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吓得蹲在地上抱住头，胡沐感受著河底的摇晃，明知自己身处水下，生死未定，却没有一丝害怕。他只想著，到底要不要回去？大地摇晃得越厉害，他越渴望见到季常。他不怕死，可若季常觉得自己是个负累，那便比死更可怕。
“这是看守墓道的鱼火，若是陌生人从这进去，这条道就会塌陷的……”他想起季霖带他们经过时说的话。
“那你为什麽能进来 ？”
“这个龙冢里的龙，和我是同一个本家。一走近这里，我就能感觉到。”季霖说。
看来，真是进不去了。
“现在……现在快想办法，怎麽到水面上去！走一步算一步了！”狐狸好容易从地上站起来，打断了胡沐的思考。
他看看胡沐，胡沐还看著洞口，脸上茫然若失，好像魂就丢在那里似的。那兽头的狰狞，那洞口发出的不祥气息，他都不为所动。
“难道真逃不出去？”狐狸焦躁不安，骂道，“早知道不和你下来！你为什麽要缠著那小龙子求他带你？我们下来，到底有什麽好处？你一介凡人，在这种地方，什麽都要靠别人，多的只是麻烦！找不找得到白马，你又能做什麽？我算知道，你就一心想见你季先生！你担心他，你怎麽不想想，他的事，是你管得来的麽！”
他越骂越生气，只道真的要死在这里，差点哭出来：“我为什麽要同你到这里来？原想离了中原，天下之大，什麽地方不能去？什麽地方不好玩？偏偏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为什麽要同你到这里来？我为什麽到哪里都愿意跟著你？我真是错看你……我真是……”
看著狐狸失措的模样，胡沐才回过神来，他拉起狐狸的手，带他走入无边的黑暗里。
“你……你做什麽？”狐狸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点绿火，发著惊恐的光。
“刚才……是从这来的……”胡沐道。
“刚才就随著那龙子一通乱走，一片黑暗，根本看不清楚!”
“横竖是死，你走不走？”胡沐并不回头，“刚才顺流而下，现在逆流而行，若河底总有起伏，往高处走便是。”
这样说著，狐狸便静了下来，胡沐心内又是一片空虚。
“说！只对先生一个人好！”
“我只对先生一个人好！一直都是！”
当时在阗城的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我从前总顾著醉生梦死，也没想过自己为什麽迈不过这个槛，只盼著醉过去能看见霖儿回来，他回来便什麽都好了，他一定知道我怎麽想的，他一定知道我有多恼恨，多後悔，多难受……”
“我每晚上都睡不著，怕一睡著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怕一个人清醒著，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还算个什麽，以後的日子还要怎麽过……我以前在家，总怨人情冷漠，怨这个，怨那个，今天我才知道，其实我最怨的，是我自己……”
带著狐狸寻找水浅的地方，却怎麽也集中不了精神，耳边全是季常和自己说过的话，胡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思念，还是心疼，还是什麽，他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流眼泪，那泪很快散在水里，身处黑暗，耳边又全是身後传来的轰隆声，大地在摇晃，他却只想著季常，可不能回去找他。他也很绝望，边哭边走。
他也不明白为什麽，从自己那次回中原开始，就一直不停地哭泣。好像要把十几年存蓄的泪水都流光一样。
狐狸本来怕会死去，知道胡沐在哭，反倒不如刚才欲泣了，自言自语道：“若真的要死在这里，也是注定的了……”
突然，身边的水流突然变得湍急，有什麽裹挟著巨大的冲力向他们直直冲来！
“快闪开！”胡沐猛地一推狐狸，两人一起伏在地上，一道巨大的紫光从他们头上窜过，竟生生把河水分开成两边！
“还愣著干什麽？快跑啊！”狐狸虽怕紫光，但还是一下子跳起来，拖著胡沐，跟著紫光的去向，沿著被分的河道，向上跑去。
四十八
他们怕河水又合上，看不见河岸，所以死命地跑。
胡沐猛然大叫：“四郎，这河峭壁夹岸，没有平地的！我们可怎麽上去！”
狐狸一咬牙：“现在没有水……没有水我便能飞了！你快到我背上来！”
胡沐不知他有什麽法子，只趴到狐狸背上。
“抓稳了！”
狐狸背著胡沐，猛地向上冲去，一时竟追上了那紫光，他们一看，全傻了眼：紫光中，有一条大银龙！
“飞过去，抓那龙尾巴！”胡沐高声说。
“什麽？”
“你能撑多久？若真要上去，只能靠他了！”
狐狸之所以现在能追上那龙，也是那日从季常那讨回妖力时，又从季常多匀了些仙力过来，现在全使上了，真是撑不了多久。
他打死也不想回到那可怕的水里去，可眼前的峭壁其实是一面大冰川，根本没有歇脚的地方，自己还负著胡沐，果然上不去。
他咬咬牙，心道：再听他一次！便向那紫光冲去，靠近那紫光时，那强烈的妖气冲得他浑身一凉正在这时，胡沐猛地抓住了那龙尾巴。
那龙正全力向前，感到尾巴上一坠，大怒，猛地把胡沐他们往冰川上一甩，胡沐眼见冰川飞速向自己靠近，不，是自己正向冰川飞去，心想这下放手也来不及，肯定要撞成烂泥了。狐狸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叫也叫不出声。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青龙冲出水面，狠狠把那银龙一撞，一时把它撞离了冰山，胡沐和狐狸抓著狠龙尾巴，只觉得高高飞起，未等那银龙再次摆尾，狐狸已驮著胡沐飞离了龙尾。
它力气耗尽，加上受了惊吓，再飞不起来，两人笔直下坠之时，便被青龙驮起。
胡沐抓住季常的背，往前一看，立即惊道：“季先生，小心！”
那银龙通体紫光，正张牙舞爪地向他们飞来。季常驮著胡沐他们，不便扭打，只能一边闪避一边向崖上飞去。
那银龙哪里肯罢休，一遍遍冲撞季常，竟一爪从季常身上抓下一把鳞片来。
季常疼得怒吼一声，向上一蹿，终於到了崖上，却不得不降落让胡沐和狐狸跳下去，
他这一落，那银龙便瞅准了时机，在高空中一弓身子，向他俯冲下来。
季常心惊，正想躲，可胡沐就在身边，他不能不管，竟用身子护住胡沐，浑身发出青色仙气护体，正面迎接银龙的袭击！
先生！胡沐惊得浑身冰凉。他还未叫出声，就感觉到一阵巨大的冲击，那银龙狠狠撞在青光上，又张牙舞爪地飞上天去。
再看季常，那青色仙气突然暗淡了一下，见银龙像还要来袭，却似乎再飞不起来。季常本就被打去了不少仙力，前一段时间又受了伤，哪抵得过这银龙刚从龙冢得来汇聚几千年的神力，他没办法，只好再聚仙气硬顶，一边摇晃身子，示意胡沐快走。
胡沐眼见那青鳞青光已经没先时那麽亮了，和那天在卧龙寺季常中蛊被抽去仙力时情形相似，心疼不已，一把抱住季常，不肯离开。
“快走！那妖龙还要再来！你不想活了麽！”狐狸一下子跳开季常的保护光，催促胡沐快走。
“没了他，我没法活！”胡沐抱著季常吼道，怀中的龙身猛地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那妖龙已开始了第二次俯冲，胡沐并不抬头，只低头紧紧搂著不大能动的季常。
“你个呆子！真要同他死在一道！”狐狸眼里泪水都出来了，恨恨跺了下脚，便跑开了。
就在银龙要撞向季常护体仙光时，有一人在崖边高声叫道：“季霖，你五哥不忍伤你，你竟要致他於死地麽！”
随著那声音，另一条银龙驮著赵毓冲上崖来，撞开妖龙，随即同它飞上天去，谷底又同时飞上数条白龙，把妖龙团团围住，天空中顿时开始了一场恶战。
下面，季常强撑著恢复人形，眼睛直直盯著天上。那群龙越打，飞升得越高，很快便飞得看不见了。他叹了口气：“他本可以走的……他性子太强，中了魔性更是……”
他被伤得不轻，虽还能强自成人形，却浑身像虚脱一样，软绵绵的，神志都要不清楚了。
胡沐死死把他抱在胸前：“先生，不要说话了。”
季常无声地笑了：“若不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先生变成人的样子做什麽？”
胡沐深深叹息一声，听来好像一声啜泣。
“你刚才说，没有先生，你活不了……”季常轻轻地说。
胡沐不说话。
季常在他胸前无力地笑了一下：“你真想同先生死在一道？”
胡沐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在忍住哭泣，还是什麽。
“刚才在洞里，先生还在想，这回糟了，救不了白马，一定要让沐儿恨一辈子……”
胡沐摇著头，死命忍著哭声，抱著季常的手还是剧烈地发抖，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季常脸上。
四十九
季常见胡沐眼泪掉不停，正想去擦，刚一抬手，便被胡沐牢牢抓住。只听胡沐嘶哑著声音说：“先生说什麽傻话！先生不管做什麽，沐儿也恨不了先生啊！”
季常听了，半睁的眼亮了一下，张了张嘴，却再没有力气说什麽，只动动手指，想回握住胡沐，胡沐拿了那手，直放到嘴边亲了亲。孩子的嘴唇带著花瓣般的柔软触感，却十分冰冷。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但逢要睡过去，就被胡沐狠狠摇醒。他没听见，也没瞧见，但胡沐和狐狸都看得清清楚楚，身後冰城里的白龙一条条惊惶失措地冲天而上，入云不见。胡沐怕季常担心季霖，牵动内伤，不敢告诉他。
“先生，等著三叔他们下来。千万不要睡过去。”胡沐的声音已平静了不少，仍然嘶哑，因为刚才大哭过，时不时还有一阵抽搐。
赵毓给的仙力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和狐狸都渐渐觉得寒冷起来，伴在季常身边，却谁也不敢提冷。
此时，天降大雪，雪花一片片落在他们身上。狐狸有些受不了了，跳起来，抱著双臂直跳，一边跳一边推胡沐。
胡沐一动不动地抱著季常。
季常虽不清醒，却也被落在脸上的雪花惊动，微微睁了睁眼：“怎麽，下雪了啊？”
胡沐冻得嘴唇发紫，沈声道：“是啊，先生。”
“你冷吗？”季常眯著眼睛，用力想看清胡沐的脸。
“不冷。”胡沐抬头看天上，那乌云越积越後，边上却好似镶著紫边和金边似地透著光亮。总抱著季常，他的手也不知道是冻僵了，还是酸麻了，总之也没有了知觉。
季常□□已变成龙形。胡沐用手拨开他脸上的雪花，自己却已像个雪人一般了。
“打得真厉害……”季常喃喃地说，声音微弱，胡沐都差点听不清他说什麽。
“先生……”胡沐想用力摇他，却发现自己也没力气了，偷偷转过脸，拿自己的手咬了一口，竟也没什麽痛意。
怕是……不好了……他想。
“沐儿……能不能……”季常努力说，胡沐用力弯腰，俯近他嘴边，“再亲先生一下……”
他还未说完，脸已被猛地捧住，胡沐冰冷的嘴唇覆了上来，舌头硬生生地探开他的嘴，伸了进去。过去都是他引导著胡沐，现在却是要自己去努力回应他。胡沐用尽全力的吻带著微薄的温暖和湿润，在冰天雪地里，却让季常感受到强大的力量，好像心底的悸动慢慢扩大，全身心要跟著一同陷入无穷的热流一般……什麽季霖，什麽紫光，什麽千百年的可怕回忆，全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待季常再次醒来，看著床顶竟一时回不过神来，好容易才想道：这不是昆山脚下阗城客栈的房间麽？难道之前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他正要坐起，胸口一阵闷痛，痛得他头晕目眩，随即被一双手摁回床榻上。
原来是真的！
他睁眼一看，竟是张衍！
季常也不多问，见张衍回头看他，开口便道：“沐儿呢？”
“被他抱走了。”张衍仍是淡淡的口气，那个“他”自然指的是赵烈，弄得季常又急又恨。
“什麽？抱走了？”
“我们寻到你时，旁边就只有他和那只狐狸，浑身冻僵，剩不了几口气了。”
季常一听，差点又晕了过去，说不出话来，想问也不敢问。
“狐狸有点底子，倒好救些，但救人……我的仙力只会疗伤吊命，却没有救命的办法。所以他抱了孩子便走了。”张衍低著头说。
赵烈当时只阴著脸问：“能不能救？”张衍摇了摇头，赵烈也不多说，抱了胡沐，便往天庭飞过去了。
季常想：不用说，赵烈一定恨透自己了。
他没法动弹，躺在床榻上好一阵，才道：“你说他还能不能活？”
“不知道。”张衍的声音也没有生气。
季常又躺了一阵，道：“你怎麽不走？”
“你受了重伤，我怎麽走？”张衍沈默了一会儿，才道，“赵毓他们还没打完，不知道怎麽样了。”
“我不想管了……”
张衍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云龙家恐怕也不行了，我们去时，冰城正在往下塌……”
“都说不管了，你没听见麽！”
季常感到两滴泪水从眼角漫出，胸口全是欲泣的心情，接著，泪水一滴接一滴，连成一条线，怎麽也停不下来。
五十章
几天之後，便是西湖龙女来看季常。
她进门後，也不多问，只忙向张衍道谢。
张衍摆摆手便出去了。
龙女坐到季常身边，叹了口气，道：“霖儿呢？”
季常不答。
龙女伸手帮他拨开脸上的头发，柔声道：“父亲说，你闹够了没有，若闹够了，就同我回去罢。”
季常面无表情地看著床顶。龙女微笑了一下，便出门去了。
待张衍再回来，季常一把拉住他，问：“赵烈他到底救活沐儿没有？”
张衍摇摇头：“他连我的面也不想见，大概……还要再等一阵罢。”
“那他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说谎！他入天庭几日，认得多少人！要没有你帮忙，他如何能找得到人救他！”季常一拍床板，怒道。
“你急也没有用。”
“你少和我来这副看淡生死的模样！要是伤的是赵烈，我看你急不急！”季常气得直咳。
“如果是他，我当然急。”张衍并不惧他，看著他的双眼仍十分平静，“你是那孩子什麽人，拿来同我们俩比？”
季常瞪著眼不说话，胸口一起一伏。
张衍自顾自说道：“我才想那孩子为什麽帮不上什麽忙，还死死要跟到山上去，原来是为了你。”
季常胸口一疼，道：“他是为了寻他白马。不光是为了我。”
“是麽？”
“是啊。”
话才出口，胡沐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先生不管做什麽，沐儿也恨不了先生啊！
季常刚刚坐起来，此时又心疼得俯下身去。
“如果是赵烈受了伤，我此时便去找他。”张衍看著他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做得了什麽！”
季常“呜”地呻吟一声，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龙女急忙进来扶住他，给了他颗灵丹，在心口转了几转，那痛感才慢慢消退。
“姐姐，我同你回去。”季常大汗淋漓，直勾勾地盯著龙女，说。
龙女看看张衍，张衍便走出门去了。她点头道：“你愿意回家养伤，再好不过了。明日便启程罢！”
回到离开一个多月的家乡，季常觉得熟悉又陌生。
母亲正在娘家探亲，听到季常受伤，匆匆忙忙从南海又赶了回来。她性子本来娴静，到了季常床前，更是只会拉著他的手掉眼泪。
季霖的母亲也过来了，站在旁边，并不说话。她与季霖生得极像，漂亮非常，面上表情也不甚丰富，甚至说得上是冷淡。可等女眷都走了，她却还伫在那里。
