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忙挺身见礼,那妇人打量了他们一番,笑著道谢,仲欢谦虚一番之後便拉著陆检说要告辞,妇人便让张阡溪送两人出去。
张阡溪送他们出了门口,还是连连道谢。
看著那红门关上,两人同时舒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仲欢便笑起来:“终於搞定了。”突然掩嘴轻咳起来。
“仲师弟!”陆检大惊,知是无方果烈性使然,担心问道:“没事吧?”
“不用担心。”仲欢轻轻摇头,眉一扬,“其实还是蛮有趣的。”又想起了什麽,眉一蹙,“差点忘了爹吩咐的事,师兄,还得再去一个地方。”
陆检知他说的是文庙,担心地看著他,点了点头。
两人往巷口走去,正转过巷口,便见到早前问过路的那个年轻男子脚步匆匆走了过来,还是低著头,好像完全没有看到陆检他们,与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陆检停住脚步,奇怪地回身看去,那人早就转身进了巷子,仲欢也停下了脚步,奇怪地唤道:“师兄?”
“啊……”陆检回过神,转回身来,“没事,走吧。”
仲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笑,两人并肩而去。
第九章
文庙位於县衙西侧,坐北朝南,占地数亩。
陆检跟著仲欢穿过前院,只见四面红墙,飞檐斗拱,虽已年久失修,却还是看得出原先建筑的庄严雄伟。
陆检皱眉,难道这应海县竟不尊儒学至如此地步?连作为县学与奉祀孔圣人的文庙也不加修葺。
仲欢笑意湛然,指著前面的棂星门示意陆检,两人过了棂星门,便见一株大槐树立於门後,郁郁葱葱,槐荫蔽著树後的泮池,绕过泮池,穿过戟门,便到了中院。
中院正中便是大成殿,重檐翘角,悬垂铜铃,风吹作响,悦耳泠然。院落宏敞,左右配殿各有五间,望之宏朴。殿里奉祀孔圣人、四配与十二贤的牌位,大殿正中悬挂孔圣人画像。
大殿前面是一大片露台,陆检与仲欢爬上五级台阶,抬眼一望便愣住了。只见露台之上土地破裂,露出五块颜色各异的大石头,裂纹延伸,其状惨烈。
陆检仔细一看那五块大石,不觉一惊,那五块大石竟是依据五方五色对应放置,他不由看向仲欢。
仲欢在旁细细端详著,走前几步过去,手指摸上位於南方的红色石头,擦了几下,将手指靠近鼻前嗅了两下,蹙起眉头。
“仲师弟?”陆检奇怪问道。
仲欢闻言看向他,将手指举到他鼻前,陆检一愣,微微往後仰身躲过,眉头皱起,“你这是干什麽?”
仲欢一愣,随即双眼一眯,嘴角一扯笑道:“让你闻闻而已。”
陆检盯著他看,见他面色不变,暗想倒是自己反应过度了,面容一缓,也伸出手指擦了一下他前面的青色石头,一嗅,嘴唇便习惯性紧抿起来。
这石头上有腐烂的红枣味道。他看向前方的大成殿,再看著地上的五块大石,心下便更加好奇起来,不知这是搞的什麽。
“埋在下面的琉璃瓶应该是破了。”仲欢突然说道,跳进五块大石中间,蹲下双手扒拉了几下,陆检便见碎石中露出一角绢丝,仲欢抽出来,跳出石外,站在陆检旁边。
仲欢展开绢丝,那绢丝因埋於地下多时,再加土地破裂,碎石挤压,已是残破不堪。陆检近身看去,见那绢丝上画著福禄寿三星,上面画著“早科举”三字,不觉一惊,抬眼看向仲欢。
仲欢将绢丝折起来,放入怀中,轻笑道:“这是我爹十五年前在县里长者的请求下布置的。”
“哦?”陆检不解。
仲欢轻拍双手,拍去手上脏污,“取七里桥桥上土七升,加红枣五升,装入琉璃瓶中後,埋入这孔圣人像前地下三尺之处,用土掩埋之後,依据这五方五色放上五块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大石,再用土掩埋,最後埋入此符。”他拍拍胸前放入绢丝的地方。
陆检听出这是将符篆与巫术结合了起来,便问道:“却不知这样麻烦有何用意?”
仲欢嘿嘿笑起来,指著大殿之中孔圣人的画像说道:“每年於孔圣人诞辰之日,便由县令大人领著县中学子来此献祭,就可以使县内儒学兴旺。”
使儒学兴旺?陆检瞪大双眼,望著四周,暗想难道是仲明魁施法失误?却不敢说出来。
“哈哈──”仲欢笑起来,“我知道师兄你在想什麽。是很奇怪,近十五年来应海县只有秦老爷子的大公子中了状元,其他学子连个进士都捞不到,我爹为此很是懊恼了一阵。所以,渐渐县里的学子也便失了信心,说是因为对文庙不尊,惹恼了孔圣人呢,哈哈──”
陆检就看著仲欢笑,仲欢笑了一会也就讪讪停了笑,挑挑眉道:“师兄你总是这麽严肃。”
陆检蹙起眉来,淡淡道:“我不觉得有什麽好笑的。”
仲欢无言看了他半晌,说道:“好吧,是不好笑了。”
陆检问道:“那现在是要怎样?”
仲欢低头看著那五块大石,“只能先回去问过我爹,再行决定了。”
两人回了仲欢的家,将文庙大石外露的情况告诉了仲明魁,仲明魁瞪起眼,脸上阴晴不定,沈思了会说道:“欢儿,你明天去找祝夫子,让他找几个人把那几块石头搬了,把下面的琉璃瓶拿过来,如果真的破了的话……”
仲欢点头,仲明魁又吩咐了他几句,仲欢轻咳起来,仲明魁问:“怎麽了?”
仲欢想说什麽却连咳不止,仲明魁看向陆检,陆检看向仲欢,仲欢却对他摆手,仲明魁奇怪地看著他们,他斟酌著要不要说出来,最後还是说道:“应该是……是直接吞食了无方果的缘故。”
“什麽?”仲明魁一听声量便提高了,眉毛也竖了起来,“真是不知轻重。”
仲欢好不容易缓下来,笑道:“没什麽,没什麽,我这也是为了增强效果,下次再不敢了。”
仲明魁瞪了他一眼,仲欢换了一副讨好的面孔,嘿嘿笑著,左右望望,问道:“阿梨呢?回来就没有看到她。”
“让阿梨给你做琼玉膏,陆师侄也可以顺便补一补。”仲明魁脸色稍缓,“阿梨我让她去给我办件事,稍後便回来。”
仲欢称是,陆检向仲明魁道:“多谢师叔。”
“还这麽客气,你是洛师兄的宝贝徒弟,我可把你当半个儿子了。”仲明魁佯怒说道。
仲欢轻笑起来,向陆检挑眉挤眼,陆检不理他,尴尬说道:“是。”
仲明魁这才满意地点头,摸著下巴上短短的胡子。
“咳咳……”仲欢这时又轻咳起来,陆检和仲明魁看向他,仲欢抬起眼来,嘴角一扯便想笑,眉头却蹙起, “控制……咳咳……控制不住了。”低头猛咳起来,突然抬手捂嘴。
陆检站在他旁边,低头去看,不觉一惊,从仲欢的指缝间隐隐看到有血流了下来。
“仲师弟!”他不由喊道,仲欢抬起头来,脸色煞白,整张脸痛得皱了起来,他用左手抓著胸口,看了仲欢一眼,双眼一闭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陆检急忙一扶,顺势蹲下让仲欢倒在他怀里,仲明魁惊讶的声音响起:“欢儿!”从轮椅上挣著便要下来。
“师叔!”陆检忙止住他,仲明魁看著陆检,又担心地看著他怀中的仲欢,终是在轮椅上坐定,喃喃道:“不可能啊,就算吞食了无方果也不致如此啊……”
陆检看著怀中的仲欢,觉得这样与上午他突然晕倒时情形一样,便说道:“早上仲师弟也是这样晕了,但是没有多久便醒过来了,这次应该也是。”
仲明魁没有回答,陆检奇怪地看向他,只见他脸上浮现奇怪的表情,随即一脸惊恐:“你的意思是欢儿他不是因为吃了无方果才这样的,他有过这样突然晕倒的情况?”
陆检一愣,难道仲明魁不知道仲欢会这样突然晕倒?仔细一想,早上仲欢也只是跟他说十岁之後便没有了脉象,却没有说会这样晕倒也是正常情况。
他不由大惊,瞪大眼睛跟仲明魁对看,仲明魁皱起浓眉,看向仲欢,陆检抱著怀中的仲欢,不知所措。
仲明魁突然沈声说道:“陆师侄,我腿脚不便,麻烦你把欢儿带到他房间去。”
陆检道声是,便像早上那样背起仲欢,背到他房里。
仲欢的房间与陆检房里摆设相同,只是墙上没有挂著画。陆检将他放在床上,转过身来。
仲明魁一直表情复杂地看著仲欢,看陆检转过身来看著他,便向他招招手,转动轮椅向门口而去。
陆检回头看向仲欢,仲欢面容平静,像是睡著了一般。
陆检替他盖上薄被,掖好被角,转身跟在仲明魁後面出了房门。
山外青山之青萍之末 第十至第十二章
第十章
走廊上,仲明魁扶著轮椅两边,靠在柱子边,旁边阿梨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他旁边。
“阿梨姑娘……”陆检招呼了声,阿梨便回过头来看他,点点头,又转向仲明魁,仲明魁向她点点头,挥了挥手,阿梨便走开了。
“师叔……”陆检叫道,见仲明魁转身看他,“仲师弟他……”
沈默了一会,仲明魁紧皱的眉间稍稍舒展开,道:“我们先吃饭吧。”
晚饭过後,三人一起到了仲欢房间,仲明魁抓起他落在床边的手,久久握著,另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脸色渐渐复杂起来,转过头来说道:“阿梨,去打盆井水和拿块白布过来。”
阿梨道声是,转身出去了,陆检不解问道:“师叔?”
“欢儿他发热了。”仲明魁沈声道。
陆检一惊,走上前去看著仲欢,仲欢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仔细辨认可感觉到他的呼吸虽然微弱,但是平稳安静,完全没有发热的迹象。
“这……”陆检心中疑惑愈深,他从来就不曾见过没有了脉象的人还能够活著的,仲欢却这样活了七八年,但看他的外表又与他人无异。今日一天中突然晕倒了两次,看他自己的反应却是习惯了如此,为何仲明魁又像今日方知般震惊,太奇怪了……
正自暗想著,阿梨端著盆水走进来,仲明魁将白布放进水中,稍微拧干之後覆上仲欢的额头,吩咐阿梨道:“你今夜就守在这里,半个时辰便换一次。”
阿梨点头,担忧地看著仲欢,仲明魁转头对陆检道:“陆师侄,不用担心,去休息吧。”
有敲门声传来,愈敲愈烈,在深夜中特别大声,陆检被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侧耳看向门边,敲门声还在持续著。
他皱起眉来下了床,走过去打开门,一见来人便愣住了。
仲欢面色如常站在门口,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苍白与痛苦的神色,见陆检开了门,嘴角一挑徐徐叫道:“师兄。”
陆检以为他终於醒了,心下一喜,“仲师弟你醒了?”
“嗯……”仲欢点头,不再说话,只是眼睛发亮地看著陆检。
被仲欢那异於平日,甚至可以说是灼热的眼光看著,陆检渐渐有点尴尬起来,他微微转身抬头看向天边,夜空漆黑一片,星子满布,灿烂就如……
就如仲欢的眼睛。陆检一愣,转头看向仲欢,嘴角微微扯开,轻声颤道:“仲师弟……你这麽晚来找我,不知是……”说著说著便微微低下头来。
仲欢靠近来仔细打量著他,轻笑起来,轻声说道:“我有事找你。”
“什麽事?”陆检奇怪地看向他,有什麽事需要这半夜专门来找自己的?莫非……
只听仲欢又轻轻笑了起来,直笑得弯腰捂住了心口,眼泪都笑了出来。
陆检惊讶地看著他,这是怎麽了?就听仲欢说道:“我是来和师兄告别的。”
陆检愈加疑惑起来,“什麽意思?”
仲欢站起身来直直看著他,唇边一个苦笑,却是艰涩无比,开口轻轻唤道:“师兄……”
陆检心口微微一颤,便见转眼间仲欢就离了他几尺远,站在那边看著自己。
“仲师弟──”陆检大惊,急声唤道。
仲欢却是面无表情,突然眉头蹙了起来,脸上现出痛苦神色,他紧紧抓住心口,有血从他的嘴角流出。
陆检大惊,心慌了起来,像被什麽紧紧揪住,便想过去,却发现自己抬不了脚,脚像被钉在地上一般。
“仲师弟──”陆检大喊,却见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嘴角一丝笑容在血的映衬下特别刺眼,便那样直直倒了下去。
……
“啊──”陆检突然坐了起来,额上冷汗慢慢顺著他的颊边滑下。
他抬手放上心口,心跳声那样明显,震得他耳朵都有点疼起来。侧身看向窗外,天色将亮未亮,门紧紧闭著,难道竟是梦吗?
头脑异常清明,他想起梦中的情景,不知怎的心开始慌起来。
仲师弟?脑中只有这个念头,他转身下了床。
推开仲欢的房门,便看到阿梨将头抵在手背上趴在床沿边,想是累极了。陆检放低本就极轻的脚步声,慢慢走过去。
将靠近床边时,阿梨的背部轻轻一动,缓缓直起身转过头看向陆检,眼下明显两行清泪未干。
陆检一愣,阿梨连忙转过去低下头用手一抹,站起身来对陆检点点头,不自然地转开目光。
陆检走过去看著仲欢,却还是一样,毫无转色,他轻声问道:“仲师弟有没有醒过来过?”
阿梨摇了摇头,拿起仲欢额上的白布。陆检看她眼睛微肿,精神恍惚的样子,便伸手过去,“我来吧。”阿梨抬眼看了他一会,将布递了过去。
陆检接过,对阿梨笑笑,道:“阿梨姑娘这便去休息吧,我来照看仲师弟便可。”
阿梨愣了一下,便向陆检笑了一下,点点头转身。
陆检看著阿梨轻轻合上了门,转身坐在方才她坐的那张椅上,就那样看著仲欢。
就算仲欢吃了无方果也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但看他昨日不到一个时辰便自己醒了过来,怎的这次到现在还没醒?
向我告别?仲欢应该是不会有生命危险才是,自己为什麽会做那样的梦?
陆检蹙起眉来,看师叔的神情,仿佛是知道些什麽,而阿梨,她哭成那样,如果仲欢仅仅只是昏睡发热……
陆检直觉事情不是那麽简单,却又完全理不出头绪来,叹了一口气,他将布浸了水,拧干後想了一想,他将手覆上仲欢的额头。
手下温凉,虽还能够感觉热度,但想是阿梨换了一夜的水起了作用,陆检舒了一口气,将白布折叠好之後重新放上仲欢额上。
甫一放上,他惊讶地看到仲欢的嘴唇动了动,“仲师弟?”他不由轻声唤道。
仲欢眼睛依然紧闭著,嘴微张,似在念著什麽,陆检听不清便靠近去,不妨仲欢的手却突然动了,抓住了陆检放在他额上的手,陆检一惊,便听到仲欢轻声唤著:“……娘……娘……”
陆检愣住,仲欢是在喊他母亲,心里便不由得一酸。
自己从小便视洛成响为父,说自己心里没有肖想过母亲的温暖那是假的,但自己命运如此,便也不会去怨天尤人,只望能把住自己今後的命运。
而仲欢,却曾享受过那样的母爱,而自己的母亲为保护自己而死,自己却完全不记得,想来应是不好受。这两日见他亦是笑意盈脸,心境阔朗之人,却不知内心是怎麽想的。
陆检叹气,轻轻唤道:“仲师弟?”
仲欢却是毫无反应,嘴唇亦不动了,紧紧闭著,抓著陆检手的手劲却渐渐变大。
“仲师弟?”陆检想将手抽出来,不想仲欢紧紧抓著,却是抽不出来。陆检仔细看著他的脸,想了一会,终是放弃般放松了身体,将目光转向桌上的博山炉。
炉上轻烟徐徐团绕,陆检定定看著,脑中一片清明,手上被仲欢抓著的地方渐渐热了起来,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洛成响带著他上山时,自己因年龄尚幼,总是跌倒,洛成响就用他宽大的手握住自己小小的手,牵著自己上山,也是这样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