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要这辈子都不要靠近谢家,就不会遇见那个脑袋有问题的谢小个子了,没想到冤家的路这麽窄,他明明都已经刻意上远一点的小学了,还是跟他变成同班同学。
跟阿公闹转学闹不成,温登敬只好乖乖的过低调又安分的生活。虽然安分的生活一开始不太习惯,但久了也满惬意的。
可惜他刚这样想,就目睹了谢小个子被高年级同学堵在角落欺负。
他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用力蒙住自己的良心,最後还是受不了,用颤抖著声音加入战局。
当高年级同学问他是谁的时候,他听见自己颤颤地说:「我是一年甲班的温登敬……」他才知道原来村里的小坏蛋,在遇见高年级坏蛋的时候也是会害怕的。
好不容易睁开眼,他对上谢小个子异常光亮的眼睛,咽口唾沫说:「谢繁夏是我在罩的,你们不准欺负他!」
想当然尔,那天他被高年级打得可惨了,带著满身伤回家,又被阿公打一次。
那天晚上,谢家带著谢礼来到他家,谢小个子站在大人身边,笑得一口牙齿白白的。
阿公没想到孙子是为了救人才打架,更没想到会有人来道谢,自从有了孙子以来就不断跟别人道歉的他呆了好久反应不过来,温登敬看阿公目瞪口呆的样子,觉得很丢脸。
偷偷跑出家门,走啊走的觉得身後有脚步声,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小个子。小个子走路还是跌跌撞撞地,见他停下,就卯足了劲往他身边跑来。
「谢谢你!」
谢小个子的眼睛在月光显得特别黑亮,让温登敬忍不住有些别扭地别开脸。
「我又没帮到忙。」他根本只有被打的份而已。
谢小个子笑得又腼腆又开心:「那我们这样,算不算朋友了啊?」
温登敬觉得耳根在烧,他别扭地低下头,焦躁到站不住。
怕谢小个子又胡言乱语什麽娶他的,他只好点头,语气僵硬地说「……算……吧。」
谢小个子窃笑:「那我们说好了喔。」
温登敬後来想,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的孽缘就正式纠缠到缠不开、甚至剪不断的地步了。
世界第一的约定(5)
温登敬这顿饭吃得颇心不在焉。
眼前刚交往不久的女友不晓得说些什麽,温登敬努力地想集中精神去听,却只能断断续续听见「温泉」之类的字眼。
他忍不住一直想到谢繁夏。
原因连他自己都觉得丢脸。谢繁夏不过就是几天晚上没有赖到他家来、上学时不再老是粘著他、跟其他朋友走比较近而已,竟然足够他心神不宁成这样。
谢繁夏在生气吗?他不断这样想,又很快赌气的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他不过就是跟女友出来约会而已,天底下哪对情侣约会,身旁会有死党跟著的啊?
那样子太不正常了。
他头痛地弄乱前发,不意外地在抬起头时接触到女友疑惑的眼神。
她眨眨眼:「登敬,你怎麽了?」
温登敬挫败地咬住吸管:「没有啊。」
她狐疑地多看他几眼,才悻悻然问:「那我刚刚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啊?」
他咬著吸管不动,思考自己是不是要坦承自己从刚刚就在心不在焉呢……
女友抿嘴,尔後重重吐了口气:「我是说,我们一起去泡温泉好不好?我大伯开了一家温泉旅馆,说要免费招待我去耶,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从小跟我大伯最好了──」
见她还要继续说下去,温登敬却没什麽意愿听,只是下意识皱眉:「夏天耶,你要去泡温泉?」
女友满脸无辜:「不行吗?免费啊温登敬!超难得的──」
「考虑啦……」
见他不耐烦地看向外面,她略略不满地凑近,圆圆亮亮的杏眼眯成两条弧线:「温登敬,你不爱我了喔?」
温登敬撑著下巴看她一眼:「……喜欢啊。」
两个星期前,他接受了她的告白。徐栩的出现并不突然,在这之前,温登敬就因为社团的关系跟她颇有交情,直到几个月前徐栩红著脸又硬要装作嚣张地告白,温登敬才晓得他一直以为的朋友关系原来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超出两人所知的界线。
那个时候,他回给徐栩的是一句模棱两可的玩笑话,希望藉此让两个人关系就止於这里。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为什麽自己要这样做,徐栩长得很可爱,个性也直接乾脆,是在一起会很舒服的类型,他也实在想不出什麽理由拒绝徐栩,但当下他只能乾笑几声,选择往後退一步。
谢繁夏听说他拒绝了徐栩,没有多问为什麽,只是笑了笑,然後将话题带往别处。
然後几个星期前,徐栩玩笑一样地告诉他:「登敬,你拒绝我该不会是因为谢繁夏吧?」
他正一边整理社团的作品,听她这样一说,险些将作品打翻。急忙稳住小船,他回头怪异地瞪她:「什麽?」
「我说,你拒绝我,该不会是因为谢繁夏吧?」
温登敬瞪著眼睛看她,不明白自己的脸为什麽会不争气的发热:「啊?徐栩,你有毛病啊?」
她脸靠在箱子上,杏眼往上挑看他,蛮不在乎地说:「是真的啊,哪有人一天到晚黏在一起。就算是好朋友,不觉得好得太超过了吗?」
「那是因为──」他想反驳,却一下子哑口无言。
的确是满奇怪的,但是却没有人发现哪里奇怪。他早就习惯谢繁夏当他的跟班了,习惯谢繁夏一天到晚缠著他,甚至习惯谢繁夏跟著他回家,硬是赖到晚上十一点才肯走,有时候甚至就在他家住下了。
习惯每天都有个人绕在身边,却从来没有人说他们这样好到太奇怪。
所以他什麽也反驳不上来,只能看著徐栩一脸诡笑:「当然啦,现在断『断背山』很流行,我不会说你们什麽啦──」
他重重将手中的模型放下,嘴巴张了又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後他说了什麽其实想不起来了,连自己为什麽要逃跑也想不起来。
某一瞬间他绝望地想,自己其实并不是不能反驳。
他不是什麽原因都想不出来,只要不心虚,他甚至可以凉凉地回骂她一句话就解决掉这个话题,然而自己却被情绪慌了手脚,最後选择狼狈地落荒而逃。
从小到大心虚的次数不计其数,温登敬很明白心虚的感觉是什麽,以及为什麽会心虚。
他长期以来的「以为」被戳破了一个洞,里头一些不能说的东西,在一瞬间就像溃堤一样的涌了出来,冲破了他对谢繁夏的防线。
有些事情是怎麽也说不得的,对谁都不行,尤其是对从小一起长大的谢繁夏。
一路直接跷课跑回家里,他将自己埋在棉被里头,觉得自己实在丢脸至极。努力想驱散脸上的热气,却随著回想的脚步,脸上的热越来越烫,烫到他有点昏眩。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的确只是习惯而已,而真正意识到两人之间拉开了一条差距,是在国三那年。
夏天的阳光耀眼得让他想不起那一年确切发生了什麽事,印象中只剩下刺眼到让蓝天只剩下几片蓝的阳光,在阳光底下轮廓模糊的篮球架,一颗还停止不了缓慢滚动的篮球,以及背部贴著篮球场时又烫又痛的高温。
谢繁夏压在他身上,不断低身往他身上靠,直到他们之间剩下浏海碰触得到对方的距离才停下。谢繁夏皱著眉头,满脸的不开心。
「阿敬,我只是不想跟你争而已。」
温登敬被吓到脑袋一片空白,只能直直盯著谢繁夏的眼睛看,看他黑眼珠里映出自己愚蠢的呆滞脸孔。
那一瞬间的高下判定,速度快到让他反应不及。
啊啊,说起来,那一天究竟是因为什麽原因谢繁夏会生这麽大的气呢?温登敬埋在棉被里头遮著脸,发现自己怎麽想也想不起来,回忆只剩下全身烫热的感觉。
他痛苦地呻吟。徐栩的话就像一根棒槌,狠狠往他脑袋上敲,敲醒了这些年他强烈对自己伪装的感觉,以及那几段没有办法对别人诉说的回忆。
没有错,他喜欢谢繁夏。
从小开始就很喜欢,也许──也许从那天他钻入草丛里遇见谢繁夏的时候、谢繁夏毫不犹豫地将小熊给他的时候、从谢繁夏等了一整天还是相信他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好喜欢好喜欢他了。
因为明明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坏蛋,爹不疼娘不爱、阿公也是逼不得以才收留他的大坏蛋,谢繁夏却说要跟他当朋友。
他这样子人见人厌的臭小孩,谢繁夏竟然说要跟他当朋友。
他喜欢谢繁夏。当那层自己擅自定义的兄弟设定被扒破的时候,什麽上与下的关系、罩不罩的关系就被清得一乾二净,唯一剩下的只有纯粹的喜欢、纯粹的暗恋。
包住自己的被子突然被一把扯开,他从指缝中偷偷往上看,是一脸不友善的谢繁夏,手上还拖著两个书包。
温登敬闭上眼,将棉被扯回来,语气生硬地说:「干麽?」
谢繁夏又将棉被拉开,这会直接用膝盖压住被子,不让他拖走:「我才要问你干麽,你干麽跷课?」
「……发烧。」
「发烧?」谢繁夏听了,下意识动手拨开温登敬遮住脸的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吓了一跳:「真的有点烫耶,你怎麽没说?」
温登敬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真是蠢毙了:「等一下就好了。」
「好个头啦。」将两个书包堆在一旁,他走出房间,没多久就带著一包包著冰块地湿毛巾回来。强迫温登敬躺平,谢繁夏小心翼翼地将毛巾放到他额头上,然後露出大功告成的笑容。「等等如果还烧,就带你去看医生。」
「干麽要你带,我自己可以去。」别扭地想扯下毛巾,手却被谢繁夏按住。他抬头瞪他:「干麽?」
谢繁夏一脸阴沉:「不准拿下来。」
温登敬撇撇嘴,悻悻然地抽回手。
温登敬:「你最近很嚣张嘛……」
谢繁夏听了只是露出平常的傻笑,然後爬上床跟温登敬窝著。两个大男生窝在一张单人床上,挤得连翻身的空位都要没有了。温登敬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拚命往墙边靠,嘴上碎碎念地抱怨:「热死了,你不会睡地上喔?」
谢繁夏笑得人畜无害:「小时候也是这样睡啊。」
「有病,你以为你现在几岁?」
「十岁。」
「白痴。」
谢繁夏听了还是直笑,转个话题问:「你发烧干麽不跟我说,自己一声不响地跷课回家?」
温登敬乾笑:「我干麽跟你说?」
谢繁夏装可爱地歪歪头:「不应该跟我说吗?」
「你以为你是谁?我干麽跟你说?」
谢繁夏敛起笑容,不太开心了。跟温登敬额头抵著额头,他沉声问:「你问我是谁?」
温登敬不自在地往後退:「干麽……」
他眯眼:「我可是……」温登敬屏起气息,动都不敢动,谢繁夏却突然噗嗤一声地笑了:「是你最可爱的弟弟啊──」
温登敬觉得脸上又冲起一阵热,其中还带著为自己方才的紧张而生气的脑羞。屈膝往他肚子毫不留情撞去,他恶狠狠骂:「干!你有病喔?」
「对啦对啦,我有病,」拉来温登敬圈著,谢繁夏敷衍地安抚他几下:「睡觉啦,我好累。」
温登敬被迫跟他抱在一起,虽然不太甘心,却发现自己怎麽也没办法下定决心推开谢繁夏。
他闭上眼,心想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
就像徐栩说的,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太奇怪,奇怪到不管怎麽小心,都会画出友谊边界的程度。真的太奇怪了。
他由衷地觉得又悲伤又绝望。
他不知道在其他人眼中,同性恋是什麽样子的,但至少对温登敬来说,对谢繁夏产生这种分割不清的感情,绝对不能算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世界第一的约定(6)
送徐栩回家後,温登敬才又骑著脚踏车慢吞吞的回到家中。刚停下脚踏车,就见谢繁夏臭著一张脸坐在他家门槛上等他。
温登敬正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要再出去绕个两圈再回来,谢繁夏就抢先他一步说话了。他声音闷闷地问:「你才刚回来喔?」
温登敬抿一下嘴,略过他往屋里走:「嗯。」
「阿敬!」
顿下脚步,他不自然地半侧回头:「干麽?」
谢繁夏这个人,从小到大,不管是小个子还是大个子的时候都擅长装可怜,温登敬总是没办法完全抵抗谢繁夏带给他的那种浓厚愧疚感。灯光昏暗,谢繁夏站在那垂著脑袋,看起来又沮丧又可怜:「阿敬,你为什麽都不理我?」
温登敬浑身一绷:「谢繁夏你很娘欸……」
谢繁夏看起来更沮丧了:「因为我很娘,所以阿敬你才不理我吗?」
温登敬一窒,想骂的话统统卡在喉咙,绕在脑袋里面迅速跑了一次,却後继无力一样的消失在口腔里。他不耐烦地说:「是谁不理谁啊……」
「你啊,你不理我。」
「……啊啊,你到底是不是男生啊──」
毫无掩饰地说出这种话难道是谢繁夏的专利吗?为什麽他可以说得这麽顺口又理所当然?
温登敬都替他觉得很丢脸了,为什麽眼前这个家伙还可以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谢繁夏看他:「我是啊,」他垂了垂眼,前发稍稍遮掩了视线。他停顿片刻,语气很低落:「阿敬,我在想,可能就是因为我是男生──」
「啊啊啊!」他猛然跳起来,遮著耳朵往厨房跑去:「阿公要回来了,我去煮饭!」
谢繁夏还站在那里盯著他跑走,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温登敬听见的声音说:「阿敬,虽然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可是我很嫉妒。」
厨房离客厅不远,只有一个十步长小走廊的距离,因此就算温登敬想遮著耳朵不听,谢繁夏说的话还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溜入他耳里。
他用力捂著耳朵,靠著墙紧闭双眼,作尽一些徒劳无功的事情,却止不住谢繁夏的话引起的一连串在心头搔痒得感觉。
「你跟徐栩在一起,我很不开心。」
他抱著膝盖蹲在墙边,觉得自己害羞到想呻吟。
他当然知道谢繁夏不开心,谢繁夏是个很直接的人,喜欢不喜欢、开心不开心全都表现在脸上,从小被惯出来的少爷个性,更是助长他在不开心的时候,那股理直气壮不开心的气势。
因为跟徐栩交往,他开始不跟谢繁夏上下学,在学校的时候,也花了大多数的时间待在徐栩身边,就如同每一对正在热恋的恋人一样,只是只有他知道,自己这麽做的真正用意是为了要避开谢繁夏。
他喜欢谢繁夏,却从来都没想过要谢繁夏喜欢他,只是当他渐渐察觉谢繁夏对自己非比寻常的执著之後,他反而有点害怕了。
──因为谢繁夏有可能也喜欢他,而感到害怕的不得了。
答应徐栩的那天,徐栩笑著问他:「你该不会是因为我上次说你跟谢繁夏搞『断背山』,才答应我的吧?」
温登敬乾咳两声:「怎麽可能,总之就交往看看啊,要不要?」
「嗯──」徐栩整个人靠在装满器材的大箱子上面,眼睛转了转:「好啊,可是温登敬,我是玩真的喔。」
他翻个白眼:「我玩假的吗?」
定睛看他许久,徐栩才弯唇笑:「那你不要轻易反悔,不然我会哭喔。」
跟徐栩交往的事情,他第一个就跟谢繁夏说。
像是期待这件事会将两人之间暧昧不清的距离分开一点,又怕跟谢繁夏分得太开,温登敬说得小心翼翼,视线黏在对方脸上,就怕错过了一丝一毫会让自己开心又或者是难过的表情。
谢繁夏只是楞了刻:「你有女朋友了?」
「嗯,之前……跟我告白那个。」
谢繁夏皱眉:「你不是拒绝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