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似是晴天一道霹雳,来的太急太快,完完全全把陈昌打懵了。陈昌慌忙抬头凝视著王瑞的双眼,想从那里面找到一点玩笑的迹象,可那幽深清澄的眸子里只有淡淡的坚定,而没有他所期望的,笑意。
陈昌喉咙动了几下,艰难地咽口唾沫,开口,声音是干巴巴的,听在耳朵里,尤其难听:“难道……今天是新设的愚人节?哈哈,王瑞你可太逗了。”
王瑞垂下眼皮,轻声说:“陈昌,你清楚的很。”
陈昌一下子抓紧了王瑞的胳膊,咬著牙:“……你怎麽可以变得这麽快?!昨天明明还……”
王瑞任由他抓著,胳膊被拧得生疼,微微蹙起眉头反问道:“我哪里变了?陈昌,从头到尾,我没有说过一句吧?”
陈昌怒上心来,沙哑说:“你也清楚的很……可你为什麽不给我明确的拒绝?你这是……你这是,妈的……王瑞你不是东西!”
王瑞翘起唇角,浅笑道:“恭喜你,陈昌,你……终於透过现象看本质了。对,我不是东西,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陈昌气的双手哆嗦,紧紧按住王瑞的手,脸都要贴到他脸上,那愤怒的情绪渐渐被悲苦替过,再开口时,口气中带了浓浓的哀求:“瑞……你明明心里是喜欢我的,对不对?我陈昌对天发誓,对你,是一心一意的,若有一丝谬误,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王瑞笑得更加灿烂,说:“陈昌,你还迷信这些吗?”
陈昌绝望地闭上双眼,泪珠子忍不住滚落下来。
“王瑞……我喜欢你,不,我爱你。你可以不听,但……请你让我说完。”
“我知道你喜欢什麽,讨厌什麽,知道你喜欢睡前牛奶20度,喜欢看弗洛伊德并在上面勾注,喜欢听民谣可是讨厌情歌……我知道你很多,从你不知道开始,就偷偷跟著你。曾经,我以为,知道你也……喜欢我,也自信到,以为可以让你喜欢我,可……”
“现在说爱,你会觉得可笑吧。你其实没错,是我自作多情,是我自己倒贴上来给你看笑话……是我自己自作孽,泥足深陷。”
陈昌握住了王瑞的手,合拢掌心,将脸埋在那里,泣不成声:“可……可是……你要告诉我……为什麽不早一些……明确拒绝我……我是真的爱上你了……你怎麽可以这样……”
王瑞沈默半天,把手从他身下抽出来,冷冷道:“对不起。”
陈昌只觉眼前一阵晕眩。
今天就像一场闹剧,极其可笑。
高四生- -第二十三章
陈昌心灰意冷地离开王瑞家。与几天前的志得意满比起来,此时甚是狼狈。
王瑞的父母再三挽留他,让他多住点日子,与王瑞商讨一下报志愿的事。陈昌婉拒了。
王瑞没有给他理由,这麽生硬地拒绝了他,可笑的是,陈昌居然鼓不起勇气来多问一句为什麽,就灰溜溜地背著包离开了。
在楼下,陈昌远远地看著王瑞卧室的窗户,蓝色碎花窗帘密密实实盖著窗口。苦涩的味道不断翻涌上来,堵在胸口闷著。
这样算什麽?陈昌提著包,等在公交站等车,想到了王瑞;站在拥挤的车上时,想到了王瑞,路过那个网吧的时候,想到了王瑞,等到了银沙滩的站点,他下了车。
暑期有很多人在海边避暑,冷清的地方也热闹起来。陈昌找到他们坐过的那块礁石,幸好还没有人上去。脱了鞋子爬到上面,学著王瑞那夜的姿势埋著头。烈烈骄阳直射下来,晒得人发昏。陈昌在臂弯里默默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一回,陈昌,是真的被伤到了。
一直坐到天黑,沙滩上乘凉的人更多,随处可见嬉闹的人群。陈昌失魂落魄地趴下来,拎著鞋子回家。从柔软温暖的沙子上走到坚硬滚烫的柏油路,然後在昏黄的路灯下沿著人行道慢慢走。旁边不断有出租车停下问要不要做,陈昌也懒得搭理,耷拉著脑袋只管走啦。
身边有些空荡荡的。伸手好像可以揽住什麽,其实抓到的不过是满怀的空气。灯光拉长一条人影,这路,越走越长,越走越令人绝望。
陈昌忍不住蹲在马路牙子上呆坐著,眼睛里没有泪水,可是红肿得厉害,木木怔怔的,夜风徐徐吹过,带起额前刘海。陈昌摸到耳边,扎著两个耳洞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只耳钉,另外一个让他悄悄留在了王瑞的枕头下面。那麽细小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遗失。可他就是想给王瑞留下点什麽。既然心里不能刻下印记,留个念想也好啊。
陈昌苦笑著摩挲著装在钱夹里的一张照片。还是他跟王瑞的妈妈要来的王瑞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王瑞脸上有很多肉,圆滚滚的像个肉球,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他们在一起,也没留下个合照,真是可惜。陈昌的指尖在照片上一遍遍抚摸,略微颤抖,陈昌的脸上也浮现出温柔至极的笑。
你怎麽就这麽倔呢……可是……
陈昌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浮土,脚步陡然轻快起来。
我也不会放弃的。
转眼已到23号。这天是历来高考成绩发布的日子。王瑞一看到这个消息,就早早守在网络上。下午两点多,教育局网站公布了一本和军检线成绩。王瑞看了看後,略微松口气,他的估分正好在一本线上,如果不出意外,这一次是可能上一本的了。
接下来就是焦虑的等候成绩时间。
从下午四点起,王瑞便抱著电话不肯放松,王瑞的妈妈眼见儿子这麽紧张,心里暗暗叹气,心疼地端上绿豆汤清火解暑。王瑞端著加了冰糖的绿豆汤食不知味,不断地拿起话筒播著那个查询号码。而对方一直传出“该服务暂不提供”的声音。
王瑞坐立不安,心里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掏出手机就要发个短信诉苦。可输入的收件人号码让王瑞傻了眼。
熟悉的十一位数字,就是陈昌的手机号。
王瑞静静看著屏幕,还是按下删除键删了号码,换上了宿舍好友的号码按下发送键。
高四生- -第二十四章
拨通号码时,王瑞的手都是颤抖的。有几次不小心按错了,懊恼地重新按下,嘴里骂骂咧咧著。妈妈在沙发上身子前倾看著,一脸焦急之色。
王瑞放下话筒,深吸几口气,重新拿起来时,手已经稳住了。他很平静地拨通电话,然後输入考号,手里的笔也在纸上清清楚楚地划下几个字符。
妈妈比他更紧张的样子,吞下口唾沫艰难地问:“怎麽样?”
王瑞抬起头,眼睛还留在纸上,忽然唇角一抹淡然至极的笑:“妈,我上一本了。”说著,把纸推到妈妈面前,上面的分数跟王瑞的估算没有多少出入,甚至还高了那麽一点,高於一本线十多分。
妈妈看著纸,沈默半晌,忽然掏出手机拨了几个数字,电话一通,就声音颤抖著跟对方那人说:“惠清,惠清……我们儿子过一本了……”说到後来,已经哽咽得不成句。
王瑞走过去抱住妈妈的肩膀,从她手里接过电话放到耳边。爸爸的声音还响著:“你别哭……我等会儿就回去,我们……”
“爸……”
“小瑞,我们今晚出去吃饭吧。有一家鲤鱼做的很好,你也爱吃鱼……”
“爸!我……”
那头沈吟一下,轻声说:“志愿的事情,我们慢慢商量,先吃饭。”
“好吧……”
王瑞挂了电话,拍拍还在哭泣的母亲,抽张纸巾给她擦泪。
妈妈立刻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擦脸,笑道:“你看我……都老糊涂了,快,换身衣裳,我们出去。”
王瑞默默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把脑袋塞到水下。
为什麽……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戴上眼镜时,他仔细看了自己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忽然想起陈昌在他家,半夜跑到房间里偷偷跟他说的话。
“学习时不见你有眼圈,现在放假了反而像熊猫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多少心事藏著掖著哭泣到天明呢。”
心事?王瑞拍拍面颊,什麽心事呢?
到了所说的饭店时,天色已然不早。小小的店面门口停著许多车,生意显然十分红火。
妈妈有点担心没有座位,又给爸爸打电话。王瑞眼尖,一眼就看到爸爸在门口对自己招手,便拉了妈妈小跑过去。
爸爸见了王瑞,神色很欣喜,拍拍儿子的肩膀,就半揽著他进去了。原来他早早定了房间,只是还没有点菜。
爸爸带他到点菜的地方,一起商量。王瑞不习惯在外面吃饭,有点拘谨,想到只是一家人吃饭,就点了个妈妈喜欢的玫瑰甜汤和爸爸常吃的海鲜煲,爸爸又点了鲤鱼和蔬菜,就够了。
他们一家人很少在外吃饭,虽然处在一个小包间,可是隔音不好,外面人来人往的都听得一清二楚,很是嘈杂。
王瑞皱皱眉,一根指头塞住耳朵。爸妈脸上喜色浓郁,自顾自地便商讨起了学校的问题。王瑞越听心里越烦躁,把手里的筷子攥得嘎嘎响,直到开始上菜才一言不发地开吃。
妈妈给他夹菜,问:“那个陈昌考得如何?”
王瑞回道:“不知道,没问呢。”
妈妈笑著说:“我看,那孩子考不差,一看就是个聪明稳重的孩子,哪里像你这麽毛躁。”
王瑞暗暗翻个白眼,不答话。
爸爸接著说起他单位上一个女孩子又落榜,可能又要复读。两人一起唏嘘起来。
自己的儿子也是复读的,其中的郁闷他们心里自清。现在不像从前那麽幸灾乐祸了,反而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王瑞偶尔插几句话,尽量在嘴里塞得满满的。
对於高考,他实在不想多说什麽了。
接近尾声,王瑞去了趟洗手间,用廉价的洗手液清洗油渍,可是洗完了才发现没带纸巾,烦闷地甩甩手就要走,身後却有人递过来一叠纸巾。王瑞顺手接过,回头一看,原来是陈昌。
高四生- -第二十五章(终章)
两人面面相觑,竟是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堵在卫生间狭小的门口很久,直到旁边有人不耐放地抗议了,陈昌才回过神,一把拉住王瑞的手腕冲出去,带得王瑞一个踉跄。
王瑞恨恨地国骂一句,挣脱手腕,结果忘了现在是在饭店,一时间回头率颇高。王瑞脸皮薄,霎时红了脸。
陈昌忍不住笑了,拉拉他的衣角,麽指指向外面,轻声说:“我们去那边。”
王瑞瞪他:“有话快说,有屁就放,神秘兮兮的算什麽?”
陈昌耸耸肩,无奈道:“就是找个清静地说说话嘛……至於跟我欠了你二百万似的?好了……就一会儿?”
王瑞刚要拒绝,妈妈已经笑著跟陈昌打招呼:“陈昌?这麽巧你也来吃饭?”
陈昌乖巧答道:“阿姨好,我也是跟爸妈过来的。这不刚想问问王瑞的成绩……”
王瑞的妈妈摸摸陈昌的头,说:“我们正愁没人跟小瑞合计一下,正好,你们多说几句,等会儿一起去我家。”
陈昌那个好“字”就堵在唇边,被王瑞一个“你敢答应我就杀了你”的眼神生生压了下去,忙改口道:“谢谢阿姨,我今晚也有点事,在这儿跟王瑞说就行了。”
妈妈点点头,锤了下儿子的肩头回去了。王瑞送陈昌一记卫生球,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著陈昌到了饭店角落的茶厅。
“成绩知道了吧?”
“嗯。”王瑞专心拨弄著茶杯里的劣质茶叶,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考得不错吧?”
“还行。”王瑞顿了顿,才抬头看著陈昌带著希冀的双眼,问道:“你呢?”
陈昌笑了笑:“可以吧,刚刚够一本线。肯定没你考得好。”
王瑞耸耸肩,说:“我也刚刚够线而已。”
“那……你想好去哪里了吗?”
“没有。”
“我还是想去南大。你,还去吗?我们刚好一起。”
“我不去。”王瑞飞快回答。
陈昌沈默,两手纠结在一起,想要捏碎什麽,可又找不到东西受力。
“能告诉我,为什麽变得这麽快吗?”陈昌每吐一个字,都万分艰难,可当他说完这句时,心头忽然轻松。
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事。
“我……”王瑞张张口,最终还是没说什麽,没有戴眼镜的双眼有些无神,望著窗外夜色繁华,脸上有种莫名其妙的落寞。
“……是因为我,是男的吗?”陈昌鼓起勇气,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看著王瑞这个模样,他打心眼里是心疼。
“你想太多了。”王瑞淡淡说。
“那怎样才算想的正好?你说啊王瑞!”陈昌一把攥住王瑞把玩著茶杯的手,杯子倾倒了,茶水流了一桌。
王瑞手忙脚乱擦拭桌上的水,皱著眉头火大。陈昌自知冲动了,不敢多说话帮他擦,只敢偷偷看王瑞,越看越想握住他的手掌,安静地坐在一起。
“你就这麽想知道?”王瑞咬了咬牙,低声说道。
“想。”陈昌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我想清楚了。陈昌,我们不能这样。”
“不能那样?!”陈昌急了,摁住王瑞的肩膀,恨不得抽死他。
“我喜欢你,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喜欢的,是女生。”王瑞任由他按著,平静地说。
“是谁?是……她?”陈昌忽然醒悟,那个故事,王瑞只讲述了一半,而且还是真假掺杂的一半。
王瑞笑了,轻声说:“是田晴,我们还在一起。”
这个事实,无疑是陈昌不愿知道的。他宁肯没有逼问王瑞,也好过一道霹雳将他弄到心神俱裂。
陈昌默默看著王瑞,等著他在多些解释,可王瑞将杯子放下,挑了挑眉梢,说:“陈昌,我们……结束吧。”
陈昌惨笑:“没有开始,哪里来的结束?”他紧紧捏著桌角,恨不得把硬木也抓到粉碎,“你们……你大概要说,没有结束,就不是重新开始了。对不对?!”
王瑞别过头,沈吟半晌,久到陈昌以为他要一言不发离开时,才慢慢开口。
“陈昌,你出现的太对时机了。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即使是在人群之外,你也能轻易得夺走别人目光。”
“我不行。你有懂你的父母,我没有。我必须如他们的愿,上不喜欢的专业,以後找份安稳的工作,结婚生子。陈昌,我真的羡慕你。”
“对不起,也许,你是这十几年里,除了父母之外对我更好的人。说没有动心,是骗人的,呵……动心又能如何,我们不是在写小说,达芬奇也是难以为世人所容的。被钉死在伦理的十字架上……我怕!”
“那样孤单地矗立著,成为众矢之的,陈昌,你明白这种恐惧吧。对啊,同性恋不是变态,甚至在国外还是受保护的,可我们到底还是在国内,我们还是没有任何经济基础的学生,你让我……怎样来承担爸妈的期待还有众人的眼光?”
“陈昌,你一定能找到好的。我,此生就是个懦夫了,如果真的有来世……如果我们可再次见面。”王瑞泛著水光的双眼看著陈昌,哽咽道:“我定许你终生。”
陈昌看著王瑞起身离开,脑海中那句“许你终生”还在不断徘徊。这,就是他想说的,却不是他想要的。
“王瑞,我爱你。”
陈昌没有回头,他不知王瑞会不会听到这句,他说过多次,都未得到明确的答复。这一次,他得到了回应,再次说出时,那个人已经不想再见了。
情之痛,不在於真,而在於深。
年少时,无论投进多少情爱,最终结出的果子,也是青涩苦口,难以下咽。
後来,陈昌接到了南大的通知书。临行时,他妈妈终於抽出了时间陪他收拾行李,在一件藏青色的外套里发现了一只耳钉,再看儿子的耳朵上,已经空无一物。
陈昌摸了摸已经愈合的耳洞,把那只耳钉塞进了柜子里,没有带进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