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春风----斜照水

作者:  录入:09-13

  门槛上横陈着具尸体,是出府前还与自己笑着招呼的守门。门内全是铺天盖地蒙过来的血红色,错开的干涸的血渍,缓缓流动的暗红,温热得像是暗夜里一簇光亮。
  整座简府宁和得一如往常所有夜晚。
  简宥蹲下身去,抱住头埋在膝间,什么也不愿去想。
  两年前简振由于过度操劳,与简宥母亲相会去了。而今,这留下来的简府也成了一座空城。
  简宥紧咬着下唇,漏出些极细的呜咽声,自己终于什么也守不住了么。
  寒风凛冽,像是一刀一刀在骨上剜过。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拥住了简宥。
  已然分不清楚是熟悉的或是陌生的温暖,像是突然之间融化了简宥麻木的表情。
  简宥的泪水宛如夜色滑进那人滚着深青边的领口,安静的绵延的。
  终于完全倚进那人怀里,闭了目沉沉睡去。
  那人直起身,打横抱起简宥,一同迈入轿中,将简府甩在身后。
  街道的转角处,游原缓缓走出,目光辽远,直至那顶轿在视野里没了踪迹,才渐渐暗了下去。
  (十五)
  简宥转醒过来,见着自己陷在芙蓉软缎里,顾昡支身在床头合目靠着,朝服仍未换下。窗外日头高起,逆光处的顾昡眉目精致如画。
  简宥看得专注,想伸手去抚,脑中浮起被刻意压下的一片血色,手搁在半空,唤道:“顾昡。”
  顾昡睫毛轻颤,睁开了眼,道:“你醒了。”
  简宥略点了头,眼光四处窜了窜,终于定在顾昡脸上,急切道:“你告诉我,简府是顾渲动的手,对不对?”
  顾昡喉头声音含糊。
  “只要你点头,我便信你。”简宥催促道。
  顾昡清明了些,站起,负手背对了简宥:“你看得出来。是我动的手。”
  大抵是麻雀之类的在屋外叽叽喳喳闹着。
  两人间静得可怕。
  简宥起身,从顾昡身后环住他,表情却是狰狞的,踮脚使力咬上顾昡颈项。血腥味缠绵地散开。简宥低声道:“这血竟是暖的。”
  顾昡言语变得费力,吐字却仍是清楚的:“顾渲在简府安插了内线。你脚步刚踏出我府邸,圣上那里便有一份捏造了罪名参你的折子。”
  简宥细舔他修长白皙颈项上的血痕,喃声道:“若是留有活口,保不准人证物证俱全让我坐实了罪名。”
  简宥眯眼,陶醉的样子:“所以你先下手血洗简府,顺带把所有蛛丝马迹掐灭,若我现下回去,对着的是堆烧了个干净的砖瓦,不是么?”
  顾昡一直缄默着。简宥又失神地笑了:“这样还可以把灭门之事嫁祸给顾渲,而我,只是恰巧逃脱?”
  顾昡侧身反手扣住简宥手腕,眼神恢复了狠厉:“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应该也能预料到这个局面。”
  “确是我作茧自缚。哈。”简宥笑得牵强,笑声一点点大起来,笑意一点点苦涩起来,几乎歇斯底里:“我二十几年的过往就给你连根拔起了,那些从小照顾我的人,真正真心待我的人,与我朝夕相处的人,就这般生生自我人生里剜去。”
  “是我活该。连回忆也失却可凭吊之地。”
  顾昡直直看进简宥眼里,那眼珠是琥珀色的,色泽一分一分淡下去:“怨不得谁。你脑子清醒些。这是保你,亦是保我。”
  “你那份折子一呈,不到最后,便不要妄想抽身。”
  “你不怕我与你玉石俱焚?!”简宥原本很大的眼睛撑得更大。
  顾昡松了手,轻轻嗤笑了声。
  简宥收了疯癫,淡淡笑了:“那我便成全你。”

  第 6 章

  (十六)
  屋内燃着龙衍香,宜人的清香抽丝剥茧般绕着华美宫帐。
  皇后斜倚在床边狐皮座椅里,道:“渲儿。你可有对策?”
  简宥持着兵器铺小伙计以及银两交往的账簿,上了定案的折子,私藏兵器乃顾渲所为。一时朝廷风雨四起,兵器栽赃到杨庭坚指使私藏,污蔑清官杨庭坚贪贿,乃至放火烧了主审官简宥府邸的猜忌目光纷纷投向顾渲。真真众矢之的。
  顾渲懒懒道:“不必过急。现下坐实的只是儿臣私藏了兵器,其他的不过群臣猜测。母后你稳住父皇,咬定此乃儿臣所癖便可。父皇便是知晓儿臣心思,本也是偏着我们的,赌不过悠悠之口,最多罚儿臣些俸禄,关儿臣禁闭。”
  皇后摆摆手道:“哀家知道。只是朝上少不了风言风语的。”
  顾渲冷笑:“这帮子大臣都是墙头草。这会子闹得很有人心向背的意思,真牵扯到他们自身利益,谁还敢吭声。毕竟如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是谁,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一旁皇后的贴身丫鬟上前替顾渲续了茶,道:“恕奴婢多言,云王还是应当处处谨慎。”
  顾渲道:“兵器案上我确实疏忽了。”
  皇后咬牙切齿:“顾昡在外头几年,倒是长进了。”
  顾渲抿唇一笑:“他倒真没有下不了的手。”
  那丫鬟还欲说些什么。皇后揉揉额角,道:“清菱,渲儿自有打算。哀家乏了,你们退下罢。”
  清菱随着顾渲退出皇后寝宫。
  廊腰缦回。她碎步跟着,择了偏僻处,道:“容奴婢冒犯。”
  顾渲转身看她,淡桃红色的衫子,清秀的容貌,心里软下来:“你说罢。”
  “奴婢以为,朝中有三股势力如今还不是云王所能掌控的。一是保皇党的旧部,二是顾昡这些年明里暗里囤积的势力,三是中立的清臣忠子。”
  她的语速不慢,却有女子少有的稳健:“简太傅生前的根基还在,现下简宥也是个举足的人物,而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利于我们,希望云王定夺。”
  清菱顿了顿,在顾渲示意下继续道:“其实,云王手下有一人已到了可用之时。”
  顾渲颔首,柔声道:“这些年也多谢你提点。”便要拥她入怀。
  清菱侧身,顾渲以为她是要顺势入怀,她却避了开去,不卑不亢道:“奴婢分内。”
  (十七)
  游原在屋外头颐指气使,让这个把灯笼挂上,那个把对联贴整。嗓门大得让简宥错以为是他哪门子三姑六婆附了身。
  简宥给外边搬动东西的声音搅得不得安宁,索性搁笔出去看看。
  游原回头见简宥在房门口看着,忙大步走了过来。“诶,吵着你了吧。”
  简宥摇摇头,简府一堆废墟,寄居在游原家便劳烦他了,游原又嘘寒问暖时时关怀让简宥更加尴尬,篱下之人哪还有嫌篱舍简陋之理。
  “要过年了,怎么说都应该拾掇得喜气些。”游原眼波如水,笑得世俗而温暖。
  简宥道:“极是。”
  “何况这个年有佳人相伴左右,抵过往昔多少孤枕之日。”游原轻轻收了简宥的腰。
  简宥由他抱着,心里恍惚,却终有雪后初霁的感触蔓延开来。
  大年三十,宫内设宴,天子与群臣同乐,贺盛世太平,盼来年更为昌盛。
  夜色渐沉,宫廷四隅悬着各色彩灯。宫人端着杯盏来回,每份席上皆是佳肴珍馐。众人都是华服在座,前方楼台上圣上一族有女眷在场的缘故,更是人比花娇,仿然人间四月。
  简宥和游原与各路官员相寒暄应酬。虽是喧嚣,却自有一派温馨和乐。
  圣上开口,人群方静了下来。
  “诸位爱卿与朕同心协力,保百姓安居,四海升平,朕甚欣然。望诸位年年一如既往,为天下苍生造福。”
  群臣伏跪:“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圣上示意平身:“诸位爱卿平日辛劳,忧心国事,不妨趁今日把酒欢歌,尽兴一番。”
  群臣忙道:“谢圣上体恤。”
  这段冠冕堂皇措辞完了,众人方落座。
  这厢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楼台上一道清朗声线:“逢着此欢聚一堂一刻,儿臣斗胆,请父皇就此赦了四弟小过,解了他禁足令,与大伙同乐。”
  顾昡半跪着,表情诚挚,拳拳手足之情。
  众人忙一起附和称是。
  圣上微微笑了笑:“难得恒王爱弟之情,便顺了你的意,饶过那不成器的罢。”
  顾昡恰到好处地笑:“父皇仁厚。”
  不多时,便有内侍引了顾渲落座。
  人都齐了,便一齐起身举杯道:“愿天下昌隆,盛世永续。”
  简宥喃喃道:“天下昌隆,盛世永续。”眼底辩驳不明的神色。仰首饮尽杯中酒。
  觥筹交错之间,慢慢有了热闹起来的意思。
  (十八)
  游原被一众官员拥着说笑,简宥素来不喜这场面,与他手势示意自己随意晃晃,便抽身离去。
  宴席外霎时静如寒空。
  简宥绕着绕着,愈走愈熟悉,抬头才觉到了东宫。
  大抵是顾昡出塞后便闲置的缘故,推门便有些许陈腐的气息扑面。庭前那株桃树枝干遒劲了些,却因正值深冬,光秃秃得碜人。
  只借着淡薄的月光,简宥摸进书房。架上的书一本本轻抚过去,沾了满手的轻尘。那本战国策仍在书架右上角。少时需踮脚方够得着的位置,如今与肩齐平。简宥把战国策那块的书抽出来,在书架里边摸索着,夹在后边的西厢记竟也还在。
  这类民间流传的书,算是宫内禁物。那时简宥偷偷夹带进来,与顾昡看。顾昡就把书夹在大学里边,佯装读着大学,边看边忍着笑意。简宥就趴在一旁,一笔一划仿着顾昡字迹替他做功课。
  顾昡间或偏头过来一看,道:“不错,不错,像了八分。”
  简宥白他一眼,讥讽他:“大学你都烂熟了,看了这么多年还没够么?”
  顾昡略作正经:“此等经典,当是反复咀嚼回味。”
  昨日之物仍在。花红柳绿几轮,昨日之人,却是杳无踪迹了。
  简宥觉着有些冷意,按着习惯,去书桌底下找火盆,里边还残着多年前的炭块。简宥顺手拨弄,想着去寻火源,身后已有人递了火折子过来。
  月光漏进来,在那人脸上印了几道白痕。
  简宥道:“多谢。”去点燃火盆。火舌跳跃,简宥凑近了取暖。
  “简宥。”他轻声唤道,不是“简大人”。
  简宥身体不甚明显地颤了颤,没有看顾昡。
  顾昡欺身上前,垂头吻住简宥。极低的“对不起”顺着齿缝逸出。
  简宥微红了眼眶,发狠去咬顾昡,道:“恒王何必温情以待?现下便是打动了简宥,简宥也弄不出又一个简府来替恒王解闷。”
  顾昡凝神看他,火光映着缓缓浮起的笑容,已然有了轻蔑之意。顾昡松手,并不言语,转了身便走得干净利落。
  简宥前脚踏回游府,游原后脚被其他官员架了回来。
  简宥笑着送走了一众,便嘱咐下人去拿碗醒酒汤来,再对着歪倒在床上的烂醉成一团的游原叹气。
  替他擦洗换衣,喂着灌了醒酒汤,还要应付游原迷糊的酒疯,折腾好了,简宥疲乏得四肢没了挪动的气力,也就和衣在他身侧躺下。
  方合了目,听见游原轻声道:“简宥。”
  简宥以为他醒了,游原却是睡得酣畅,只是把手伸过来,环紧了简宥的腰。简宥无奈,微微苦笑,替他掖好被角。
  外边爆竹噼啪作响,锣鼓喧天。简宥却也极快入睡。

  第 7 章

  (十九)
  简宥眼皮掀出一道缝,便见游原静静看着自己。呼吸吞吐的距离,挨得极近。游原媚眼如丝,简宥有一瞬怔忪。
  游原却道:“难得不必早朝,可以待到日上三竿。”
  简宥微笑道:“浮生半日闲。真有挂冠归去之意。”将双臂垫在脑后,转了话题道:“这般日子,你家里人想必记挂你。”
  “哪来的期功强近之亲。”游原言语中少有的涩意,又兀自调笑道,“我是那戏文里常唱的孤身一人上京赴考的穷酸秀才,只盼一朝金榜。”
  简宥愣了愣,纵然自己与他有过床榻缠绵,也只见他风流恣意,并不晓得他辛酸过往,到底有几分说不明的愧疚,话到嘴边却转了调子:“那你如今的风流性子是物极必反而出的么?”
  游原笑道:“穷困些是真,风流自本性,却是穷困之际也掩不住的。”说着,身体力行,却是贴着简宥对他上下其手。
  简宥忍不住笑道:“别闹了。”挪身下床道:“总该有个样子不是。起来吧。”
  屋外满地散落的红色碎屑,像是落花覆了厚厚一层。
  简宥忽而想起以往简府逢年过节也是这般。简振素来严谨,要求府内干净得不染尘埃,春节期间却也由得大家胡来。四合院里鸡飞狗跳的,厨子操着菜刀追着鸡鸭狂跑,妈子丫鬟凑了一起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嚼舌根,简振依旧在书房里练字或是读书。
  自己窝在房里,鼻尖可以嗅到淡淡的硫磺,并不刺鼻。
  硬纸的炮筒,鞭炮的碎屑,横七竖八的。
  “不要多想了。”游原温声道,淡淡安慰的意思。
  简宥摸不透游原,不知他对朝中局势到底掌握多少,却是感到了他言辞间和煦的关怀。也就不作多想,淡淡“嗯”了声。
  游原提议道:“不妨去街上逛逛?”
  简宥横他眼道:“正月里都忙着窜门,你是想去街上看禁闭着的房舍么?”
  “我鲜犯糊涂。都是你坑的我。”游原无赖道。
  简宥不比他脸皮,顺手在窗棂上划了个圈,外边的寒意便因着指尖传进来:“屋里头倒不见得,外边大概冷得令人发颤了。”
  游原捉住他手指,清清冷冷的,一瓣一瓣在手心里捂暖了,眼睛半分不离简宥。“屋里屋外不都有我么?”
  简宥抵不住他烫得厉害的目光,微别了首:“赶明儿把你嵌进墙里,便不用添置火炉了。”
  游原只痞气地笑笑,眼光掠过简宥,投向窗外。
  (二十)
  十五的花灯。
  月色如清涧,星落如吹雨。楼宇间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灯市如昼,游人流水。
  简宥,游原在游府里闷着下了多天的棋,终是逢着出来赏玩的日子。
  游原摇着折扇,一副贵公子哥的派头,道:“见着花灯便觉着又是一宿春风。”
  简宥心情甚佳,指尖略点着一旁花坊道:“东风未至,春风是那边吹来的吧。”
  游原看了眼花坊前捏着帕揽客的姑娘,道:“外边站着的不打眼,楼上的才是极品。”说着,作了个请的手势:“简大人可原陪鄙人芳园一游?”
  简宥撇下他,径直向前走去。随意在小摊旁停下,取下一个鬼面具,青面獠牙的,却不狰狞。蓦地忆起些前尘往事,暗笑自己荒唐。一时恍惚,手一松面具便掉在地上。简宥弯了腰去捡,有人已抢先触及面具。
  十指玉脂。
  抬头便撞着一双狭长的凤目,瞳仁漆黑,透亮如灯。
  “恒王。”简宥接过面具,递给摊主。
  “简大人雅兴。”顾昡淡淡一笑。
  简宥瞧着顾昡身后的肖钰,提着盏红丝穗彩灯,稚气的举动与他英挺的面容有种奇异的协调,道:“恒王也是。”
  顾昡反应过来,温煦地看着肖钰:“他以往都呆在塞外,见着这玩意新鲜。”
  肖钰一如往常地缄默,冰雕似的面上却仿佛裂出一丝笑意。
  简宥以为自己已然心如止水,却因着他这话出语没来由地讥诮:“塞外清苦,恒王自是因多多体贴下属。”下属两字咬音极重。
  顾昡似笑非笑睨他一眼。
  简宥面上窘然。恰是游原来得及时,见着顾昡,略感意外,却是很快行了礼:“恒王真巧。”
  顾昡与游原并不相熟,便笑道:“确是。既碰着了,不妨请两位大人赏脸,一同移步酒楼。”
  “元宵佳节,用些汤圆图个好兆头。”这话是转了目光对着简宥说的。
  简宥不好推辞,游原眼底波光闪动,终是合了折扇道:“多谢恒王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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