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五终有不甘:“大少爷他……还找吗?”
还找吗?严钰良耳朵里终于飘进了这句话。找谁?哦,对了,是找他哥哥。
又是“找哥哥”!怎么这个游戏大家年年玩都玩不腻吗?
“因为哥哥对我是非常重要的人,我希望他快点回来。”小小少年的声音萦绕在他耳旁。
“怎么可能你想他回来他就会回来?不要写了,白痴!”另一个小小少年夺过写了一半的信纸,狠狠撕掉。那是他自己。“大哥走的时候都没有跟你打招呼,他不要你了!”他故意把“你”字咬得很重。
小男孩眼圈通红,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出来。他还要再说两句,对方忽然疯狂地扑过来,和他厮打成一团。
“把信还给我……我要写信问母亲……你把信还给我!”
终于抢回了一堆破碎的纸片,小男孩高兴地回到书桌前一张一张仔细拼贴,好像感觉不到眼角淤青的痛:“母亲会告诉我他的消息,他们说他有写信回家,说不定他已经回京城了。大哥最疼我了,不会让我一个人的。”
他还没从被一直欺压的人打倒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狼狈地坐在地上,瞪着男孩脸上可恶的笑容。为什么,为了这种事,你也会有满怀希望的笑?
“做什么白日梦?”他恶毒地注视着小男孩惊异的泪眼,一字一顿道,“像你这种废物,注定了要一个人,爹娘不要你,大哥也不会要你!”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是一样的。这无关乎才能,只不过严家,不需要累赘。
被父母抛弃,在偏僻的小镇孤独地长大,这样的他们,不是应该相依为命,依靠彼此的体温度过寒冬吗?为什么总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你打我一拳我咬你一口,恨不得对方消失了才好?
严钰良在夜色中狠狠咬牙。为什么,你总要到别人那里寻求温暖,寻找同伴永远会选择别人?
“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欺负他?”明明浑身颤抖,还拼命挡在瘦弱的朋友身前。
站在一大群凶神恶煞同学面前的他鄙夷地嗤笑道:“我看他不顺眼教训教训,有什么为什么?”得意洋洋地盯着眼前矮他一节,同样瘦小的少年道,“哎,你再不走开的话,我连你一起打!”
少年的身躯果然畏缩了一下。
“不行……”他的双唇分明抖得厉害,说出的却不是料想中求饶的话,“我不能抛下他一个人逃走。他身体弱,你要打就打我一个人!”
他惊愕地抬头,直视他的漆黑眼眸中果然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坚决,那颗通常软弱的心这时已是高山上的顽石,无人可改分毫。
这份坚决经常是对他下的,却没有一次因为他。
为什么,你会如此绝情?为什么,终于到了这一步?你死了吗,严璧杰?被我设的局害死了吗?
“公子。”引萧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夫人让您回家,车队已经等候多时了,天一亮就准备出发。”
他没有回头,盯着眼前一只早发的萤火虫飞过,那微弱的光照着他僵硬的唇:“你回去告诉娘我再等一天,最后一天!还是找不到的话……”
夜风从他们中间绕过,轻易地吞了他的话语。
还是找不到的话……就打点行装上京,爹正在等着他呢。而且此去京城不同以往,他不再是偶尔父母心情好施舍几天团聚的可有可无的儿子,他会成为严家独一无二的宠儿,所有荣誉和财产的继承人。所有的人都只将围着他打转,以他为中心,想尽办法满足他的一切需求。未来辉煌的人生大门正在等着他开启,只要他跨过这个小小的门槛。
“我什么也做不了了,引萧。”他忽然开口道,困兽一般,声音里满是懊恼和怨恨,还有哀伤,“什么也做不了。”
他转过身,看着侍从莫名地后退一步,双手按着胸口道,“这里,好像空了一样,被谁挖走了一大块。我快要喘不过气了,每一次呼吸全身都疼,针扎一样。你不是最懂医理的吗?我这是得了什么病?我好像……快要死了。”
自五年在逃荒难民的死人堆里被偶尔路过的严钰良救起,引萧便和司琴一样,把这个冷静睿智的白衣人当做天神一样供奉在心中,带着崇敬甘愿为他驱使,成为能被他信任的人。在他们面前,严钰良是不介意卸下虚伪的面具的,然而直到这一刻他的软弱和恐慌呈现在眼前,引萧才记起他以为无所不能的这个人还只是个少年,像那个没用的严璧杰那样的少年,甚至还要比他小三个月。
最坚强的人也总有他的软肋。
他有点气恼,为突然变得那么软弱的主人。严钰良却突然收回情绪,依然是那张冷淡的看不出感情的脸,指着崖顶道:“我想上去看看。”
引萧看那崖顶,已经有了微曦的晨光。不知什么时候,寒冷的深蓝色星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如一条飞瀑撕裂了原有的冷漠和宁静。
登上崖顶,白昼来临的讯息更加清晰,很快就可以透过半山缭绕的云雾看到崖底了吧。
严钰良走到那从树木旁,俯视崖下,山顶大风中他的白衣狂乱地飞舞,他整个人如生长在这崖顶的一株雪莲,摇摇欲坠。
“公子!”引萧忍不住出口,“咱们回吧。夫人说,若您还要耽搁,叫我强行带您回去,马车已经在山下等着了。”就是柳氏没有吩咐他也会这么做,他决不能容忍一个如此脆弱的主人!
严钰良并没有转身,孑然矗立,似乎忘了去扶身旁的树枝。引萧心想就算自己仗着一身功夫,也不敢像他那样站在松动的崖顶直视万丈深渊。这是严璧杰掉下去的地方啊。
“如果太阳升起还找不到他……那我们是该回去……娘会高兴吧?这个障碍终于被除掉,我以后就是严家的长子了。”山风呼啸着把他的话传到引萧耳里,听不出语调,也许是理智的醒悟,或者万念俱灰。他语气忽然一转,这一次引萧真真切切听到了迷茫:“可是回去以后做什么呢?我想不出以后该做什么了……不用每天想着怎么欺负他,算计从他手中夺过一切……再也没有人会跟我抢……我以后为了什么而生活?为了谁而活?”
引萧终于确定站在他眼前的人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主人,他所崇拜的理智已经被什么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倒不如……”风又大了,白色的身躯在狂风中剧烈摇晃,这样恶劣的天气,日出遥遥无期,“倒不如……跟他一起……这次不会有人跟我抢他了……”
最后一个微笑,终于不用在你面前假装了。以后再也不会,如果下辈子遇见你,不会对你这么坏了。白色身影向风飞去。朝阳射下第一束光。
“公子!”引萧扑出,及时抓住他的后背。
严钰良似乎清醒了一点,挂在崖边,仍对他怒目而视。
引萧指指崖底:“有人!半山腰有人!”
严璧杰顺利地从树藤上滑落。粗大的树藤抖了抖,呼啸而下,准确地盘在他脚边。大概骆风行要换树藤吧。他决定在原地等一会儿。
不远处有一小群人正朝他涌来,透过晨雾严璧杰看到最前面阿六激动的马脸。
“少爷!你没事啊,吓死小的了!”阿六不管不顾地扑到他身上。
严璧杰并不介意,微笑着拍拍自己小厮的背。他忽然看到另一只手也抓住阿六的背,提着他一把抛到远处,一张满面怒容的扭曲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劫后余生的严璧杰心情格外的好,恨不得跟每个熟人抱头痛哭,更何况是亲人,一下子忘了眼前人的恶劣,伸手要拥抱他:“钰良……”
严钰良“啪”地打掉哥哥主动伸出的手,双唇抖动:“你……你没死?”
严璧杰点点头,不怕死地再次伸出手:“是啊,哥哥没死,钰良高兴吧?来,跟哥哥抱一下!”他真是高兴过头了。
又一声“啪”过后是两声更响亮的“啪”“啪”。严璧杰捂着脸莫名其妙地看弟弟使劲地摇晃自己的肩膀:“为什么没死?!你为什么没死?!”
再看他发泄够了,“哼”一声,带着书童扬长而去,转身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一旁目瞪口呆的小厮:“他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洗心革面
一场鸡飞狗跳之后,清于恢复了它的宁静,和宁静的黄昏。如果不算上某人的咆哮的话。
“什么?!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你你你……”严璧杰像见到两只角的喷火龙般点着眼前的人结巴得说不出话。
骆风行白他一眼:“不过是叫你到铺子里当伙计,不用拿看怪物的眼神看我吧?”
他说了!他真的说了!严璧杰肯定了自己的听力,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理解力。当伙计?叫他?这个人叫严家大少爷当小伙计?
“我母亲不会同意的!”
骆风行堵住受伤的耳朵:“别嚷别嚷!没问过怎么知道她不同意?”
严璧杰斜眼看他。
“好吧,就算她不同意,你这么大个人了,就不能自己做主?”
“当然不是!”严璧杰立刻争辩,又踌躇了,“只是……”只是这无疑是会有损严家脸面的一件事,而且也是他母亲唯一禁止他做的事。
骆风行自己坐下,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你觉得是做伙计丢脸还是做恶棍更让家里人丢脸?我听说令尊已经带着弟弟到京城,老家这边就剩下你了,你做什么他们都不会知道。而令堂,”他看了严璧杰一眼,“难不成他愿意看到你永远这么无所事事下去?”
严璧杰真想答道是啊,她就是希望我永远这样下去,做个愚蠢的贵族少爷!可他最终未发一语。
“那么你自己呢?”骆风行看着眼前穿着华丽面孔悲哀的少年,“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还是打算这么混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都能轻易得到所以什么也不想要,这样的日子确实很容易,但你确实喜欢吗?”
严璧杰觉得那双眼睛穿透了自己,他低着头躲避强光:“我……其实也没特别想做的事。”他可以鼓励钰良勇敢地去实现梦想,可是到了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不善于思考的人,现实又地剥夺了他所有的的憧憬。我是没有未来的,很久很久以前严璧杰就对自己说,没有人需要我的未来,包括我自己。
“太好了!”骆风行大力地拍拍他的肩膀,够过他的脖子,热切地道,“药铺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啊!没有自己的梦想,就把兴旺冯记药铺当做你的梦想吧!全身心投入发展本药铺的伟大事业中!有前途啊!明天来上工?”
“啊?”严璧杰还没反应过来,骆风行已经放开他站了起来朝外走。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早点来,明天太阳升起来了还没到要扣月钱的哦!”
“哎……”
骆风行背对着他挥挥手:“不用送了,我回去还有事呢!”
“不是……”我好像还没答应呢。严璧杰怔怔地冲着他的背影。
第二天。.
“咳咳,现在宣读本药铺伙计守则,站好!”
严璧杰一哆嗦,再不敢闭着眼睛打盹了。
“总的来说就三条,勤快,勤快,和勤快。比如这痰盂,”骆风行指指痰盂,立刻有伙计亲身示范拿出去倒掉,“再比如这药渣,”他指指柜台上搁着的一大盆药渣,另一个伙计忙拿到厨房去烧毁,“还有这地,”有人开始扫地,药铺里立刻灰尘飞舞,“咳咳……阿吉,等一下……这地咱就先不扫了……”
严璧杰叹口气,感情这些人来的那么早,还什么活都没干呢!
骆风行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至于附加守则,那就更少了。”骆风行放下手册,踱步到穿着伙计的粗布麻衣,别别扭扭站着的严璧杰跟前转悠,直转得他心寒,忽然道,“本店伙计上班没有带家丁的习惯,二位可以回去了。”
以阿吉为首的其他伙计都笑了起来。
“少爷……”阿五阿六求助地看着自家主子。
严璧杰脸红得像烧着的炭:“你们先回去吧。母亲要是问起……算了,她也不会问的。”想到这么荒唐的事刻意瞒着母亲,他心里有点不安。
骆风行满意地看到两个家丁疑惑的背影远去,走回严璧杰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像打量一头将要上磨的驴:“那么签个一年的契约,你没意见吧?”
“好。”
回答得这么干脆?你到底知不知道契约是什么啊?骆风行看着他又道:“那月钱……”重点来了,“每月二钱怎么样?”店里的伙计一阵唏嘘,显然在这方面与新来的有出入。
“可以啊。”反正他不靠这个吃饭。
骆风行笑得像拿糖骗到小孩的人贩子,热情地拍拍他的肩:“那就好,那就好!最后还有件小事。”
严璧杰被他看得浑身起毛,忍不住要哆嗦:“什么事?”
骆风行一派温和可亲地看着他:“鉴于你兴趣特别,恶习难改,本铺长决定特许你在工作时间外用自己的钱喝酒下馆子逛妓院,但打架生事调戏妇女严厉禁止,被我看到一次罚一个月月钱。”严璧杰的肩都快被骆风行拍塌了,他最后还语重心长地加上一句,“本铺长也不想看到你鼻青脸肿,浑身是血地到在我面前啊!”
严璧杰笑了:“为了这个啊?你放心好了,有阿五阿六帮我,我打架怎么会输呢?”
“因为我会帮着那人来打你。”
严璧杰愣住了。
骆风行抛下目瞪口呆的新伙计朝内院走去。
“铺长,来帮我抬下桌子!”阿吉也见不得上级开小差。
骆风行挥挥手:“你让璧杰帮你吧,老头儿找我有事!”
冯家老头儿一看到骆风行恭恭敬敬地端着药碗走进来,哼了一声,卷着被子面朝墙壁。
“伯父,吃药了。”
讨好的笑脸换来一句冷哼:“吃药有什么用?迟早被你气死!”
骆风行一脸无辜:“伯父您怎么说这么重的话,风行承担不起啊!”
老头气得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有什么承担不起的?我把毕生心血交给你,你却引来那么一头白眼狼!”
骆风行被他喷了一脸唾沫,也只敢恭恭敬敬听老头“指教。”
“你呀!”老头又是叹气又是气愤,手指头快戳到他脸上了,“之前荒谬至极的抢亲大赛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如今你又让他进冯记?还不如当初我一把火烧了药铺,也比被你们两个畜生糟踏来得好!”
骆风行被排除在人类外,也只能拍手赞叹:“伯父教训的是。”
冯老头丝毫没被他的谦卑虔诚所打动,更加痛心疾首道:“我的药铺啊!当初开这个药铺,我不为名不为利,只想济世救人,解除大家的病痛,如今被你们一帮小兔崽子弄得乌烟瘴气……”
“那么也救救他吧。”骆风行忽然打断他。
冯叔远以为自己年老耳聋:“什么?”
骆风行抬起头来:“伯父说要济世救人,消除病痛,您对病人可分三六九等,规定了什么人救什么人不救?如果没有,那么也顺便救救璧杰吧。”
冯叔远偏过头去,声音却小了很多:“他这种人已经无可救药了!”
“不救过怎么知道?”骆风行向前一步,“医者仁心,难道您要眼睁睁地看着病人不治身亡吗?”
冯老头沉默了很久,骆风行心想有戏,却听他道:“反正这个人我救不了也不想救。”企图强抢爱女,把一家老小逼入绝地的记忆是不容易忘记的。
“那就让我来,伯父!”骆风行指着自己,“相信我,他不是坏人!虽然也还不是好人,但我一定能让他洗心革面!”
“我老了,也没人愿意听我的话了!”老头儿躺倒盖上被子,一副暮年颓丧的样子,引人唏嘘。
骆风行心一凉,正要走,已经到门口了,被子底下却又传来一句话:“总之如果你们把药铺给拆了非得赔一个新的给我不可,别忘了你爹娘的遗产还在我这儿呢!”
“遵命,伯父!……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