拱手道:“见过谢公子,请公子上轿。”
谢锦慕并不看他,只是望了望天,“今夜月色甚好,不必乘轿了,便让我走走。”
云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了嘴默默退下。于是谢锦慕领了小鱼在夜色中缓缓而行,云五领了轿夫跟随在后。
成王爷孟彻,传说中龙章凤姿,精明强干,圣眷正隆,年纪不过二十四五。
御赐的成王府就在平京城东,紫禁城脚下,与这下九流汇聚的欢情楼一带,实在称得上南辕北辙。
秋意缠绵的平京城夜风微凉。谢锦慕走得缓慢,云五跟得着急。由华灯初上走到了亥时初刻,总算瞥见了成王府青色的围墙。云五暗自抹了抹汗,小跑着先去敲开了侧门,引领着谢锦慕进去。
走到寝宫外,便听到一个暗含威严的声音问道:“怎么这么迟?”
云五不敢耽搁,连忙大声禀报:“谢公子不愿坐轿,是以迟了。是小人办事不力,还请王爷责罚。”
里面的人还没有说话,本来默默站在一旁的谢锦慕却开了口:“你先下去吧。”
云五抬头看了看谢锦慕,只见他轻轻笑了笑。乖乖!云五头皮一紧,连忙低头。
耳听着里面的主子没再发话,云五知道这便是王爷不追究了。向谢锦慕投去感激的一瞥,片刻也不耽搁,小跑着退下。
谢锦慕又在外园里站了片刻,叹了口气,才拨开眼前乱飞的柳枝残叶,穿过回廊,进了寝宫内院。
孟彻此刻正坐在花园里的凉亭中,握着酒杯自斟自饮。听到身后轻敲的脚步声,他冷冷一笑,“怎么,今夜终于来见我了?”
谢锦慕并不答话,只是自顾自的,在凉亭一角的雕花靠椅上坐下。
孟彻看着眼前的这人,心里是又爱又恨。他怎么忘了,这人早就是一潭死水,无论是煮是泼,都已激不起他半点涟漪。只可恨,为何偏偏明明是一潭死水,还是这么……这么该死的动人!
孟彻猛地站了起来,一个跨步冲到了谢锦慕面前,一把纠住他的衣领,仗着几分酒意,一口咬了上去。
谢锦慕只默默地承受着眼前人带着怒气的蹂躏,由着孟彻的唇从恶狠狠的啃噬,渐渐变轻变缓,开始辗转吸吮,舌头伸进去,挑动着自己的舌尖。从头至尾,只是巍然不动。
孟彻只觉得心里那无法发泄的怒气被燎的更高,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了谢锦慕,狠狠的道:“你究竟想怎样?能补偿的我都补偿了,能做的我都做了,拚着得罪敬王那老色鬼,我都帮你挡了他!你还想怎样?”
谢锦慕从刚才便只盯着黑暗天幕上那一轮圆月,仿佛身边并没有人在咆哮,嘴里却说:“在我心里,你与敬王,并无不同。”
孟彻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他伸出双手,扳回了谢锦慕的脸,逼着他看向自己:“你胡说!你忘了以前在书院的日子!你心里有过我的!你是我的!”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谢锦慕,他僵了一瞬,终于抬起眼看向眼前人,一双潋滟的眼中氤氲一片。
片刻后,他幽幽的道:“书院的日子,我永不会忘。忘了的人,是你。”
明月光流泻而下,一阵夜风卷起花园中落地的枯叶。片片残叶随晚风打着卷,蔓延飘向黯黯天际。
桃林初见
朔州谢家,是江南一等一的望族。
谢家祖上出过好些个高官,据说曾经还有一人官至宰相。后来不知怎的,却有了“绝不为政”的祖训,自几代前迁到朔州,经商买地,繁衍不息,终于有了如今“朔州百姓知谢家不知官府”的气派。好在谢家历代家主都并非不知进退之人,行事总还留给官府朝廷几分颜面,倒不至于惹祸上身。谢家子弟,虽然难免有那么几分富贵人家的骄横,但家规甚严,从没人闯出什么大祸,但也没闹出什么大名。
然而这种情形,到如今终于有了改变。这事情,就从谢家现任家主的二夫人生了三公子谢锦慕开始说起。
据说谢家三公子谢锦慕出生那天,朔州城内的桃花一夜之间全部绽放,粉红粉红的挂上了枝头。大家都说这是上天派下来的吉兆,谢三公子未来必定是那惊才绝艳,风流天下的人物。孟老爷子一开心,重重的赏了二夫人不说,连稳婆跑腿的丫环都一人赏了十两黄金;后来更是自三公子两岁时起便请西席教授学问,射艺书术无一落下。
而这三公子也确实不是凡品,四岁成诗,五岁作画,六岁弹的琴据说可以让鸟雀汇聚聆听。
一年又一年,西席换了又换,等到谢锦慕十三岁,朔州最有名的大儒留书而去,称教无可教,孟老爷子哈哈大笑,决定送三公子上云梦山上的云梦书院。
云梦山就在朔州城外不远。那云梦书院据说百年前原是一座山庄旧址,后来的山庄主人把它捐了出去。几位大儒见此处风景优美,又无车马喧嚣,就在这里办起了书院。后来几十年间,云梦书院名声越来越响,整个离国的学子都无不盼望能进书院学习,有钱有势的人家更是以自家子弟能进云梦书院读书为荣。
车轮滚滚,至山脚停下,谢锦慕在车里问道:“谢叔,到了么?”
那赶车的中年人答道:“三少爷,已经在山脚下了。”
谢锦慕轻轻拨开帘幕,从马车中探出头来,温声笑道:“谢叔辛苦,就在这里吧,我自己步行上山。”
那中年人忧心忡忡的道:“三少爷,真的不要紧么?”
谢锦慕粲然一笑,“云梦书院的规矩,咱们自然要遵守。若是连山也不能独自上得,怎么能在书院长住?”
原来这云梦书院的规矩甚多,其中一条,便是无论你是什么家世背景也好,都不可带从人书童,必须自己一人呆在书院,自力更生。
那中年人不再多言,只是说:“如此还请三少爷多加小心,小人便在此等候三少爷入学测试结束。”
谢锦慕点点头,在中年人的搀扶下缓步下了马车,便独自走上了通往书院的山道。
此时正值春季,谢锦慕一路望着这绿树成荫,山花繁盛,溪水迢迢,只觉得兴奋异常。
虽然他在谢家是得宠的少爷,但是豪门大户的气派从外头看了诱人,从里头看只觉得压人。桩桩件件事都有它的规矩,吃饭不能出声,开心不能大笑。见了亲娘不能叫娘,见了那脸很臭的大娘偏得叫娘。那不学无术的大哥和庸庸碌碌的二哥,也总是有事没事找些麻烦给他。他虽是好脾气的,但却并非喜欢如此生活,每日里无论什么情绪,都得作出一派温文尔雅的公子样;是以当父亲让他来书院,他其实无比开心,开心到很想做出那有气质的豪门公子绝对不应做的举动——在床上打滚儿。
沿着山路向上,路上也多多少少碰到了些学子模样的人,只是谢锦慕衣衫华贵,又一副高不可攀的好模样,竟然没有人上来向他搭话。等到了书院门口的登记处报了名,谢锦慕终于受不了身边人三三两两的指指点点,转向树荫下一个僻静处站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时正是三月间,桃花枝光秃秃的,只有粉色花苞,星星点点。谢锦慕就这么站着,静静的看。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他的肩。
谢锦慕连忙回头,却见一人站在他身后,浓眉郎目,笑得很是灿烂,嘴一咧,便露出两颗虎牙:“兄台,我见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了,这花都没开,有什么好看?”
谢锦慕从小待在谢家,所见都是一些小心翼翼,绝不行差踏错的贵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爽朗无拘束的笑容,他不禁对眼前人产生了些新奇的好感;但是一听到此人的话,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然而他仍然端住贵公子应有的温雅气质说道:“花开固然美不胜收,花将开未开,却也有含苞待放之美。”
那有两颗虎牙的浓眉男孩笑了笑,说:“兄台倒是个雅人。在下朔州郑闯,不知公子尊姓?”
谢锦慕拱手作礼道:“在下朔州谢锦慕,见过郑兄弟。”
那男孩睁大了眼睛说:“原来你就是谢锦慕!我爹一天到晚对我耳提面命,说你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要我……多跟你学学,今天总算被我亲眼见到你了!”
谢锦慕虽然从小到大被大人夸了无数次,却是第一次被同龄人这样说,只见他俊脸微红,顿了片刻,问道:“郑兄弟家可是朔州城北郑家?”
“正是!”郑闯爽快答道。
哦。朔州城北的郑家,谢锦慕是知道的。
郑家也算是当地望族,近二十年刚刚崛起,势头强劲。郑家家主近年一直有心超过谢家,做朔州第一世家,只是谢家多年根深叶茂,却不是那么好比。近些年两家在江南一带,争土地,争生意,争来争去,闹得两家的关系……有那么点儿不大和谐。父亲有时会不顾豪门的面子,在他面前愤愤地说:“郑贵那个老杀才,想跟我们谢家比?门儿都没有!单看他那独子,就不能跟我儿子比,一天到晚只知道舞刀弄剑,一副莽夫模样,郑家到了他手里,一准儿玩完!”
眼见这“莽夫儿子”到了眼前,谢锦慕想起了父亲的话,想到了两家的关系,不禁有些尴尬。正想找个理由告辞,却听到郑闯说:“其实我根本不想来这个什么劳什子书院,偏偏我家老爷子非要我来,还放话说我不来他就要打断我的狗腿。切!以我的武功,他本来根本奈何我不得;只不过老爷子身体不好,我可不想又把他气病了,所以今天这入学考,我非过不可!谢兄台,我听说你才高八斗,惊才绝艳的,帮帮我吧!”
“你,你……”谢锦慕感到颇为无奈。眼前这人一派真诚模样,好像完全没有两家敌对的意识,居然还要他这个敌人之子帮他考试过关,倒弄得想要躲闪的他像个傻子。谢锦慕十三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如此……不拘小节之人,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谢兄台……”
眼见这人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滚啊滚的,不知怎么,谢锦慕并不能狠下心来,一个“好”字就这么不知不觉吐出了嘴,悔之晚矣。
“太好了!”郑闯两手一伸,一把捉住谢锦慕的臂膀,连声叫道:“谢兄台,谢兄台,你果然是个好人!”
谢锦慕无奈道:“只是不知这考试怎么考法?我怎么帮你?”
郑闯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你不用担心,我一早打听过了,这考试是分组的,两人一组,互助通关,谢兄台你只要肯跟我一组就行啦!”
果然如郑闯所说,这云梦书院的考试,是让这些彼此认识或不认识的学子们两两一组,以两个时辰为限,从书院门口开始,派发每组一个信封,信封内是试题,试题引经据典,或是谜题,或是暗语,由这线索找到下一关的所在,在那里拿到另一个信封,再前往下一处,只要在时限内到达终点便可过关。
没想到这临时组成的一组倒是意外的顺利。
这些谜题看得郑闯抓耳挠腮,谢锦慕却毫不费力就能解开;但是有时那装了谜题的信封放在树上或是房顶之类的难寻之处,别人都要再去搬梯子,郑闯却只要运起轻功轻轻一跳即可。所以到了最后终点,他们这组却是第一个到达。
那终点处等着的长了山羊胡子的老头笑眯眯道:“懂得取长补短,孺子可教。”
谢锦慕认得此人便是天下闻名的大儒程适,他不敢说其实两人只是胡乱凑在一起的,只有耳朵微微泛红。郑闯却毫不谦虚,眉毛一扬,露出两颗虎牙:“可不是!”
郑闯又拉着谢锦慕说:“好兄弟,多亏了你,这下本公子不必屁股开花啦!”
谢锦慕此时也已经适应了这人毫不做作的坦率态度,只是微微笑道:“也多亏了郑兄弟的好武功。”
郑闯扬起剑眉笑道:“是吧是吧!我早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那大侠万里独行岳天仇,早晚有一天,我也要做大侠,名号我都想好了,就叫江湖无尘剑!”
谢锦慕看着郑闯说的眉飞色舞,只是微笑不语。
这时第二组人也到达终点。
这一组的两人,一个也是一副世家公子模样,年纪不大,却贵气逼人,另一个脸上挂着不羁的笑容,气场较弱些,在同辈里却也算是个人物。
四人互相见了礼,那贵气公子笑道:“在路上便听说了朔州谢家的三公子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在下名叫云彻,京城人士。这是我的朋友杨晨郁。”
几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等到考试时限到,过了测试的学子一一被发放了入学许可散去,这几个少年已经互相觉得彼此实为平生知己,恨不得就这样彻夜长谈,不要走了才好。
最后郑闯提议道:“相逢即有缘,不然我们就学那些江湖人物,歃血为盟,结拜兄弟如何?”
其他三人都点头称是。几人都报了生辰八字,却是云彻最大,十四岁,正月生辰;郑闯第二,十四岁六月里的生辰;杨晨郁排第三,也是十四岁,八月生辰;谢锦慕最小,十三岁,三月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