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帝笑着对他眨眨眼睛,“这一粒,才是你要吃的毒药。你只要一个月之内找到狄烈,便不会死。一个月的时间,应该是绰绰有余了。”毒药这两个字,说的格外轻松。
“我知道了。”纪绍白叹了口气,拿起药丸放入口中。喉咙一动,吞下腹去。虽然受制于人,他还是知道有些事情需要事先说明,于是再度开口,“皇上说要放小民离开,不知是怎么个放法?”
衡帝撇了撇嘴。虽然明摆着要放他出去,却总是要装出个被其逃出的样子。“凭卿家的心思,三日足可逃出宫廷。”言外之意就是说,三日之内你还逃不出宫廷,那也太没用了。这么没用的人,与其用来做鱼饵吊大鱼,不如死了算了。
如此说来,三日便成大限。
三日……
第一日,纪绍白倒在房中睡到日上高头……衡帝不语。
第二日,纪绍白缠着韶光聊了一整天……衡帝皱皱眉头。
第三日,纪绍白……衡帝握了握拳,却还是没有说什么。
而第四日,侍者欲给纪绍白送入换洗衣物,却再也找不到此人。同一天,给梨园下的地牢送饭的侍者,同样没见到那被关在其中的特殊人物。
巧合?显而易见,那两人一起逃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韶光的脸上出现一抹不易察觉的惊喜,而衡帝的脸上却出现一抹胜券在握的自信。
所谓的交易,所谓的互利,从来都是互相利用。这次的互利,层层相套,计中之计,并不简单。
与此同时,灵火教杀手再次出动。任务有两个。一,监视纪绍白。二,杀掉公子瑾。
然等其赶上纪绍白的时候,却只见他一人,公子瑾,早已失去踪影。
7
兵家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纪绍白选在第四日行动,而不是一、二、三或者是五,正是明白这个道理。第四日,兵家气势最弱,少一日有余,多一日则会令对方心生更多疑虑。
虽然衡帝口口声声说仅限三日,但苦苦安排的计划,又怎么能够被纪绍白逃不出去这个小事所打破。所以说,三日之限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是否会付诸于行动,有待商榷。
而纪绍白却怀着另外一种心思:衡帝虽说放他离开,却也会找人暗中监视。然倘若一直在别人控制之下,逃与不逃又有何区别。于是衡帝声称给他三日,他就更加不能顺其心意。再者说,拖到第五日就更加不行。万事攻心为上,倘若纪绍白迟迟不走,衡帝便会心生疑虑,考虑是否需要改变策略。
*** *** *** ***
话说那日凌牙山一劫,中原武林损失惨重。凉亭之间发生爆炸,任凭轻功再高,也无法在那不足一秒的时间内全身而退。席冰雪于情急之下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右手中,支撑狄烈反弹离开。
狄烈本就没有内功护心,受余震波及伤入心脉。幸好他是二十一世纪的杰出青年,在人类进化史上要比这些人不知晚了多少年,免疫系统乃至身体机能也更加完善,心脏的承受能力与恢复能力,都比身边人好上数倍。然那在爆炸中飞溅的石头碎片,却十分不巧的砸中了他的胸口,生生震出大口的鲜血。
反观席冰雪,自幼习武,自然早已习惯以内功护住心脉,于是心脏也就变得比常人更加脆弱。爆炸当时把内力运致右手手心,心脏受不住负荷导致内力无法回流,堵在手臂之内。经过此事,右手的剑法就算废掉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大碍,却是永远失去了天下第一女剑客的名号。
当是时,狄烈心脏受损,急需运功疗伤。席冰雪便不假思索的把全身内力传给狄烈,帮其疗伤。
再造之恩,没齿难忘。狄烈心中一直对席冰雪怀有愧疚。
再之后狄烈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开始习武,仅仅几日便有了别人几年的成就。这时候众人才发现,原来狄烈竟是不出世的剑术天才,虽然剑法还不够纯熟,但其体内蕴含绝顶功力,倘若假以时日,自然凌绝天下。
席氏兄妹都是洒脱之人,自然不在意自身处境,把席家堡交于狄烈,望他将其发扬光大。
而距那时已经相隔两个月之久。算来,还有三日便是狄烈大婚之日。
*** *** *** ***
此时,纪绍白已经到惠景岭南。岭南,但看字面意思,所指正是五岭之南。五岭由越城岭、揭阳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五座山组成。自然风光婀娜多姿,既有气势磅礴的山峦,也有水网纵横的平原;既有岩溶洞穴,也有川峡险滩的奇景,更有海天一色的港湾风光。
而席家堡,正坐落在萌渚岭的山脚下。这里雨水充沛,林木茂盛,四季常青,百花争艳,实在为不可多得的自然景观。然世人提起席家堡,却又难免会在第一时间记起它那辉煌的,别具特色的大门。
席家堡的大门,正面已经有八扇,高度不尽相同,从中间到两边呈递减趋势。最中间的两扇,大约有四丈高,门上镶满了铜制的扣子,其中有半数扣子在时间的风化中长满了铜锈。这样壮观的大门,更需要二十个壮汉合力才可以推开。即使在现任族长席冰天的记忆中,也只见那门开过一次。那一次,正是在门的下面,有二十个壮汉喊着口号向前用力,伴随着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吱嘎声,缓缓把门打开。那种开门的声音,就像开山破地般直直传入云霄,让人终生难忘。作为回应,正午的光芒在刚开少许的门缝中齐刷刷的照射进来,明亮而刺眼。于是,整个席家堡,都在阳光的沐浴下,通过这扇门暴露于崇山之前。
至于平时有人外出,通常只开两边最小的门。那两扇门,只有大户人家正门的大小,不足一丈。虽然由于年久失修,也会在开门的同时传出吱嘎的声音,但远没有那正大门来的震撼。
于是这扇门,早已在岭南地区传为神话。
*** *** *** ***
近几日,正是岭南一年一度最大的庙会。而所谓庙会,便是喜节欢庆,鱼龙混杂的日子。
在这里,形形色色的人物应有尽有。拜神的,求福的,卖东西的,买东西的,算命的,化缘的,卖艺的,乞讨的,杂耍的,闲逛的……拥拥挤挤,好不热闹。
而就在神庙门前,一白衣男子在人群中逛来逛去,懒散的摇着手中的白旗。他是干什么的?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算命先生。因为旗上洋洋洒洒的写着两字“测字”。虽不像其他先生一般在锦旗上注明“天下第一算”、“九天神测”、“未卜先知”之类的词汇,但只有这两个字,已足够表明此人身份。
突然,他眼光一亮,拦在一衣着华丽的男子面前,“这位公子,要不要测字算命?”笑嘻嘻的样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怎么看怎么像是江湖骗子。
那男子身着紫色绣边锦衣,左腰间别了一块巴掌大小的圆形玉饰,右腰间,两把宝剑并排躺在剑鞘中。面孔说不上是貌美,却显得精神抖擞。此人,正是岭南十二帮中排名第四的星云帮现任帮主,两月前凌牙山一役他也在场,为少数未受重伤的人物之一。
武功谈不上领先,侠义心肠倒是与前盟主席冰天有些相似。
此时,他抬起头来看向那拦住去路的算命先生,心中竟生出一丝诧异。这算命先生,唇红齿白,五官剔透,是仙灵俊秀的人物。单不说这人的气质与一般神算不同,就是这最多不过二十的年纪,也与那印象中轻掠胡须的神算形象大相径庭。
然更令人为之诧异的而是一种直觉,一种似曾相识的直觉。
“我们……是不是从哪里见过?”紫衣男子像是中了迷咒一般,突兀的问出口。他总觉得,这少年从哪里见过。
那少年对他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再次重复刚刚的话。“公子,要不要算命?很准的哦。不准不收您钱。”一副你不算命我就不让开的势头。不用说,此人正是纪绍白。
紫衣男子转了转眼睛,开口,“算的不准,你自是不收我银两。那倘若算得准确,敢问先生要何回报?”
白衣少年露齿一笑,“算得准了,请公子收我做小厮,端茶倒水,伺候左右。”
这种似是勾引的话,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紫衣男子定会觉得对方不怀好意。而这面前的少年,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化外高人。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也显得格外正经了。于是紫衣男子再说,“请问先生会测哪方面?”此话一出,已是同意纪绍白的要求了。
纪绍白笑,“只测为人。”
只测为人?从没有哪个算命先生会对别人说,只测为人。为人这种虚幻的东西,从来只有神领心会,而毋须测出。他会以微笑,说,“是非的非,在下就想测这个非字。”
“是非的非,觉今是而昨非。”
少年做沉思状,口中念念有词,“经昨日之非,觉今日之是。焉知昨日之非为非,今日之是为是。是非曲直看的如此透彻,公子,看这名字便知您是知性知情之人。”
“只是,身在是非之间,各种遭遇变幻莫测,还请您平日做事不要急躁,细细想过再做考虑为好。”说罢拱手。
紫衣男子本不在意,听后却为之一震。再看对方眼中,一片了然之色。如果说前面那几句话纯属瞎掰,那对他性格为人的解说,却是说的分毫未差。仅仅初次见面,便能把对方的为人看的如此透彻,世间少见。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拱手行礼,“阁下心中智慧,在下心感敬佩。如有帮的上忙的地方,自不在话下。”
于是,这紫衣男子便带着纪绍白一同上路。而他要去的地方,正是席家堡。
现任盟主狄烈与前盟主之妹席冰雪大婚,自然不能错过。
8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诗经·齐风·著》
这天正是本月十五,席家堡内处处张灯结彩,人流攒动,喜气洋洋。堂堂武林盟主与前盟主之妹的亲事,当然称得上是武林盛事,各方宾客都穿着最得体的衣装前来道喜。春光满面,欢喜的似乎那在一年之前所发生的凌牙山武林浩劫不曾存在了。
通常而言,成亲古称“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然江湖儿女,并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低调行事,也只有那“亲迎”算是仔仔细细的准备了。
所谓“亲迎”,在惠景民间便类似于“拜堂”。拜堂有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乐起礼成。说白了也就是新郎、新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共鼎而食,再将一瓠瓜剖为两半,夫妇各执其一,斟酒而饮,谓之“合卺”。
而此时,日上高头,一室温暖。纪绍白就站在观礼的人群中,眼睛一眨不眨。
千方百计的赶来狄烈的婚礼,他曾幻想过一千种结果。比如冲出人群大闹现场,比如在所有人的酒菜中投毒,比如这个比如那个……纪绍白并非善类,鬼点子自然层出不穷、举不胜举,总之,就是不能让那两人顺利成亲。而此时,他却愣愣的立在那里,张不得嘴,动不了手,心中一片空白。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礼官的尖细挑高的声音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深深的敲进他的心里。
那一世,他曾威胁对方说,狄烈,如果哪一天你不爱我了,我会拉你去死。
狄烈笑着回应,小白,若真有这么一天,我会等你。
不能同生,但愿陪你共死……多么动人的甜言蜜语,就是石头也能被其化成一滩柔水。只是,曾几何时,那些承诺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流逝。
或者说,狄烈这个人,一直一直,也只是在专心的完成一个游戏罢了。
“是这样吗?”纪绍白看着那一对携手的爱侣,扪心自问。
就在不久之前,狄烈还曾把他温柔的抱在怀里,轻轻的说,小白,我好想你。
小白,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同从那个世界穿越过来的人物,与自己命运相连的人物,恐怕就是情人亲人也无法比他更加重要。“我好想你”这四个字,就像是诅咒一般,深深攫住了他的心。
都说物极必反,喜极而泣,那倘若心伤至极,是不是也感觉不到疼痛?
想到这里,纪绍白不由得以手按住胸口。疼,真的很疼。
都说伤心至极,便再也感觉不到疼痛。那么,为什么还会如此疼,疼的好像要裂开似的。
狄烈,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希望你成亲。你是否能够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妻子?
狄烈,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心很疼很疼。那么你是否还愿意放下手边的一切,来为我抚平伤口?
狄烈,如果我告诉你,我并非只有一点点的喜欢你,而是像喜欢前世的子章那样喜欢你。你是否还能够回心转意?
狄烈,也许,也许我早就明白一些事情的,也许我只是装作不知道,也许我不愿意放手去爱,只是因为:没有哪一段感情是无私的……也没有哪一段感情,是永恒的……
得不到等价回报的东西,又有谁会永远坚持?
于是在此刻,他就站在那里,像是犯了心绞痛似的紧拧着自己的衣服。虽然看起来与这个欢庆的场面格格不入,却由于站在角落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也直等到满场的宾客中传来阵阵骚动时,纪绍白才惊觉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那个人,就站在大厅的门口,衣襟飘飞,盖世英勇。与肃子章有九分相似的容貌,玉树临风、器宇轩昂,一瞬间便轻松掳获了多数女性的芳心。
而纪绍白,竟从没有哪一刻的比现在更加庆幸看到这个人的出现,也从没有哪一刻更加欣慰的希望这副面孔能够永远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个人,与他非亲非故,至多的牵绊,也不外乎是那副深深刻在某人心里的容颜了……
……
……
……
“冷念澜?”狄烈寒着面孔回过头去,十二分的戒备。
与此同时,坐于高堂之上的席冰天也站起身来,“冷念澜,你来干什么?”
冷念澜,前灵火教青龙护法冷念澜。在场的宾客不管是否见过其人,不管是否凑热闹的成分居多,不管是否与灵火教节过仇怨,在这种气氛下,无不亮出兵器摆好架势,嚣张拔弩。
9
“冷念澜,有何贵干?”宾客中立时有人大喝出声,十足的气势。引起凌牙山浩劫的魔教中人,人人得而诛之。相对于此,这惩恶扬善大出风头的好机会,又怎能放过?
经这个中缘由,人群立马骚动起来,无一不想率先表现自己嫉恶如仇的英雄气概。
冷念澜忽略众人敌意的目光,耸耸肩,“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说着他扭头看向堂中正行礼的一男一女,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在下只是想跟席女侠要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说的可真轻松……
“什么东西?”席冰雪隔着盖头,没有好气的出声询问。自然,婚礼被人中途打断,任谁都不会摆出好脸色来。
冷念澜见对方不愿与自己多做纠缠,也不再拐弯抹角,直吐出三个字,“青龙令。”
青龙令,乃灵火教青龙护法专门持有的信物。那日在凌牙山,朱雀护法汐阳代教主收回令牌,并把其交与新任青龙护法。
灵火教的青龙令,怎么会在席家堡?说出来还当真骇人听闻。
席冰雪冷笑,讥讽之意溢于言表,“冷念澜你已经叛变了灵火教,要青龙令有什么用?真是笑……”正说到这里,她突然僵住了身子,飘荡的声音戛然而止。如此可想,那遮在盖头下面的脸色,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倘若席冰雪的回答是“青龙令是什么东西”,或者是“你想要青龙令跟我什么关系”之类的话,都实属正常。毕竟,人是自私的动物,当矛头指向自己的时候,当自己产生被冤枉的错觉,总是会下意识的撇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