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正是因为他一直处于追逐的位置上,所以他才一直不肯启齿自己的心意吧——因为怕会遭来拒绝,从此便绝了情爱的念头。
“好吧,我知道劝不动你。”他苦恼地低下头去,良久,又满怀期待地抬起头,“但是,你能保证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呆在我身边吗?”
“一直到完成那个任务为止。”仿佛是早就思考过答案,沉璎脱口而出,她拢了拢耳后的长发,步到窗边,眼神仍旧淡淡,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少年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比赛快要开始了——”
似是记起什么,她又随口问道:“对了,上一场,你和洛箫比赛结果如何?”
“平局,但他有意让我。”他叹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难过,他缓步走到沉璎身后,越过她的视线看向窗外。
他身材修长、匀称,明显比沉璎高过一个头,然而他望向她的眼神,却始终带着某种无法企及的仰望。
“他为何让你?”沉璎抬手拭去窗栏上的一层冰霜,声音仍旧冷淡。
“还不是怕我失面子,不过他这样做,反而让我自惭形秽了。如果我是他的话,未必能做到那样。”
“呵,如果他不那样做,执意要打赢你的话,那个人就不是你我认识的洛箫师兄了。”她的语调忽然间轻柔了下去,他立刻感觉到了她声音里的骄傲,心底不由得涌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你喜欢他吗?”
这时,广场上恰好响起了日晷司板竹敲击的声音,那个声音过后便是一阵响亮的排箫声,提醒着最后一轮决赛即将开始。
那个声音适时地将他那句低问淹没。
然而,他知道,当她说出那一句“一直到完成那个任务为止”后,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再一次远去了。
第089节
最后一场比赛,青祭司沉璎对战弓箭手桑云,两人在经过一刻钟左右的激烈战斗后,前者用一记惊世骇俗的念力之刀错开了后者射向她手臂的羽箭,毫无悬念地赢得了最终胜利。
当然,按照比赛本身是为了选拨助手的规则,锋利的箭头不过是一枚材质特殊的细小珠子做成。
那珠子只要与身体撞击过猛,就会自动破裂,因此人是否被箭射中,就可通过珠子是否破裂来判断,同样也以此作为双方胜负的判断依据。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在弓箭司有‘极速手‘之称的桑云之箭,会被沉璎生生用念力截下来。
那枚晶莹剔透、质地坚硬的珠子不亚于子弹速度,最终不是因为撞击人体而碎,而是被强大的念力之刀精准无意地砍碎了。
剩下来的箭枝则生生被劈成了两截,呼啸而去,最后没入了广场下方厚厚的积雪中。
一刀一箭结束了持续半个月以来的逐级循环赛,最终选出的三强分别是——流辉,洛箫,沉璎。
结果出来后,不仅在场的帝都子民纷纷站起来喝彩、鼓掌,便是连瑞云台上的国王也意犹未尽地起身,龙颜大悦,当场给予了三强每人丰厚的奖赏。
而作为败者的女弓箭手虽然被冷落了,但是却得到了下一学期有望成为“宫廷羽箭手”的特训机会。
流辉和洛箫此时远远站在瑞云台外围的带刀侍卫保护圈中,一边密切注视着广场这边的动静,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诸多粉丝想要上去和两位青年才俊说话、握手,却一概被拒挡在保护圈外。
目标转而移向女英雄,众人却发现那一袭曼妙雪纱影子不知何时已和桑云一起消失在白塔一楼的入口处。
连日来的赛事导致摩云书院停课,而白塔自然也被封锁了。
因此直到夜晚来临时,还有顽固、忠实的铁杆粉丝团不时晃荡在广场上迟迟不肯散去,企图再睹几位年轻人的风姿。当然,最后无疑都被侍卫一一遣散了。
“桑云,看得出来,为了这次比赛,你是做足了准备啊。”休息室内,沉璎准备回到书院二楼自己的房间休息,看见师妹落寞的背影,有些不忍,想要安慰她。
“师姐还不是一样?”桑云回头,脸上显露出浓浓的疲倦,“不过,我心里清楚,就算再怎么练,我的‘极速手’,终究比不过师姐你的‘百步穿杨‘念力刀。只有同样身为青祭司的洛师兄才有实力与师姐你抗衡啊。”
毕竟都是女人,听到对方念出“洛师兄”三个字时语调起了变化,沉璎立刻敏感地察觉到桑云话里隐含的酸意。
难怪这小丫头有事没事总喜欢腻在他们‘青祭司’部不走,说是来找她偷学祭司的术法,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难道输了最后一场,就对自己失去信心了么?如果就这样认定打不过我,那么,你之前那么拼命地过五关斩六将岂不是白费力气了?”沉璎上前,伸手按在师妹的肩膀上,低声耳语了一句,“这样就放弃了努力的话,以后和洛师兄的距离只会更远——你一定不想因为技不如人、最后被他淡忘掉吧?”
“师姐——”桑云脸颊发烫,咬唇跺脚,未料到心事被识破,又急又气,正要转头嗔怪,忽然间,猝不及防,一头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洛、洛师兄——”看清楚来人之后,她立刻慌乱地低头、绞手,有些语无伦次。
尚未听到那人答应她,她正踌躇着要不要离开房间,忽听头顶冷如冰雪的声音:“沉璎,你不要走。我有话要说。”
桑云心头一窒,浑身冷了下去——洛师兄不会听到了什么吧?
她提起裙裾,立刻离开。
身后却传来另外一道更冷的命令:“这个房间我要用,无干人等暂时都走开。”
洛师兄这么急着要跟师姐说什么?走在塔楼长长的甬道间,桑云的心又冷下去几分。
“你不应该对桑云那么冷漠。”休息室内外安静下来,沉璎索性坐下来与洛箫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刚才叫我不要走,其实是故意要遣走她吧?当年她来到白塔的时候,是一个人,而且身上还带着箭伤,据说因为家里靠近极北冰地,常常与边境那里的羽人不和,她不甘心家人时常被羽人骚扰,就花了将近七年的时间考摩云书院,为的就是来这里学本领将来好守护自己的家人,她是个惹人疼惜的好女孩,你不该那样对她。”
“沉璎,你一向知我,对于不喜欢的人,从来都是如此,今日何必如此逼我?”忽然间,洛箫黑色的眸子靠过来,眼神犀利的盯着她,“莫非你要我接受桑云?”
那样锋利的眼神,第一次泄露出了他心底的愤怒与生气。
沉璎瞬间惊住了。
与他师承“摄月门”下,在白塔共事多年,从来都知他是外表骄傲森冷、心底神秘莫测,但是又极重义气之人,却从未料到他也有被感情逼急了的一面。
他终于开窍了么?
她不知是喜还是悲,是苦还是涩——
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心底里最看重的那个人其实还是他。
虽然,他时常留给她一个难以猜透的背影,但是比起流辉,凡事追求完美境界的她,还是更习惯去仰望一个人。
如果把洛箫比作一眼望不到边的深沉大海,那么后来相识的流辉便是一抹不小心划过她生命的流星,流星再美还是会消逝的,可大海会一直在那里奔流不息……
“不是那个意思——”良久,沉璎低头让长发掩盖住脸颊,轻叹了一声,“我只是不想看到桑云难过而已。”
“她难过?那么我呢?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你总是希望我对身边的女人好一点,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为何我会冷漠待你吗?”仿佛快要爆发了一样,青衫男子忽然间抓住了她的手臂,冷冽的声音一字一字道:“你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吗?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以后你我之间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就算会一起去中土,我也仍是要继续忍受你和那个人在一起。”
“师兄——”沉璎霍然抬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碧色的眼眸有沉静如雪的光芒,“你想告诉我、你为何会冷漠待我么?”
她说着,自嘲地轻笑了一声道:“其实你不说我也隐隐能猜到——是因为飞儿公主吧?你为皇家效命这么多年,在世人眼里是那样的优秀,但圣上却始终不肯派你上战场杀敌,恐怕还是想将你留在公主的身边守护她吧?”
“对——”洛箫松开抓紧她的手,铁一般的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我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方才我被圣上传召,向他盟誓,不论公主日后嫁去哪里,不论她嫁给谁,我都要做她最忠实的护卫武士,我将会作为陪嫁品、一生追随公主。”
听到那样的话,沉璎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可是,你不是洛家将门唯一的后代吗?圣上怎可让你这样的身份为奴为仆?”
“洛家将门之后?”洛箫冷冷一笑,“那不过是掩人口实的说法而已,事实上——我是冒名顶替洛家那位已故公子的大名,其实不过是国王秘密豢养的皇家奴隶!像我这样的人,早已注定要有杀手一样冷酷的心,才能保护好自己的主人,所以我怎可以有自己的感情?”
“原来——原来如此。”仿佛被雷霆击中,沉璎颓然地坐下去,又猛地抬头看他,“可是,你就甘心屈从圣上的旨意吗?”
第090节
“十年前,洛家将门之后的三位年轻将领,因为没有识破那位有‘神诸葛’之称的夫桑国师的计谋,在珈赫王朝攻打雪域那一场大战中,全部命丧‘云崖关’那里设下的‘拂尘阵’中。而我,不过是老将军在世时收养的孤儿,我那时尚不过十一岁,在听说了三位恩家哥哥全部战死疆场的噩耗后,就发誓从那以后定要真正代替洛家后代而活。而突然之间痛失三名爱将的国王见我年幼,便将我接出人丁单薄的将军府,送入摩云书院,通过悉心地培养我来告慰洛家对皇室世代的忠诚之心。”第一次向人袒露内心隐藏了多年的身世秘密,一贯言语极少、喜怒不形于色的洛箫,也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那样痛楚的神情仿佛生生揭开了结痂的伤疤、暴露出血肉模糊的记忆一样,令他克制不住地声音发颤,“所以,不论是曾经收养我长大成人的将门洛家,还是后来培养我成为青祭司的国王,他们于我来说,都将是我洛箫倾尽一生也要用心守护的对象。”
接着,他转头,视线落向天际的虚空,背对沉璎,“所以,国王的旨意,我定会无条件服从!即便那个人不是公主,我也愿意誓死效忠。”
一字一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诚挚而令人感动。
那一瞬,她望着那个负手站立窗前的高大背影,心中有一些释然,也有一些苦涩,更多的却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
她释然——原来她误会了他,她已听出他方才之所以那样愤怒的原因,想必,若不是因为他想要报恩,若不是因为他早知自己有必须要守护的对象,那么这么多年来,他一定不会刻意对她那般冷漠。
她苦涩——原来她默默喜欢他那么多年,甚至将他的影子一直深刻进内心,从来都是小心而又谨慎地呵护她与他之间多年的同事兼师兄妹关系,甚至她为了他,还间接地伤害过流辉,而最后,她却等来他那样一句话,他守护的人终究不会是她!
然而,她心底还充溢着柔情——那份柔情如同未成熟的葡萄汁,甘甜之中却带着几分酸涩,因为她已从他那极度克制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他很在乎她。
而他,虽然活得那般不甘心,可是,在他的世界里,在她的眼里,他分明更像一位幕后的英雄。
不是只有那种拼头颅洒热血上战场的好男儿才是真英雄,懂得感恩、懂得人间大爱、懂得守护的他,同样是她心底的英雄。
仰望他冷漠的背影这么多年,尽管最终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她却并不后悔,反而认为一辈子有过这样一段不曾说出口的爱恋,也值了。
也罢,自从四年前在那个镜花水月般的幻境里,与百年前的父王重逢后,她的心便已飞到了万里之外那个深沉的海域。
早就在四年前,她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帮助流辉完成那个重大的使命后,担负起重振碧空海龙宫的使命,而在那之前,她是没有资格去喜欢任何人的啊!
“那么,跟随流辉一起完成那个任务后,你便要追随公主而去么?”心底仍是有些不甘心,她忽然扬起头,脱口而出。
“是——”
“那么,你今天突然来跟我说这么多,就是想要跟我划清界限——即便不久后我们会随流辉一起去往中土,即便我会在途中遭受意外,你也不管我死活么?——”
“是——”未及思考便否定,发觉不该如此绝情,窗边那人立刻后悔,转而有些愠怒道:“你我还是同门师兄妹,我怎会不管你死活?”
“倘若仅仅是为那个理由,不要你管也罢!”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将视线抛开,努力隐忍眼里即将滑落的泪,每说一个字,心仿佛被荆棘丛碾过一般疼痛,“洛箫,你我既然从未开始过,以后不如形同陌路吧——”
“沉璎,你别逼我——”
低沉嘶吼的男中音戛然而止,仿佛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深处积蓄多年的感情,洛箫转头、俯下身去,在沉璎措不及防的瞬间,两片刀削般紧抿的薄唇终于封住了那张因为生气而不停颤抖的红唇。
忽然间,门被一只纤长的手一把推开。
“啊——”
“砰——”
一声尖叫和一声石板门撞击的声音同时惊动了门内和门外人的神经。
紧接着是一阵衣衫窸窣、脚步仓皇的奔跑声。
“那个,流辉啊,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诶——”司空飞儿气喘吁吁的声音故意加重语气,在寂静如死的白塔一楼甬道内响起,是那般清晰入耳。“喂,我知道你长针眼啦,可是也不要跑那么快啊!等等人家啦。”
门内,那只强劲有力的手仍旧紧紧扣住沉璎的腰际,仿佛完全不被外界一切所打扰,仿佛要用这深沉、热烈的一吻结束掉那段未曾开始的爱恋一样,唇舌交融,迟迟都不肯撤去。
直到沉璎喘息着,一脚踩踏在洛箫脚背上,洛箫吃痛地弯下腰去,她这才趁机挣脱他的怀抱。
“既然说好了不要开始,你为何要这样做——洛箫你——欺人太甚!”
明净如玉的脸颊上布满了红晕,一向冷定沉着如她今天竟遭遇被人强吻、偏巧又被人偷看到的厄运。
方才公主突然推开门、那样大声的喊,一定是故意要她知道他们的举动气走了流辉吧?
流辉,真是个固执的人啊——
可是,她作为与他相处四年的同门师姐,却明白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
可是,可恨的洛箫,他怎可这样对她?
气急交加之下,她一把拭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开门离去,留下一句咬牙切齿的话:“洛箫,别怪我从此与你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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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辉,本公主命令你站住!”福临居积雪深厚的院落中,司空飞儿一改之前玩闹的脾性,恼恨地大喊,试图阻止前方那道紫色的影子掠入房间,“看见他们那样亲密的举动,你不高兴了吗?你嫉妒了吗?你伤心了吗?”
他的心猛地收缩,顿住脚步,一掌猛拍在院中那株高大的合欢树上。
雪花簌簌落下,片片停在他瘦削的肩头。
无边的冷令他的身体打了个寒颤,怒火中烧的心,在那一刻,一点一点凉透。
“走开,不要惹我!”每一个字仿佛被冰雪浇过,冷彻、狠绝。
第091节
“怎么,被我看破心事,很丢脸是不是?你应该感谢我,感谢我让你看清事实。”脚步缓缓移向合欢树,那玫瑰色的红裙,映着公主如花的容颜分外娇艳、明丽。那满树披挂的雪花,映着流辉英俊的脸容分外苍白、阴森。
他仿佛是冰雪雕铸,任由手掌震开的伤口流出殷红的血。
任由那血一滴滴无声地滑落,没入银白的积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