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她跟我在一起?她……算了算了!刚刚我在树上看到一些事,可够你受的!今天你也累了,先睡个好觉养足精神,这件事明天再说吧!”
严璧杰还要再问,门外已没了声音。
“不知道骆大哥要告诉我什么事?”严璧杰一边努力思索一边往回走,看到地上躺着的弟弟:“钰良!”忙跑过去扶起来,还好,只是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这个人喝醉酒好像特别脆弱,平时那么耀武扬威的人,现在话也说不出,路也走不稳了。
“如果把你摔笨点就好了,”严璧杰替他揉着那个大包感慨,“别老想着欺负我。”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严钰良拖到床上躺着,自己坐在床边对着那张一塌糊涂的俊脸发愣:“真是的,跟我一点都不像!到底是不是我弟弟啊?”
“哥……”床上的人忽然回应他,唬得严璧杰一跳。仔细一看,那人眼睛都没睁开,分明只是在梦中呓语。“哥……”他的声音低下去,严璧杰不得不附耳去听,原来说的是那两个字。“……从此天涯……各不相干……”
严璧杰知道真相,是在冯家二老和整个清于镇之后。
他只是沉默不语,即使是面对老泪纵横的冯父冯母和气势汹汹上门要人的周家。
骆风行赶走周家一伙人,发现严璧杰已经在院中坐了一上午了,日头那样晒,也不觉得热。
“璧杰,想开些。谁都不想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严璧杰抬头看着骆风行:“不,骆大哥,你错了,这就是我的错。”他看着天边,也不知那一对亡命鸳鸯到了哪里?
“当初我为了撮合你和三姐,非要抢亲,叫莫园帮我偷试题,害得他旧疾复发,一口黑血泼满了整张卷子!”他没发现骆风行变得越来越黑的脸,自顾自地说着,“这也算了。最可恨的是,我明明知道婉婉的心不在我身上,她只是一时被我感动——或者跟莫园置气——我还大张旗鼓地娶她,居然还叫莫园替我布置喜堂!哪有这样的朋友?!怪不得他的病老是好不了,怪不得岳父大人,不对,冯大夫说他郁结成疾!我对他们两个做了什么?!”
骆风行拉下他的手:“你要这么说,我岂不是该千刀万剐?从一开始来清于镇,你下了战书要来抢亲,我就千方百计地要撮合你跟婉婉。不然我逼你来做伙计干什么?好好一个药铺被你弄的鸡飞狗跳!好容易你们要成亲了,居然半路杀出个周莫园来,功亏一篑啊!我现在该怎么向你大哥交代?”
严璧杰不敢置信地看着唉声叹气的骆风行,恍然大悟:“骆大哥……你……原来你早有预谋!”
骆风行拍拍他的脑袋,不理严璧杰的大呼:“总之,这祸归根结底是咱们俩一起闯下的,现在的后果就要我们一起来面对。估计过几个月,风头过了,莫园和婉婉就会回来,这你不用担心。你一会儿进屋替我劝劝伯父伯母,他们两个对你满怀内疚,见你这样,连饭都吃不下了。”
严璧杰应了,就要进屋去,又被骆风行拉住:“等一下!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严璧杰疑惑:“什么?”
“你可忘了当初急着成亲的原由?我好像听到严家二公子的脚步声,嗯,轻功很好,马上就能到这里了。”
严璧杰大骇。
骆风行看他翻狗窝掏鸡舍,天上地下找藏身之处,哈哈大笑。
呵呵,出来那么久,折腾了许多事,也是时候回去了。他一个人在大漠,一定寂寞得很。
璧杰,以后的事,就要靠你自己了。
半路拦截
这本来是我的最后一着,没想到老天偏偏不成全我,难道真的是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泥足深陷,无法自拔吗?有什么错也是哥哥的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哥哥说什么也要保住你,给你一个灿烂美好的未来,而不是每日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我不允许你高昂的头颅垂下,无论如何。
一辆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郊外,赶车人高高扬着鞭子愉快地哼着小调,天气晴朗,惠风舒畅,正适合赶路。
一只鹰高飞于苍穹,鸣声悠远。赶车人抬头望鹰,一时没有察觉到一条毒蛇从车顶蜿蜒而下,正悄悄绕上他的脖颈。
马车忽然剧烈震荡,严璧杰朝对面车壁撞去,眼看就要在脸上烙个饼,胳膊被后面的人拉住,此时他离车壁不到半寸。
他抹抹汗,转身对骆风行感激地一笑,忽然车帘掀开,他的另一只胳膊被人一把扯住,力气极大,严璧杰吃不住,脑袋“咚”地一声狠狠接触了车壁,眼冒金星地看见车内钻进来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咦,好生眼熟,怎么像哪里见过?
严钰良一招飞天鹰爪,五个手指深深嵌入他的胳膊,看他大呼小叫,毫不动容:“哼,看你跑到哪里!”
严璧杰一条右臂眼看就断了,拼命挣脱:“我没有!我……我不过想是跟骆大哥去见见塞外风情……”
他使劲给骆风行递眼色,骆风行忙道:“是啊是啊,就去一阵子,又不是不回来了!正好你们大哥的墓也在那里,做弟弟的总得去拜会一下。反正清于的事也告一段落了,你当是让他去散散心……”
骆风行实在说不下去了,毒蛇的目光已然转移到他身上,冰凉凉的信子在他脸上舔了一遍又一遍,立刻就要伸出毒牙咬下来:“我们严家兄弟的事,不劳你骆大侠关心!”识时务为俊杰的骆风行“嗖”地抽回胳膊。
严钰良像拉面条似得把扒着窗口的人拼命往外拽,眼看就要撑不住了,严璧杰冒着断骨的危险甩开他的手:“够了,严钰良!你也适可而止,不要一错再错!你今天若将我留下,将来如何,一定会令你追悔莫及!”
严钰良像是又被他甩了一巴掌在脸上,一瞬间委顿下来,叫道:“哥!!”
一旁的骆风行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严璧杰怕自己话重了,心软下来,道:“我会回来的,你放心。只要过了这段时日……只要……只要你上京殿试,高中龙榜,封官封相,娶妻生子,光耀门庭……”
严钰良听得眼里凶光毕现,一把扯下他,力气之大,雕花窗棂都塌下了一块,严璧杰被扯出马车重重摔在地上,满手是血。骆风行掀开帘子就要跳下来扶他,被严钰良极目瞪视着逼退回去,他拽着严璧杰受伤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直视骆风行:“看你要如何从我手里抢走他?!”
鲜血渗透锦袍浸湿他的手掌,又从手肘一路流进白袖,隐隐显露,如暗哑的点点血梅。严璧杰刮伤的血口被他握在手中,面色如纸,却是一声也不吭,咬牙看着他。
严钰良在这目光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慢慢放开手:“你到底要我怎样,哥?你要我怎样?……罢了罢了,你也不必去那关外,明日我便收拾包袱上京,从此以后,保证再不叨扰哥哥便是……”假如,你真的认为我们不能共存在一个世界,那么我离开。
严钰良一步步退到马车边,跌坐下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他回头看到骆风行,道:“你可以走了。”
骆风行哑口无言。还真是巴不得他快点离开。
他苦笑,道:“你和璧杰以后有空可以去看看他,我们住在青石镇普引山下。”
严钰良白了他一眼:“我们一直都很忙。”
还真是像,连同这口是心非的性子。
骆风行伸出手,严钰良居然没有反对,直着身子任他抱了一抱。
“璧杰,别忘了,你大哥一直希望你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钰良,你也好自为之!咱们后会有期,驾!”
骆风行赶着空荡荡的马车,驶出荒野。
过了很久,高亢的吟唱声传来:“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余音绕空,久久不歇。
清于镇的所有事,都是因为他的到来而开始。然而他走了,一切还没有结束。
严钰良踢踢跌坐在尘土里的严璧杰:“起来。”
严璧杰茫然地抬头看他。
“你……”严钰良无法再言语。他看到眼泪从严璧杰眼眶里涌出来,一串串滴落尘土,溅起微小的浪花,很快消失不见。
真的那么伤心吗,因为骆风行的离开?周莫园走的时候你也哭过吧?因为动情,才会有眼泪。那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赶开?
严钰良跪坐在他身旁,埋首在他膝盖上,泣道:“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逼你,我什么都听你的!”
严璧杰将手抚上他的头。
他们回到清于已是傍晚。本来正该是炊烟袅袅,各家煮饭的时候。清于镇的街上却热闹非凡,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指手画脚,见到他们兄弟,却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目送着他们从跟前走过。
严家兄弟经受一路奇怪目光的洗礼,回到家中,柳二夫人居然在门口接他们。
“钰良,你回来了!去哪儿了?娘亲自下厨,做了你最爱的百鸟朝凤蛋羹!”她拉过严钰良,直到离开严璧杰足足两丈远,睨着严璧杰道:“你怎么跟这个野种在一起?”
“娘,你说什么呢!”严钰良转向束手立在门外的严璧杰,道,“哥,你先进去吧,一会儿一起吃饭。”
严璧杰走了几步,在门口又被拦住:“哎,你这野种也真好意思进来啊!我们严家白白养了你二十年,可谓仁至义尽,以后你别想再从这里拿走一分!你看看你浑身上下的废物样子,怎么肯能是我们钰良的兄弟!”
严璧杰吃惊地望着她。大房二房向来不和,底下你死我活,面上却还是客气的,今天这柳氏是吃了枪药不成?
严钰良拉回自己的母亲:“娘,您今天是怎么了?快别说了!”一边用眼神示意严璧杰,让他快点进去。
柳氏尖着嗓子道:“怎么了?我今天高兴!哼,也好,让你死也是个明白!你母亲回来了,你娘——啊,不,是奶娘——你奶娘也来了,她们正在佛堂等着你这个好儿子呢!快去吧,严大少爷!哈哈哈,我柳月今天终于熬到头了!钰良,我们要上京了!我们母子再也不会被别人欺负了!哈哈哈……”
严璧杰跌跌撞撞地赶到佛堂,他的母亲果然回来了,挺着脊梁端庄高贵地坐在堂下。她的对面坐着衣裳破旧朴素,与此地格格不入的英姑,正抹着眼泪。
严璧杰心里“咯噔”一下,跪倒在地:“母亲,我回来了!”
惊天谎言
“不!这不是真的!”严璧杰跪行几步爬到张氏脚下,仰头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怎么可能是奶娘的孩子呢?不!”
张氏看他眼里全是凄楚,心中一阵酸涩,多年以来第一次对这个儿子放软了声音,他毕竟无辜:“璧儿,是母亲对你不起。当年母亲为了跟你二娘争宠,孩子意外掉了也不敢告诉你父亲,便暗中从你娘那里抱了你。谁知你父亲非但没有因此更看重我们母子,反而嫌你负累,将你扔回这乡下。我在京城脱不开身,你娘思子心切,苦苦哀求,我才将她安排到这里,进府做了你的奶娘。”她怎么也没想到,过了二十年,这个秘密却由于一个老仆的投奔被公诸天下。
英姑泣了一声,扑到严璧杰身边:“小杰,是娘的错!都是娘的错!家里那时候实在是揭不开锅啊!娘想着,你到了大户人家,就不用跟着我们吃苦了。是娘一时糊涂啊!”英姑抱住他大哭,二十年来隐藏着这个天大的秘密,亲生儿子近在眼前,却不敢相认,已让这个平凡的妇人不堪重负。
严璧杰却像是还没明白过了,视线从他母亲转到英姑身上,再转到地上,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我和大哥和钰良,还有小玦长得一点也不像,他们都那么聪明,只有我什么也不会,原来我不是严家的孩子,怪不得……”
张氏也听得掉下两颗泪来,忙用手帕抹了,对严璧杰道:“璧儿,这不关你的事。我跟你父亲说好了,这毕竟是家丑,不宜宣扬,对外面,你仍是严家的长子。这东院,你愿意住也还可以住……”
严璧杰擦干眼泪抬头看她:“那你呢,母亲?”冷酷无情的父亲会如何处置欺骗了自己二十年,令自己颜面扫地的妻子,他不敢想象。
张氏对他笑了一笑,却是满怀凄苦:“我以后可以永远在这里陪着璧儿。”她是被彻底打入这冷宫中,永世不得翻身了。当年为他做下的错事,后果只有她一个人来承担。严朔啊严朔,你果真是铁石心肠不成?!
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将一点温暖传入她冻结的心中,她吃惊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严璧杰坚定地握着她的手,在地上跪直身子:“以后母亲由我来照顾!”
张氏的眼泪扑索索地往下掉,打在地上。母子二十年,她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儿子。
张氏一时心绪起伏太大,叫小青扶进去休息了。严璧杰同英姑出得门来,忽然跪倒英姑脚下,叫了一声:“娘!”
英姑满心欢喜,双泪纵横,连连点头道:“好!好!小杰,听了你这一声叫,娘这辈子就什么也不缺了!你只管好好照顾大夫人,娘也会帮你,不会给你增加一点负担!”
严璧杰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急忙拉了她的双手道:“娘,您在说什么呀!您生我养我,还为我带着全家人离乡背井,搬到清于,如此大恩璧杰不敢忘!这么多年来,我没能给您尽孝,是我不孝!您不用担心,娘,以后您和爹,还有小雨,也都交给璧杰来照顾,我绝不会让你们再受半点苦!”
英姑看着自己失而复得,唯一的儿子,百感交集,最后化为甜水流入心中:“好孩子!好孩子!”
母子俩抱头痛哭。
古人说的对,有失必有得,谁敢说严璧杰现在得到的,就抵不上他失去的荣华富贵呢?
严璧杰的事在清于镇炸开了锅。虽说严朔答应对外封锁消息,可在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镇上似乎他侍郎大人臂长难及。此事一时成了清于镇茶余饭后,迎来送往的必聊话题,只要是严家的人,哪怕是个厨房买菜,一上街,无不被人指指点点。严璧杰最担心的一天终于出现了,可那时打死他也想不到是为了这么荒唐的一个理由。
不过还是有人很高兴。
当然是阿吉他们!
想想以后跟严璧杰打闹再也不用顾忌,怕有人会来报复他们——虽然他们以前也没怕过;更重要的是之前借了他的钱半分也不用还,那钱是严家的,关他什么事?严璧杰的社会地位“呼呼”地往下降,他们的友情倒是直线上升,严璧杰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阿吉很大力地拍拍一脸垂头丧气的某人的肩膀,也不管已经将他拍到了地上:“我就说嘛,你看看那些严家人,做官了不起吗?一个个眼睛都长到了天上!你哪里像他们?”他夸张地上下打量严璧杰,“我看你还真跟英姑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母子连心嘛!”
他朝阿祥递了个眼色,后者连忙接道:“就是就是!还好你不是严家人,不然我们还不跟你一起玩了!阿吉哥还说等他的孩儿出生了,要拜你做干爹呢!是吧,阿吉哥?”
严璧杰一拱手道,仍提不起精神:“荣幸之至!”扭头朝外走。
“哎,你去哪里?”
“药铺。”
“去药铺做什么?”
严璧杰苦笑:“去问问冯大夫还要不要我这个伙计,一大家子人还等着我养活呢。”
到了冯记药铺,因为一大堆伙计都在外面参加盛事,跟人家吹牛扯皮,铺子里只剩了一个赵顼。见了严璧杰,他连忙招手叫他过来,二话不说将高高的一摞书堆到他手上,压得严璧杰一沉,好容易才接稳,叫苦连天:“姐夫,你给我的这是什么呀?”
赵顼脸有些红:“别乱叫!这些是医理方面的书籍,之前周莫园也给过你一些,你看一看吧,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
“什么?”让他看书?严璧杰以为自己耳朵让泥给堵上了。
赵顼很看着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要你学着当大夫啊!小雨也该进学堂了,就你当伙计那几个月钱,交学费都不够吧?冯老伯说我已经学成了七八分,他年纪大了,要我来当药铺的主治大夫,你就做我的学徒吧!你放心,你三姐嘱咐了我,你师父我是不会为难你的。等把我的本事学到了手,将来你可以继承我的衣钵,也可以另立门户自成一派,全凭你自己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